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千古皇朝從有了宦官那天起,歷朝歷代便都曾有過明令禁止宦官參政。雖則每朝每代也都沒能堅持住,可是有些關節卻是宦官們自己也都知道要盡量避讓的。
比如科舉,尤其是殿試這一關。
這為國取仕,最要緊的三甲排定,總歸得是皇上的內閣大學士們的事,這是代表著天下最高的才學,宦官們誰敢說自己能有這樣的才學呢。
宦官在正常人裡得是妖.孽,得不算人才行。否則哪個狀元聽說自己是被宦官點出來的,怕得不要這個狀元,兼之羞憤自殺。
於是蘭芽盡管十分關心秦直碧、林展培等人的功名,卻也自動退避煎。
皇帝便笑了:“蘭卿,你的心意朕明白,可是這是朕叫你看的,你看就是。”
蘭芽隻得接過來,展開,細細讀了戒。
卷尾是恭恭敬敬的“閱卷官,臣,某某殿大學士某某”的親筆署名,以及“彌卷,臣,某某官職某某的名字”。整個試卷的謄抄,以及官員的署名,全都是規整端麗的館閣體,透露出屬於朝堂的高貴和富麗來。
蘭芽躬身認認真真地從頭到尾看完,便起身雙手送還。
皇帝問:“蘭卿怎麽看?”
蘭芽一臉嚴肅答:“回皇上,奴儕——沒看懂。”
皇帝也有些意外,不過隨即搖頭大笑:“蘭卿,休得自謙!”
蘭芽恭恭敬敬答:“不敢欺君,奴儕是真看不懂。雖然從小扮作男裝,爹爹也曾教過奴儕念書,但是畢竟奴儕是女兒家,所以爹爹便沒叫奴儕看那些求取功名的正經書,也就是隨著奴儕的興致,看些雜書罷了。”
“於是依這取仕的考卷,該是何樣的體例,該以何樣的策問應對……奴儕一概不懂。”
皇帝便收回試卷,點了點頭:“倒也有理。”
蘭芽這才悄然舒了一口氣。
不管皇上要取誰當狀元,她雖然心下緊張,卻明白決不能置喙。否則說不定非但幫不上秦直碧,反倒還可能害了他。
皇帝又垂首靜靜吃了幾塊點心,然後才道:“蘭卿啊,朕心下實則早有狀元人選。只是朕,為難啊。”
蘭芽沒搭話,只是肅手聽著。
皇帝撂下筷子,抬眼望過來:“朕心中的狀元人選,自然是這個秦白圭。彼時你在杭州替朕辦事,卻也應當聽過京師鄉試舉子聯名上書的事了吧?秦白圭便是為首之人,驚才絕豔,叫朕喜歡。”
蘭芽便附和:“皇上聖明。”
皇帝卻抬眼望向蘭芽:“可是這個狀元,朕卻點不下去。”
皇帝又將話這麽說了半截兒擺在她眼前,蘭芽悄然歎口氣,知道不能繼續回避下去,便問道:“不知皇上有何為難?”
皇帝便笑了:“因為這個秦拜鬼的身份,有假。”
蘭芽心下便忽悠一下。眼前飯桌上的各色豐富的盤子碗在她眼前都飄到半空裡,狠狠地轉了幾個大圈兒,才又都落下去。
她盡量不著痕跡道:“怎麽會這樣?興許這當中有所誤會吧,相信秦白圭所籍地方的官員在他報考之時應該核實過。”
皇帝便輕聲一笑:“沒錯,朕自然責問過禮部,叫禮部去查地方的核籍。核查回來的白紙黑字的記錄自然沒有錯,也證明禮部與地方的官員也沒有錯……”
蘭芽心下便又是咯噔一聲。
只因為那給秦直碧偽造了身份的人,正是司夜染!司夜染以他的權勢和地位,想給一個書生偽造出完全真實的身份,簡直易如反掌,但從地方和字面上核查起來,根本就不會出問題……可是皇上還是這樣言之鑿鑿,這便難辦了。
皇帝盯著蘭芽的反應,緩緩說:“蘭卿一定納悶兒了,既然白紙黑字的記載都沒有錯,那朕怎麽就說秦白圭的身份錯了,是吧?”
蘭芽不由得點頭。
皇帝邊苦笑一聲:“實則這道理,就算這天下其他人都不明白,蘭卿啊,你卻該知道。只因為這與朕早就知道你身份的道理,是一模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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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芽心下“喀嚓”劈過一個響雷去。
是呢,她怎麽會忘了當年她隨著爹爹進宮面聖的時候,秦直碧也在!
