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倫好容易說服了李隆,回頭又為難著該怎麽跟藏花說。
她能想到,小爹爹一定一說就會拒絕的。她也想過乾脆不告訴他了,自己直接從宮裡偷偷就走了。可是……以小爹爹的性子,他到時候會說不定會因此掀翻了景福宮去,再一直追到大明,直到最後從深宮裡把她給揪出來。
那就糟了。
於是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回去跟他都招了。只是小心翼翼,曲盡奉承,哄著小爹爹才好。
實則這些年裡有好些時候,她都想改成喊他“小娘”的。他是比娘還更像娘的人啊。
孰料小爹爹聽了她的話,非但沒急,反倒是愣怔了半晌豐。
直到她上前去在小爹爹眼前揮手,才將小爹爹的神給喚回來。小爹爹隻幽然歎息一聲說:“你果然是你娘的女兒。”
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呢?
她便上前纏磨小爹爹,追問什麽意思啊。小爹爹努力地笑著,可卻還是目光裡藏起了她看不懂的憂傷,他隻說:“……你娘小時,也是這樣不安分,總想滿天下去跑。”
“真的?”她好奇。
小爹爹卻又攏上又一層哀傷:“……其實,我也沒機會見著。那些過往的故事,都是聽你爹爹說起罷了。那段時光,只是你爹和你娘獨享的罷了。便連是我,也無從知曉。”
然後小爹爹就起身出去了,一身大氅站在月下,良久良久。
叫她錯覺,那月光變成了水,嘩啦一聲從天際傾倒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衫。
她窩在房內,便也覺得心下好難過,隱約知道自己犯了錯,隱約明白為何這些年小爹爹從來就沒想過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只是這麽緊緊地跟在她身旁;而爹娘便是滿世界地去走,也都放心將她交給小爹爹帶。
她便躡手躡腳跟出去,小心地哄勸,說“小爹爹你是不是擔心沒辦法跟我爹娘交待?”
小爹爹這才哼了一聲:“我就怕你爹和娘知道了,雖然也會擔心,卻終究不會攔著你。小祖宗啊,你終究長大了,你想乾的事兒,你爹和你娘總會縱著你去。”
月月被送出大明京師,大人和蘭芽就得了消息,他們這便又南下去了。藏花明白,他們是想借此在南京再見見月月。
張子虛是大人的人,多年前就是月桂樓的主人,後來勉強考了個國子監生,為的便是這樣隱約一步退路罷了。於是秦直碧才向皇帝推薦了張子虛,讓月月寄名,成了張家的女兒。
大人和蘭芽知道這怕是月月唯一出宮的機會,知道月月的婚期近了。於是他們又要下西洋去,要親自為那孩子采買些天下難找的嫁妝去。
固倫大喜:“小爹爹的意思是,便也會如我爹娘一般,縱著我去?”
藏花憂傷地歎一口氣,伸手替她抿了抿鬢發:“去吧。小爹爹也喜歡看你如當年的你娘一般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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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梳成長長的一根大辮子垂在身後,穿上華麗的織錦繡金的襖裙,固倫隨著貢女的隊伍走進了大明的宮廷。
舊日模樣未曾改變,只是今時的視角又有不同。
尚儀局派出女官來迎,按著花名冊一一點名。
女史叫到:“尹蘭生。”
沒有回答。固倫還在悄然盯著身畔飛來的一隻藍蜻蜓。
女史皺眉,抬眼看了看眾女,又揚聲叫了一遍:“尹蘭生!”
固倫身邊的一個貢女伸手推了固倫一下,固倫受驚回神,這才聽清女史在叫什麽。
急忙含笑拎起裙裾上前施禮:“奴婢在。”
真是該打,竟然忘了自己不能叫固倫的本名,於是李隆要她自己換個符合李朝方式的名字,她自己因娘親之故便揀了“蘭生”二字;李隆最後親自給她掂對姓氏,本來想要她隨他姓李,倒是固倫自己不願意,於是李隆便給她用了“尹”。
尹為後姓,可是固倫明白李隆用的這個“尹”不是此時的王大妃尹昌年的姓氏,用的是他親娘廢妃尹氏的那個尹。
一個姓,也浸透了他的心意。她便含笑受了,在花名冊上變成了尹蘭生。
這麽被連叫兩遍名字,已是失儀,尚儀局女史更沒想到固倫非但沒怕,反倒是含笑上前,便忍不住挑眉盯了她一眼。
旁邊同來的女官不由得湊過來耳語一聲:“難道不覺得她有些眼熟麽?”
