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說走就走了,腳步匆忙得仿佛——落荒而逃。初禮見了都一愣,目送藏花背影消失不見,這才望一眼司夜染。
“大人,二爺這是……?”
司夜染輕歎一聲:“由得他吧。”說罷出門,直奔聽蘭軒。
聽蘭軒的小廚房已經忙活開了。三陽忙著燒火,蘭芽則在面案揉面,就連素常伺候司夜染的膳房裡的幾個老師傅聞聲也趕來,跟著一起忙活歧。
等司夜染步入的時候,小廚房裡已是白汽蒸騰,蘭芽小小身影融入那一團氤氳裡,許是忙碌,許是熱的,已是一臉桃紅。
“這是做什麽?”
司夜染提著一口氣,甚擔心是蘭芽一口氣鬱住了,才做出這古怪的事來。
卻不想蘭芽朝他嫣然一笑:“大人忘了小的好歹學會做點心了麽?雖不中看,但是好歹上了屜,總能蒸熟。驁”
“你要做點心?”司夜染便又一皺眉。
蘭芽明白他懸心,便淡然一笑:“大人放心,小的沒事。”
“真的?”他走過來,也不在乎旁邊還有人在,便伸出一根指頭挑起她的下頜,將她眉眼都照亮在燈光裡,細細看清。
三陽看著新鮮,還忍不住笑了。初禮立在門口都瞧見了,連忙一甩廛尾,將三陽腦袋轉回去。還是那兩位老師傅有眼色,連眼珠都沒轉。
蘭芽有些羞澀,推著司夜染朝外去,“大人先去等著。”
少頃第一鍋點心就好了,三陽饞的直吞口水,雙寶也一雙眼睛都盯著呢。蘭芽卻沒理他們兩個,自己將點心揀了出來,裝進一個三層的大食盒裡。
整理完了朝那兩位老師傅一躬身:“按理,這第一鍋的點心,怎麽也該讓二位老伴伴先嘗嘗。只是……這果子,小子還另有要緊的安排。還望老伴伴擔待。”
那兩個老師傅都趕緊推辭:“公子今晚兒這是有格外的安排,奴儕們都瞧得出來。過來給公子打打下手,好歹也是緊奴儕們的一份心吧。”
果然是通透了世事的老人家……蘭芽輕歎一聲,施禮而去。
她提了食盒出了廚房,去叫司夜染。
“去哪裡?”司夜染出來便問。極其自然,握住了她的小手。
蘭芽還是有些不適應,卻也沒有掙開。“大人,隨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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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清清,蘭芽卻是將司夜染帶到了清梅塢。
都說磚瓦無情,可是不過人才離開不久,這本每日還有人照料的院子竟然看起來竟也出現了傾頹之相。
蘭芽提著食盒,仰頭望那門楣,幽幽道:“大人你瞧,這園子也知道梅姐姐不在了呢。”
蘭芽拉著司夜染上了門階,輕叩門環。從前撥給梅影使的雙壽急忙來開門,見了蘭芽來,便噗通跪倒了,眼淚已是浮上來。
蘭芽便歎道:“你哭什麽呀?趕緊擦了。你家梅姑娘從來都是剛強的性子,最不喜人哭哭啼啼。你好歹也與梅姑娘主仆一場,你怎麽還學不來你主子的半分性子?”
雙壽一怔,急忙舉袖子一呼嚕臉。
蘭芽抬頭望天:“記著,從此以後不許哭了。你家主子在天上都瞧著呢。咱們要是連她怎麽死的都查不清,連個公道都替她討不回,而光知道在這兒哭,那你家主子才會死不瞑目。”
她垂首望雙壽:“若當真想哭,便等著你家主子沉冤昭雪了,到時候咱們再好好地抱頭痛哭一場。”
蘭芽說罷便引著司夜染走向正房去了。
雙壽怔怔盯著蘭芽的背影。
從前,她還是一個要用自己身上最珍貴的長生玉鎖來向他行賄的無助小孩兒。這才不過一年,她已然教他不要哭。
一年不長,蘭公子卻比他們任何人都快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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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空蕩蕩的房間,邁進門檻的刹那,蘭芽含笑說了一聲:“梅姐姐,我們來打擾了。”
司夜染便一顫,又捉緊蘭芽柔荑。
蘭芽笑,推著他在桌邊坐下。
雙壽那孩子懂事,房子裡的蠟燭都換上了白的。其他擺設還沒來得及更換,雙壽便找來些白布先簡單罩上了。
蘭芽回首瞧見,便徑自走去,一片一片都給摘了。然後從食盒底層取出大紅的蠟燭,回頭將白蠟燭都給吹了,將紅蠟燭再給換上。
那手腕粗的大紅蠟燭上,金描龍鳳。
司夜染見狀便一怔:“你這是要做什麽?”
