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勃然轉頭:“你還有何話講?”
涼芳當庭而立,手伸向腰間。
孫海斷喝一聲:“大人,小心!”
涼芳鄙夷一笑:“你當我是抽兵器?這位大哥,看你服色乃是快班首領,怎地膽子這樣小!”
賈魯沒說話,隻揮了揮手,示意讓涼芳掏候。
涼芳不慌不忙,竟從腰間抽出一面金牌來!金絲金鱗,在大堂幽幽燈影下,光華怒放!
“這是什麽?”孫海等一眾捕快都是一怔磐。
賈魯於座上也是雙眼一眯,緩緩道:“難道,這便是聖上禦賜的金牌?”
“沒錯!”
涼芳高舉金牌,幽幽而笑:“見此金牌,如見朕面……賈府尹說的不錯,草民無官無職,又有何權利分派靈濟宮中諸事?可是誰讓草民手中恰好有此禦賜金牌?賈府尹,您說草民是否有此責權?”
賈魯未驚未惱,只是依舊眯著眼睛望住他。掀了掀唇,似笑非笑:“這金牌,如果本府未曾認錯,當是聖上禦賜給蘭公子的,以作司大人留宮期間,蘭公子代理靈濟宮諸事所用。本府倒是不懂了,這金牌怎會落在你的手中?”
涼芳仿佛覺得有趣,挑唇一笑:“聞說賈府尹年少成名,不過二十歲已然官居刑部侍郎、兼理順天府尹之位,乃為本朝前所未有。那麽草民鬥膽猜測,即便不用草民自行解答,府尹大人當也明白了這當中的關竅吧?”
“呵……”
賈魯伸手拈起桌上的毛筆,在手上轉了個圈兒:“你的意思是說,這金牌乃是蘭公子交給你的。也就是說,蘭公子臨走之前,將禦賜的代理靈濟宮的職權,也都托付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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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了堂,賈魯悻悻地將唐光德招來。
堂上的事,唐光德已然聽說了,知道府尹有些氣兒不順,便躬身候著,也不敢隨意說話。
賈魯手上始終攥著那根毛筆,擺弄來擺弄去。面上各種神色流轉,先是不解,繼而狂躁,後來卻也漸漸平靜下來,最後,已然一臉清明。
卻接下來坐在那裡,有些呆呆地微笑。
那笑如夢似幻,看得唐光德心下越發打鼓。
賈魯發夠了呆,扭頭來望唐光德:“你說,在你眼裡,靈濟宮蘭公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兒?”
唐光德聽此一問,更有些緊張。誰讓他是雙寶的親兄,他進順天府來還是司夜拐彎抹角給使的力氣,於是他的立場便必定是夾在順天府與靈濟宮當間兒的,向哪邊偏倚,都說不定會招來大禍,於是此時隻得格外小心。
他沉吟片刻便道:“卑職不敢妄言蘭公子。不過既然大人見問,卑職便也鬥膽一答。若有錯處,還望大人寬宥。”
賈魯不耐煩地一揮手:“叫你說你就說,趕緊著!”
唐光德又矜持了會兒,覺著也忸怩得差不多了,這才舉袖又施一禮道:“……蘭公子他,嗯……”
“怎地?”賈魯催問。
唐光德才又道:“……是個慣會坑人的。”
“噗!”賈魯一個防備不到,一口氣噴出去,連咳嗽帶笑,粗喘著氣店指唐光德:“你啊你啊,素日裡看你老實,以為是個悶嘴兒的葫蘆;卻原來你肚子裡倒是藏著花樣兒的。你且說說,那蘭公子怎是個坑人的?”
唐光德作態歎了口氣:“也不知蘭公子究竟是有什麽本事,總之他總能一不小心就讓人著了他的道兒……再不小心,就成了與他一路,繼而便成了他的手下,任憑他驅馳。”
唐光德說著還故意長歎了一聲:“明明,沒與蘭公子選同一條路才是,可就是不知,怎地走著走著,便發現並肩而行了。”
賈魯聽著,斂去笑意怔忡了下,又是幽幽歎了口氣:“你說的不錯。或者還可以換做民間一句俗話說:一不小心總被他拐上賊船。等發現時,船已到水心,下都下不來了。”
唐光德無聲一笑。賈府尹看似在問他,實則大人卻是在慨歎他自己罷了。
賈魯收了聲,忽地轉眸望來:“我找你來,是想見見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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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光德聞言便是悚然大驚,扎撒著兩手瞪著賈魯。
賈魯歎了口氣:“唉,就是雙寶。行了你別這麽瞪著我,我知道就知道了,我又沒追究你什麽。”
唐光德趕緊跪倒在地:“多謝府尹大人!”