彼時是皇上興致高,將大臣中在京中頗有“神童”聲名的幾個孩子都召入宮中,陪皇上一起參加經筵。經筵過後,皇上還特地在文華殿看幾個孩子各展才藝。
彼時她畫了一幅畫,豔驚四座。彼時秦直碧本來也要自己寫字的,可是他不好好寫他的,卻悄然無聲走到她背後,一眼一眼隨著她的畫筆,看她畫畫兒。
她畫完了,群臣都是大讚,他那個玉雕似的小孩兒卻清清冷冷地說:“雖則絕豔,卻不完美。”
大家便都笑了,為他不完美在何處。
他便偏首朝她望來,雙瞳幽黑,卻驚人地亮:“因為,沒有配上我的字。若再加上我的字,便是珠聯璧合,至臻完美。”
這麽一說,大家便都笑了,都覺得有趣。皇帝彼時也還是個少年,便親自賜下自己的筆墨去給秦直碧。
秦直碧略一思忖,垂首唰唰題下四句詩,然後將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並在一處,寫在卷尾。
一時間整個文華殿一片安靜。是皇上頭一個鼓起掌來。
蘭芽輕輕閉了閉眼,那一刻如果她足夠入了皇上的眼,叫皇上寵愛到親自幾次賜下點心去,那麽同樣驚才絕豔的秦直碧怎麽可能不同樣被皇上記住?
更何況彼時秦直碧年紀比她大一些,面容骨骼比她更定型,再者他又是男孩子,於是皇上對他的注意只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啊!
更何況,她自己也同樣是畫畫的人,就更明白同樣酷愛畫畫的皇上是憑著面上的輪廓來認人……
這世上就算白紙黑字的戶籍可以造得惟妙惟肖,就算人為的安排可以天衣無縫,卻都騙不過一雙識人的眼睛,更騙不過一個早已深諳韜光養晦智謀的帝王!
蘭芽便忍不住驚喘,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
她便順勢滑下座位,跪倒在地:“此事,皇上弱怪,便都怪奴儕吧。實則此事前後安排,都是奴儕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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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悄然松了一口氣,靜靜凝望著她:“這是何意?”
蘭芽悄然閉上眼睛,迅速而冷靜地思考,然後緩緩道:“彼時奴儕被收進人牙行,待得人牙將秦公子帶進來時,奴儕便認出他來了。”
“終究當年奴儕與他一同進宮面聖的盛事,奴儕怎麽也都不敢忘,自是對他的容顏輪廓深刻,於是奴儕便小心照料於他。”
“因奴儕當時的經歷,奴儕便也明白他怕也是被紫府公孫寒所害,於是小心替他遮掩身份,唯恐他再遭不測。可是將他久留在靈濟宮中,便只能淨身,奴儕於心不忍,便——”她說著閉了閉眼:“便利用奴儕彼時能引起司大人一點憐惜之心的機會,懇求司大人送他出去念書。”
“彼時秦家獲罪,自是不敢用他真實身份,奴儕便求人幫他私改了身份。皇上,奴儕知罪了,奴儕並非有心犯下欺君大罪,奴儕只是想,秦公子這樣的大才百年才能見一個,當年皇上也曾誇讚過的。奴儕便想替這大明天下,替皇上,護住一個人才啊。”
蘭芽說完,叩頭落淚。
這話雖然有一半是假的,可是她的心情卻是真的,於是這淚落得情真意切,叫皇帝聽來也忍不住唏噓。
“蘭卿,起來。你的心情朕明白了。朕今日重提舊事,不是要治你的罪,朕只是被難住。畢竟這是為國取仕,且是狀元,上要達天聽,報與我大明歷代先帝知曉;下要面對朝堂與萬民,不能有半點差池。”
“更何況,便如同朕愧對你爹,朕也同樣對秦卿家心有愧疚。想他秦家出了狀元,這是光耀門楣之事,豈能將白圭錄在他們家譜之中呢?”
蘭芽便也點頭。
皇帝便歎道:“若要點白圭為狀元,便要先替他父親昭雪,以正身份。否則罪臣之後,如何能參加科舉,更如何能高中狀元?若細查下去,又將牽連多少人與他同罪?”
皇帝殷殷望來:“蘭卿啊,明日便將放榜,你說今天朕能將這樣要緊的差事交給誰去辦呢?”
皇帝說著轉了轉頸子:“按說,小六自然是最佳的人選。只是,朕已經交代給他別的差事;再說,他自己怕也與白圭這案子深有牽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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