皇帝跟固倫這麽鬧開了,長安在旁邊看著乾著急。心裡知道不能眼睜睜看著皇上這麽鬧下去,他便悄悄兒地囑咐了自己的徒弟初憶,趕緊去請秦相來。
按著慣常的規矩,秦相自然是該守著宮裡的規矩,每天日暮之前就離宮回府去的。雖說這十年來,秦相仿佛對自己府邸並不上心,每日都要熬到最後才肯離去;翌日一早就就早早進宮來了,可是該守的宮規,他都是恪守著的。
可是秦相近日來卻是改了習慣,向皇上奏請,想晚上也留在文華殿值宿。秦相的由頭是前些日子不小心騎馬上朝的時候摔下來,摔斷了腿,於是每日早晚這樣在宮裡和府邸兩點之間折騰,太過痛楚。
按理皇帝也該因為他的傷,允他些日子的假,在府中好生將養。可是皇上的朝政卻是一日也離不開秦相輔佐,於是皇上這便也破了例,答應了秦相夜晚留宿在文華殿中盡。
實則秦相如今早已不再是文華殿大學士,身為首輔,早已升任華蓋殿大學士(今中和殿),不該繼續在文華殿辦公。只是秦相自己堅持,寧肯辭去華蓋殿大學士之職,也要留在文華殿內。皇上拗不過,也隻得依從了。
對此,也只有當年追隨過先帝的老人兒才能猜得中一二。說就是因為當年秦相五六歲稚齡的時候,就是在文華殿內初次遇見蘭公子;而彼時,蘭公子的父親嶽如期嶽大人也恰好正是文華殿大學士。
秦相這一生,大事小事都獨獨系在蘭公子一人而已。
豐.
初憶領命急匆匆地去了,待得初憶都跑得沒了影蹤,長安這才一拍腦袋。
太著急了,都忘了秦相的腿骨還斷著呢。這麽急匆匆去請,外官在宮裡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轎,他這難不成是要叫秦相撐著傷腿自己走過來麽?
長安隻得抹頭再出去尋了兩個身強力健的小內侍,囑咐一路朝著文華殿迎出去。遇見了秦相,就兩個人輪著將秦相給背過來。
文華殿內,秦直碧一聽是尹蘭生的事,便哪裡還顧得上自己的腿,撐起拐杖就朝外去。
初憶也沒想到相爺竟然對個名不見經傳的李朝貢女這麽上心,欣慰差事辦得順利之余,也趕緊上前扶住了。
長安原本還以為要好些光景,秦相才能到來。沒想到不出一盞茶的工夫,秦相竟然就風風火火地到了。長安也驚訝,心說文華殿與乾清宮相隔可不近,秦相還拖著一條斷腿,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他剛想跟秦直碧稟告裡頭的事情,秦直碧卻急得一扒拉他:“帶本相進殿去!”
長安也有些愣,沒想到秦相比他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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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先急忙進殿跪倒稟告:“啟奏聖上,秦相有急事求見。”
皇帝也是一愣。
眯起眼來望著跪在地上的固倫,心下仿佛又有什麽在雲開霧散之中。
他深吸口氣:“你先回去吧。”
固倫如蒙大赦,心下這才長出一口氣,叩頭告退。
手裡還是硬硬的,這才想起還攥著皇帝的那塊玉佩。便又叩首:“這玉佩,奴婢實在不敢受。求皇上還是收回去吧。”
真是好倔的脾氣。真是好硬的骨頭!
皇帝恨恨盯著她:“君無戲言什麽的,朕之前都與你說過了,既然你還是不在意,那朕隻好說這一句:這玉佩本不是朕自己想賞賜給你的,是你自己從朕腰間摸了去的!那就與朕無關,是你自己選的。”
“於是這塊玉,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這是你自己動的手,就容不得你自己再還回來!”
皇帝這是明擺著發了狠了,況且這話聽起來也的確有道理。
固倫垂首看看自己的手,心裡暗暗自責:手啊手啊,你說你摸了什麽不好,怎麽偏摸走了那塊玉?
其實還不如摸走個荷包,說不定荷包裡頭還能存著金子呢不是?
固倫隻好叩頭:“那……就謝皇上恩典。”
見她終於肯受了,皇帝這心下才好過了些。
“嗯,去吧。”
可是她跪地上還是沒起來。
皇帝忍不住挑眉:“你又想怎樣?難道是現下知道後悔了?”