賈魯也歎了口氣:“原本,我賈魯最恨有人敢在我身邊安插眼線。倘若是從前,我若知道你是司夜染安排進來的,我絕不留你!可是現下……”賈魯又出了出神,幽幽歎了口氣:“現下,我不怪你就是。”
他又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安慰唐光德:“好歹,你弟弟也是近身伺候蘭公子的人。我便隻覺著親近,倒不用防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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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光德戰戰兢兢地出來,到了外頭無人間,才長出了一口氣。
卻也明白,原來紫府、靈濟宮
、順天府之間,本是螳螂、蟬、黃雀的關系。不光紫府和靈濟宮千方百計在順天府安插眼線,而順天府亦在紫府和靈濟宮內有眼線。
幸而此時靈濟宮和順天府,因為蘭公子的存在而結為聯手,否則靈濟宮和司夜染只會處境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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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光德設法安排賈魯與雙寶見面。
關於地點,唐光德問了賈魯。賈魯沉吟了片刻,便道:“就到求闕閣吧。”
唐光德不明其意,聽見了還愣了下。賈魯見狀便無賴一笑:“我想請你兄弟吃頓好的,難道不行麽?還是,你怕我到時候掏不起銀子,卻賴你們兄弟付帳?”
唐光德無奈,隻得將地點設法通知給了雙寶。
安排完了,他隻覺惴惴,猜不透賈魯為何在審問完了涼芳之後,突然要私下見雙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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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同樣難眠的還有深宮中的人。
坤寧宮,王皇后已然接到了父親王謂的信兒,得知孫志南已然順利從曾誠舊宅中起獲了贓物,都是曾誠準備送呈給司夜染的……王謂說,由此一事,便能坐實了曾誠賄賂司夜染;或者再向深說,便足以引人猜測,曾誠那麽大筆銀子既然並無下落,是不是就是都送給司夜染了!
賢妃聽了,面上卻依舊不放心:“這件事依舊不過是咬著司夜染不放而已,即便可以牽連到貴妃,怕也卻不足以讓皇上廢了貴妃。”
王皇后慵懶靠在石青金線引枕上,覷著賢妃道:“你當真糊塗了。司夜染這些年也算是一直都在風口浪尖上,他替皇上管著那麽些皇店,皇上私己的銀子都是從他手上過的,於是這上上下下多少人盯著他那雙手呢!倘若他膽敢有半點手腳不乾淨,讓皇上的銀子從他指頭縫兒裡漏出去了,就算百官不敢彈劾他,紫府公孫寒他們難道能放過他?你當皇上不第一個便不饒他?”
“他之所以能年少得寵,這麽些年來始終在皇上心尖尖上,還不是他素日謹慎,縱然手握內帑,卻從無一兩銀子的錯處。他夠聰明,靈濟宮裡雖然錦衣玉食,可是所有的都是皇上賞下去的,每一樣全都有帳可查,這才會安安穩穩這麽些年。”
“就算他得了曾誠的銀子,可是他並無膽量和機會花用出去!”
賢妃緊蹙秀眉道:“他既然如此廉潔,咱們豈不是又沒了機會?”
“怎會!”王皇后無聲冷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坐在如此高位上,手上百萬千萬的銀子過著,他卻一兩都不貪?別說你我不信,文武百官和天下人不信,就連皇上他怕是都不放心吧!”
“一年不貪,又何保連年不貪?一兩銀子的錯處都沒有,難道皇上就不會懷疑,他是瞞天過海的手法太過周密,就連皇上的眼睛都能蒙住?”王皇后緩緩飲了口茶:“他太過完美,這在皇上眼裡,反倒是最大的可疑。你懂麽?”
