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芽衝他咬牙:“惹我?”
虎子隻好投降地笑:“好,好,小人我豈敢得罪蘭公子?”
原來他本該是蘭伢子心上第一的,他與蘭伢子的情分原比司夜染和慕容更重……可是如今,卻要眼睜睜瞧著自己的位次一徑退後,如今儼然已到了第三的位置上,他心下自然著急。
只是,反正來日方長,他終究有機會重奪蘭伢子的心,只要他協助蘭伢子除了司夜染,率軍斬了慕容就是!
於是今時今日,他忍候。
蘭芽見虎子不再鬧了,便扭頭回去,就趴在甲板上,伸手向河裡掬水洗了把臉。然後向包袱裡去抽出另外兩套衣裳來,一套扔給虎子:“換過。”
這一回是扮成兩個腳力,兩個一同湊向城門去磐。
城內但凡有事,城門處便有反應。或有榜文,或有城門處嚴格檢查。蘭芽只希望城門處一切如故,好讓她有機會將身上的懷仁罪證送出去。
每當想到藏在身上的那四封書信,她心上也有恍惚——緣何月船和雪姬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先走,又何必將這頂頂要緊的罪證還交給她?他們帶著,豈不是該比她更妥帖?
正自想著,城門口忽地篩響銅鑼。
鑼聲煌煌,四野回蕩,篩得人心頭也跟著慌慌地。
虎子一捅蘭芽:“嘿,又有人掉腦袋了!”
城門篩鑼,原不是什麽好事。蘭芽便一驚,急問:“是誰?”
虎子抱著手臂聳肩:“誰知道呢。”
蘭芽卻沒有看熱鬧的心情,拚命推開人群,向前頭擠。
城門處本就人多,進城出城的人都在此處匯集,城門內外又自然形成了市集,本就滿坑滿谷的人;再加上被催命銅鑼聲吸引來的看客,這人便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倒像個鐵桶陣似的,水潑不進。蘭芽縱使盡了力氣卻也沒挪動幾步。
還有些挑擔推車的商販不耐煩地將她給推回去,嘴裡道:“擠什麽擠?大家夥兒都等著看砍頭呢,佔地方也分先來後到,你個後生家怎有面皮渾朝前擠?”說著將擔子或者推車故意橫開,阻住蘭芽的前路。
蘭芽急了,也不管自己沒什麽氣力,隻拚力去推。
他們哪裡明白她心下的急切!
她不是為了看砍頭,她不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她朝前擠只是因為——她怕極了將要罹難的人,便是月船!
雖則她心下反覆安慰過自己:不,他絕不會出事的。以他的城府,他如何連這點小小水溝都趟不過去?就算懷仁也是個老狐狸,可是那晚上她親眼瞧見了,懷仁早已被他騙得滴溜轉了啊……所以絕不會有事的,絕不可能出事的!
可是說也奇怪,她就是怎麽都說不服心下莫名的憂慮,就是要忍不住要擠向前去,縱然被人家嫌棄,也非得親眼看見那人不是他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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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個子小,雖然使盡了蠻力,卻也全然被淹沒在人海裡,半點也只能旋出一點小小漩渦罷了。
虎子隻好歎了口氣,伸手邁腿衝進人海,左右肩輕晃便將兩旁的人擠開,衝開一條路來。幾個大步已然到了蘭芽的身畔。
他身後,“哎呀”“呼呀”地隨著一片叫聲,東倒西歪一串。
虎子也不管,隻抱著手臂冷冷睨向那兩個為難蘭芽的商販。
蘭芽這回沒想息事寧人,眼睛瞄了瞄擋住前路的貨擔和推車,朝虎子妙目一揚。虎子便唇角輕蔑一勾,不等那兩個商販回神,已是躬身搬起了貨擔,朝前大喝一聲:“諸位老少爺們兒,都小心自家頭頂!”
那貨擔的主人驚愣上望,口中怒喝:“你,你想幹什麽?”
話音未落,虎子便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虎子將貨擔朝前猛然擲了出去!
數十斤的貨擔呼嘯著朝人們頭頂砸了下去。幸虧虎子前面提醒得及時,大家都仰頭望著,這樣貨擔掉下來的時候,落點附近的看客都眼疾腿快地閃開了,貨擔安安穩穩落在了地上,在人叢中恰好砸出一個大大的空當。
虎子自負一笑,還不過癮,彎腰又想將那推車也舉起來……
蘭芽趕緊一扯他的手,低聲道:“小爺,差不多了。咱不是來技壓眾人的,回頭被盯住了才糟了。”說著話,已是扯著虎子急忙朝前去,趁著一種看客們目瞪口呆的當兒,已然順利擠到了貨擔砸出的空當去。
再往前,人們已然只顧著瞧虎子,望了要看人掉腦袋了,於是自動自發地讓開前路……蘭芽便徑直朝前衝。
不過還不等她衝到最前,銅鑼聲便又篩響。這次還伴隨著炮聲,那銅鑼聲更是一通疾似一通,篩得人心都跟著亂成了一片。虎子聽了便說:“……已是行刑了。”
蘭芽隻覺腿一軟,急忙抓住虎子,才勉強撐住。
周遭人聲便也跟著鼎沸而起,有人嗓子尖,叫著:“誒,吊起來了,吊起來了!”