心下,還是忍不住跳躍起小小的期盼來。
若她後悔了,他就寧肯不見秦相了。
可是她卻支支吾吾伸手指了指黑暗裡的地面:“奴婢還想求皇上一個恩典:可否將奴婢的那個金哨子賜還?”
皇帝的這顆心呀,方才才悠悠揚揚地飄起來,這一瞬便被她一言,轟然落地。
“你休想!”他忍不住尖利嘶吼:“你便死了這份兒心,朕是絕對不會將那破哨子還給你,絕不!”
他算什麽?堂堂大明的皇帝,卻在她眼裡比不上一個破哨子?
或者說,是比不上她心裡那個造了哨子、送了哨子給她的人?
皇帝這樣大的脾氣,那尖利的、還帶著少年特征的喊聲震得固倫耳朵
嗡嗡地響。
皇帝一拂袖:“退下。朕不想見你,下去!”
事已至此,固倫是怎麽都不敢再說了。隻好暗暗下定心意,以後等他心意平複下來了,再設法要回哨子就是。
總歸,她是不會舍棄那哨子的。
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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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跟固倫鬧得不歡而散,於是秦直碧被長安領進來,還能瞧見皇上的臉上余怒未消。
秦直碧不放心地四處尋找,唯恐固倫已經遭了皇上的懲罰。
少年皇帝長眉還聳著,顯然意難平。見秦直碧這副模樣,便聳著眉問:“太師這是作甚?”
秦直碧隻好收回目光,盡量不著痕跡地道:“聽聞皇上今晚動了大氣,微臣不放心,於是特地來看看。”
皇帝便也歎了口氣。
他今晚也沒想要這麽發脾氣來著。他是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畔看著,也都會傳出去。為了當一個好皇帝,他原本應該藏起自己所有的本性,一言一行都極盡謹慎才是。
便如父皇,總要一生一世都隻讓臣子們看見他的一團和氣,不可露出鋒芒才是。
可是他今晚,竟然沒能控制住自己。
想來自己從六歲第一次走出冷宮,被父皇認下身份,直到如今,他都始終將自己控制得極好,從不肯暴露出自己真正的喜怒哀樂。
……即便當年,娘慘死,他也生生忍住了。不能叫人抓住他的把柄去,不能叫人危害到他的皇位,為了這個,他什麽都能忍。
便是後來皇位穩定之後,有朝臣重提萬貴妃謀害他娘一事,也叫他自己壓下來了。他能忍受娘親被毒害,只為了維護這皇位穩固、江山一統啊。
可是今晚……今晚他忘了自己是個皇帝,而只是一個為情所傷的毛頭小子。
他提醒自己:此後萬萬不可如此了。否則這前朝后宮、實錄史書之上,他又要落下多少的口實去。
他便深吸口氣:“多謝恩師提點。是朕大意了,朕從此後定當更為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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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直碧抬眼凝視著這個皇座之上的少年。
當年蘭芽走後,是他親手扶著這個少年一天天長大,一路走到今天。
從情分上來說,這個少年宛若他自己的孩子。
可是即便情分如此,即便朝政上這個少年一天都離不開他的輔佐,可是畢竟人心隔肚皮,這個少年隨著一天天長大,便連秦直碧都覺得越發地看不清這孩子的心。
這般伴君如虎的日子,秦直碧也真是累了。可是他不能離開。
只因為只有他在,這個少年才不會去追查司夜染的真實身份,才不會去細究建文一脈是否還有後嗣。
這大明朝啊,不僅是成祖、也不僅是先帝,而是只要是坐在這龍座之上的皇帝,就都一時一刻都放不下“建文”二字。他們永遠都會擔心,建文還有後嗣,還會有朝一日帶席卷天地的人馬,前來奪回本屬於他們的一切。
這個孩子也不例外。
雖然他沒有明確地問出來過,可是秦直碧知道,他早已經在悄然翻閱相關書籍。也許將來遲早都有那麽一天,他也會得知司夜染的真實身份,他也會再對建文一脈的存在而寢食不安。
所以當聽說有個貢女名叫“尹蘭生”,從李朝進宮而來的時候,他的這顆心就始終生生提著,怎麽都放不下。
可是他是外臣,不能見內宮的女子,可是他擔心夜晚他不在的時候,宮裡會生變,於是硬生生自己跌落馬下,摔斷了腿。
只為了能更近一點地,護住那個孩子的安危。
---題外話---【下一更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