“更關鍵的是,既然司夜染這麽些年如此勤謹,那曾誠送給他的百萬銀子,他都用在何處去了?——自然上自皇上,下自百官都會想到貴妃去!司夜染是她的奴才,是靠著她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於是司夜染得了銀子,豈能是不孝敬給貴妃的?於是貴妃這些年的窮奢極欲,所費的那些銀子,便自然有了來源了。”
王皇后得意地笑:“如此,必定百官參奏,民怨如沸。到時就算皇上還舍不得,皇上又豈會為了一個老婦,再去與朝堂,與整個天下為敵?皇上只會順應民\意,至少廢了貴妃去。若能再進一步,直接要了那老婦的命,也並非毫無可能。”
賢妃緩緩笑了:“妃妾愚鈍,多謝娘娘教誨。”
“聽娘娘這麽一說,妃妾倒終於明白,為何運河沿途百官的參奏,尚未有足夠實據,皇上卻也將司夜染留宮關押,並且冷落貴妃了。”
王皇后點頭:“賢妃啊,咱們伺候了皇上這麽多年,你該明白皇上最怕什麽——如此寂寂深宮,皇上雖然廣有天下,可是他卻最怕隔著這重重宮牆,他卻不知道宮外都發生著什麽。”
“除了宮牆,皇上最忌諱人心隔肚皮。尤其是他寵愛、寵信的人,倘若他們敢背著皇上,私下裡做違背皇上的事,皇上的恨意只會更多。”
賢妃點頭:“貴妃想要什麽,都得是皇上賞賜的才可,再奢靡貴重,皇上也都給得起;司夜染再位高權重,他手裡的權勢也都是皇上給的,皇上給他這權勢也只是要他好好替皇上辦事,而不是為他自己……否則,皇上定會因寵生恨,絕不留情!”
王皇后輕哼:“可不是。我爹和孫志南的聯名奏折送到了皇上禦前,倘若不是皇上的首肯,孫志南又如何敢去起獲這一批封存不動的字畫?由此可以窺見皇上的心意。待得再過幾日,那些字畫進了京,那司夜染便百口莫辯了!”
賢妃由衷道:“此事多虧有國丈從中周全,方得今日越發明朗的局面。”
王皇后欣慰點頭,卻也隨之歎了口氣:“只可惜咱們沒能說動廢後,倘若有廢後的父兄及舅父幫襯,此事原可更容易。”
賢妃想到當日廢
後的情形,也跟著歎了口氣:“廢後這些年也當真是心灰意冷了吧。”
想及廢後被圈禁在冷宮中的傾頹模樣,王皇后的氣兒便順了些。她自己今日再不濟,畢竟還正位中宮,而當年那個對手,早已衰老如老嫗,一雙眼睛宛如死魚一般再無半點波瀾。若此,從前的恩怨便也可以盡數放下了。
隻待再料理了貴妃,她在這后宮當中,終於可以真正鳳儀天下。
賢妃道:“既然外頭的事,早已由國丈捭闔清楚了;那麽內宮的事,娘娘是否也可下旨,開始著手了?”
王皇后沒著急回答,只是側耳朝前頭的乾清宮傾聽了須臾。
賢妃看了一眼春茗。春茗便湊近賢妃,仿佛與賢妃耳語一般道:“……奴婢方才回宮去給娘娘取一件大氅,恐稍晚又有大雪,以免娘娘涼著。正巧在外頭遇見張敏公公,正引著僖嬪去幹清宮侍寢。咱們下頭人都說,以今日僖嬪得寵的勢頭來瞧,頗有貴妃當年的模樣;縱然貴妃老去,僖嬪活脫脫又是下一個專房獨寵的貴妃呢……”
賢妃面上一白,猛地一巴掌打向春茗去:“大膽奴才,你竟在這裡胡說什麽!你當這還是本宮的壽安宮麽?這裡是皇后娘娘駕前,是位正中宮的坤寧宮,豈容你這般不知規矩地亂嚼舌根!”
賢妃說著落淚,撩裙向皇后跪倒:“皇后娘娘,都怪妃妾素日管教不嚴,才令奴才在鳳駕之前口無遮攔。妃妾這便著人送她去尚儀局,著尚儀局按律懲治!”