“大人別急。”蘭芽嫣然而笑,將司夜染推坐回去,從食盒裡一盤一盤取出她親手做好的點心。
“從前我對梅姐姐心下也有芥蒂。當初貴妃娘娘賜婚,我也曾不懂事大鬧過一場,如今想來——竟是已然隔世,想說一聲抱歉,也已沒了機緣。”
蘭芽垂首,斂住傷心:“我倒也罷了,終究是女人家,心眼兒小。大人你卻也跟我一般見識——讓我猜猜,大人竟然是從來沒有跟梅姐姐對
食過一回吧?”
司夜染眉間微蹙:“你別說傻話。梅影是不在了,我對她縱有愧疚,卻並不會因此而生情。”
他的話自是熨帖,蘭芽笑,卻心下反倒更是沉重。
她擺好了碗碟,便過來捉住司夜染的手腕:“大人的坦率,小的總是不及。那小的便也說句實話——就算心下對梅姐姐抱歉,可是小的卻依舊不改當日初衷,依舊不想將大人讓了給他……”
說到這裡她終是有些忍不住,連忙用衣袖抹了抹臉:“……可是今晚上,我卻要大人至少跟梅姐姐真正對食一回。我的手藝雖見不得人,但是上回從南京回來,給梅姐姐帶回來的果子,她也沒嫌棄,照樣兒都吃了。於是這回就讓我獻醜,親自伺候大人跟梅姐姐,對食一回。”
他定定抬眼望她:“我若這樣做了,會叫你心安?”
蘭芽點頭:“會。”
“好。”司夜染說著便站起身來,先舉箸夾起一塊點心,掠袖送入對面空空的食碟裡去:“梅影,你先請。”
這般一聲,蘭芽便終是淚盈於睫。
卻也欣慰,替梅影。她便也將筷子擺好了,朝那個空空的座位遞上去:“梅姐姐,大人敬你呢。梅姐姐,我做的點心可有半點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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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食盒的點心,蘭芽左一塊,右一塊,分別夾給“梅影”和司夜染。司夜染今晚乖極了,她夾一塊,他便吃一塊。於是到後來,整個食盒都空了,司夜染面前的碟子也空了,只有“梅影”的碟子裡果子高高地疊起來。
蘭芽便欣慰放下筷子,轉過去端起那一盤點心來:“這才是最好的供果。”說罷供在香案前。
她走回來,推開碗碟便在司夜染對面坐下來,坐在那張原本為梅影準備的位子上。
“大人,我有話說。”
司夜染悄然提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也等了這麽久了。你終於肯說了。”
蘭芽起身吹了那兩盞紅燭,房間中一時幽暗下來。照明的唯有氤氳月色。
蘭芽就坐在那月色裡,清清靜靜抬眼,“大人,梅姐姐的仇我來報。大人答不答應?”
司夜染眯起眼來:“你有頭緒?”
“是。”
月色罩在她面上,漾起銀白的輕霧。遠遠近近,竟然連他都瞧不分明。
蘭芽傲然轉眸:“有些事,我一直沒跟大人說。所以這件事,大人必須交給我來辦。”
司夜染忽地輕輕笑了:“何必這麽嚴肅?你又如何不明白,這回咱們回來,已不同從前……你本該明白,你現下想做什麽,我都不會攔著你。你又何必這麽正式地稟告我,嗯?”
蘭芽便笑了,眼珠兒黑白分明:“因為這一回,我要殺人啊。”
“殺誰?”司夜染長眸微微眯起。
蘭芽垂下頭去:“自然是殺暗害了梅姐姐的凶手。大人說,準不準呢?”
房中一時靜寂下去。
兩人四目相望,卻無形中仿佛擰起一股繩來,兩人無聲地角力,各不相讓。
籠罩著他們的,只有銀白月色,只有紅燭熄滅後嫋嫋上升的煙氣。都是那麽飄逸,都是那麽輕曼,與他們彼此凝望的目光一樣——可是卻都在這一片靜寂裡,鏤刻下深深的印痕。
良久司夜染方撤開目光,隻悠然道:“我不準你殺人。不過你若認定了誰留不得了,隻管告訴我就好。人,我來殺。”
這一生我原本已兩手血債,不怕多這一樁。而你,我希望你永遠乾乾淨淨,清風兩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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