這兩個女史年紀輕,倒沒機會見過蘭芽,所以此處所指不是說固倫像蘭芽。她們指的是月月。
皇帝對月月的感情,后宮的女人全都心知肚明。此時月月不在,偏在這樣個時候,李朝貢女裡來了個酷似月月的……這當中,在后宮女人們的心計裡,又要生出來多少的算計。
固倫自己倒是不知,只是慶幸當時兩個女史雖然盯著她嘀咕了幾句,卻沒責罰她,便將貢女們帶去休息了。隻說皇上有旨意,不必見她們,就都分下去當宮女即可。
其余的貢女一聽沒機會見大明皇帝,
沒機會成為嬪妃,都是一片哀聲。只有固倫心下開心不已。
她就說李隆不必擔心嘛,還什麽大明皇帝看了她會納了她,實則連見的機會都沒有。她隻管專心去找她的金子就夠了。
不過固倫倒也發現了,她在一群貢女當中的待遇卻是最好的。非但沒直接分去那些雜務重活的司局,而且就連住的地方也比旁人好,倒是跟負責教習的大宮女們有相同的待遇了。
同來的韓家女兒韓同伊便忍不住一聲冷笑:“廢妃尹家破落戶的女兒,憑什麽?!”
韓同伊出自仁粹大王大妃的家族,自視甚高,以為進了大明后宮,仗著恭慎夫人這位太姑祖母,總有希望被納為后宮的。結果鳳凰落地,還不如隱為坡平尹氏家女兒的尹蘭生。
固倫聽見了,便做了個鬼臉:“不如咱倆換換身份?你姓尹來,我姓韓?”
反正連尹都是假的,她自然不介意換個別的。
那韓同伊卻氣得直翻白眼兒:“你,你!下格的婢子!”
固倫攤攤手,“那算嘍。當我沒說。”
固倫被分去內書庫,是個寂寞的差事,是整天見不到人,只能見到書的。
可是固倫還是歡歡喜喜地去了。因為固倫事先打聽過,內書庫和放金子都屬於皇帝的內庫,於是管內書庫就也有機會去看金子。這對她來說就是美夢成真,是這天下最好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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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弘治皇帝。
月月走了,要一年後才能重見。他越發形單影孤。
便忍不住思念娘親。
登基之後能給娘的哀榮,他都給了。追封皇后,與父皇同葬;還派人去了大藤峽追查娘的身世,想要追封她的親族……可是做這些又能怎樣?還是已經找不回娘親。
朝裡有大臣猜度他的心意,便上疏說“竊聽聞當年太后亡故,皆因萬皇貴妃善妒所致”,他們聯名建議他褫奪萬貞兒的諡號,甚至開棺挖屍……倒是他自己給免了。
當年他自己也恨萬貞兒,可是好歹她是父皇的心頭所愛,他若當真那樣做了,將來又如何去見父皇。他便當廷叱責了那些臣子,說他們“陰附朕意”,罰俸奪官。從此朝中不敢再有人這樣揣測他的心意。
只是他心下,卻難免因此而更覺得對不起娘。
身在皇位,卻原來依舊還是無法替娘報仇。
他便忍不住到娘曾經值守過的內書庫去看看。
雖然原來的內書庫燒毀了大半,可是這些年已經修繕了,隱約又是當年的模樣。
這日他沒叫任何人陪著,只有貼身的太監長安,一同走進內書庫去。
內書庫裡天光幽靜,他推門而入,聽見裡頭有個姑娘在低聲地哼唱著一支歌兒。不是他聽過的大明的歌兒,而仿佛是來自李朝的歌兒。
他這才想起宮裡是新近來了一批李朝的貢女。他為著月月,便一個都沒見,都打發了去當宮女罷了。
卻沒成想,在這兒卻遇見一個。
他也曾好奇,當年的父皇是如何在六宮獨寵的情形之下,在內書庫裡遇見了娘,喜歡上娘的。娘是大藤峽蠻女啊,難道就是這份異族的特別才叫父皇停下腳步,並且一見傾心的吧?
於是今日,同樣的內書庫裡,聽見同樣來自異族的歌兒,皇帝便不由得笑了。
他想見見這個李朝的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