蘭芽連忙舉頭望天——
只見城門高峙,日光煌
煌,就在那片光影之中,一個人被直挺挺吊到了半空,又一個人被同樣直挺挺的吊到了半空。隨即,城牆上的官兵從城垛處伸出鐵鉤來,在空中攔腰將那兩個直挺挺的人體鉤到了牆緣邊兒上去,用長繩將他們束好……兩具屍首,就這樣被直挺挺地懸掛在了半空中!
城門高處呦呦風起,吹著那兩句懸空的屍首,飄飄搖搖。
蘭芽一口氣哽在嗓子眼兒裡,眯著眼怎麽也看不清那兩個人的形貌。直到涼風吹來,宛如千萬根針刺入她頭皮去,她才終於克服了強光刺眼,隱約看清了那兩個人的樣子。
一個人身上陰陽道服,隨風飄擺。宛若有黑白二使環繞身邊,前來引魂。
另一個人身上則鶴羽飄搖,宛若白鶴旋停……宛若一縷芳魂,駕鶴西歸。
蘭芽一口氣倒過來,已然哭倒在地。
那兩個人,竟然一個是月船,另一個則是扮成道童的雪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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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他突然要她先走,說要留下來等雪姬。
明明就算外頭接應的人再妥帖,也比不得他自己更妥帖。他怎麽就那麽狠了心讓她獨自離開?倘若她沒找見那個接應的人,或者中途就被守備府的侍衛撞破了呢?他原來是發現情勢有變,所以他才命她先走……
虧他那時還能裝得不動聲色,讓她半點都沒有察覺他有任何的不對勁。
——怪不得,明明那四封信放在他身上更妥帖,可是她臨走,他卻還是捉住了她手腕,強將那四封信塞進了她的領口。
都怪她那時沒看懂他垂落下來的目光,沒看懂他那一刹的綿長……他塞好了信之後,還輕輕在她心口拍了拍。她則以為他又是故意佔她的便宜,她便怒而甩開他的手……
她哪裡能想到,他可能就是在用那樣的方式,與她告別;他在用那樣無聲的手勢,提醒她,一路小心。
她什麽都沒看懂,什麽都沒覺察,就那麽傻傻地走了,心口除了揣著那四封信,更是揣著對他的一腔恨意!——只因為,他之前又,又用廛柄……
她是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會出事;她是無論如何不曾想,那一別卻成永訣。
如果她早知道,她必定不會就那樣走掉。
就算這個世上,她也許是最希望他死的那個人,可是……可是她卻也不想讓他就這樣撒手西去。
天光煌煌向她壓了下來,半空中飄搖的月船忽地張開眼睛,空洞而又冷漠地望著她笑:“這樣你便遂了心願吧?這樣,你便,心滿意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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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不是的!”
蘭芽拚命想要擋開那耀眼的日光,想要捉住他的道袍,雙手這樣一搖擺,整個人便猛地從榻上坐起。
環視周遭,竟已不在城門口,而是在一間房舍內。
“蘭伢子,你醒了?”
虎子奔過來,扶住她,心疼地為她將凌亂的發絲撥開:“你終於醒了。”
蘭芽愣愣望住虎子,這才哇地一聲哭出來,伸手緊緊抱住虎子:“虎子,月船死了,雪姬也死了!我以為他們必定能順利脫險,我以為他們已經離開了南京,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們,他們竟然死了!”
虎子也忍不住落淚:“我也沒想到!如果知道他們那夜遇險,我就算中了毒箭,也不能舍下他們先走!”
蘭芽深深吸氣,讓自己止住哭聲,隻抬眼問:“我怎麽就這樣回來了?你呢,你問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麽死的沒有?”
“有!”虎子握緊了拳,“你當時便昏倒在地,我送你到這件客棧,交待掌櫃的照應。我便又回了城門去,問清楚了:原來他們當晚便被懷仁擒住,連夜秘送進應天府審問……然後,然後便被拿捏了個欺詐拐騙的罪名,問以繯首!”
蘭芽眼前又是一黑,不過她死死忍住。
“不會的,他們不會這樣簡單就被懷仁捉了……我是親眼見著懷仁反應的,他當時完全被迷醉了——定然是有人通風報信!定是有人害了他們!”
蘭芽砰地一把捉住虎子的衣袖:“幫我想想,那晚究竟還有誰人出現過,後來卻又忽然不見了?”
沒等虎子回答,她自己已然先說:“有魏強,還有那個月將軍。我後來只顧著進懷仁的書房,我跟月船、雪姬都在懷仁的書房……外頭沒有留人防備,沒人知道魏強和月將軍都去做了什麽!”
他的布置再周密,終難免孤掌難鳴。就他們幾個進了內宅,顧得了書房裡頭,就自然無力防范外圍……還那麽巧,本來能在外圍放哨的虎子卻中了箭,更是毒箭!於是便仿佛被砍掉左手,空有一手的他們就被蒙在了臥房裡!
可是以他的聰明,如何能在外頭一個人都不備下?便比如那個接應她的人……可是他卻在那一刻改了主意,讓那接應的人隻帶著她安全地離去,而根本放棄了那人對他的保護!
他幾乎是舍了他自己的安危,只為了能讓她妥帖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