王皇后卻隻淡淡揮了揮手:“算了。她雖說失儀,說得卻也不假。”
春茗急忙上前重重叩頭,哭著謝恩:“多謝皇后娘娘再生之恩,多謝皇后娘娘……”
鬧過這一陣,王皇后已然乏了。她疲憊道:“那件事,賢妃你便安排下人手去吧。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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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壽安宮。
賢妃並未急著著人去叫長貴,而是先給她夭子悼恭太子上了柱香。她撫摸著兒子的靈牌,就像撫摸著兒子粉嫩的面頰,幽幽道:“……兒啊,你本是皇上欽立的皇太子。這個皇太子之位,只能是你的,為娘看不得這個位子再為他人奪去。”
“太子的風光,太子的尊貴,為娘隻準留給你,絕不容他人染指。”
春茗說得沒錯,以僖嬪今時今日受寵的局面,怎麽可能還沒懷有龍脈?盡管她自己一徑否認,那也不過是忌憚著貴妃,或者是想要瞞過其它妃嬪,想要自保而已。
雖則現下還無從判定僖嬪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是她現下卻也已然沒有了耐心去等。倘若當真是皇子呢?到時候皇上一定會因此而封僖嬪更高的位分,僖嬪的孩子也更會成為太子……到時候僖嬪母子就會都踩到她母子頭上去。
當年她不得不忍一個貴妃,如今,她決不允許第二個貴妃出現。
一石二鳥,一胎兩命,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賢妃哭夠了,一向吃齋念佛的慈眉善目,變得如冰一般堅硬,她堅定吩咐春茗:“去,把長貴給本宮叫來。”
貴妃因失寵而對僖嬪生恨,昭德宮的人去殺了僖嬪肚子裡的孩子……在外人眼裡這該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事,又有誰會懷疑?
到時候外有國丈王謂聯合孫志南,以及在京官員,聯名參劾司夜染貪墨,再將禍水引到貴妃頭上;內宮裡,貴妃則又命人戕害龍脈……
如此內外聯合,到時候就算是皇上再舍不得,也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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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裡,四壁如冰。
早已沒有了炭火,廢後冷得渾身簌簌發抖。宮女吉祥忙告一聲罪,然後趨向前來,伸臂抱住廢後,用自己的體溫來暖著廢後。
孤燈冷壁,將兩個相依為命的人,投影在了牆壁上。
廢後看得心酸,便也反手緊緊抱住了吉祥,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我這一生,幸好還有你。”
廢後被廢時,宮中一應宮人全都被驅趕,只有當時還年幼的吉祥苦苦哀求,說要追隨廢後一生。後是主持此事的張敏心軟,便應下了;也唯有因為是張敏,貴妃念著當年一同在東宮伺候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的舊情,便沒與張敏計較,於是吉祥便得以陪廢後進了冷宮。
這十數年相依為命過來,雖然還有主仆的身份,然從情分上來說,廢後與吉祥早已情同母女。
廢後輕撫著吉祥的長發,難過道:“這些年隻苦了你。本是如花的年紀,卻連冷宮的門都沒出去過……我已行將就木,一切都已無所謂,可是孩子你……”
吉祥落下淚來:“奴婢能陪著娘娘,就已心滿意足。奴婢進宮時還在幼年,早已沒了爹娘,幸有娘娘……”
兩人抱頭哭了一陣,才都平靜下來。吉祥覷著窗外天際,幽幽歎了口器:“都過了元旦好久,總以為春天就快來了。可是怎地今年都到了這般時候,天還這樣冷,雪還這樣密?”
“是啊,”廢後也道:“也或者是天人交感吧……今年的風雪,還有的熬。”
吉祥怯生生望了望廢後,欲言又止。
廢後便道:“孩子,你有話便問吧。”
吉祥垂下小鹿一般美麗靈動的眼睛,怯怯道:“那日,皇后娘娘與賢妃曾來探望娘娘……說了那好些話,奴婢雖然聽不甚懂,卻也大體聽見皇后許諾給了娘娘許多好處,譬如將來能不再這冷宮裡再受罪……娘娘,怎地拒絕了?”
廢後歎了口氣,“孩子,你還小。又一直圈在這冷宮裡。你哪裡會懂得后宮人心的險惡?”
吉祥嚇了一跳:“娘娘的意思,難道是,難道是皇后亦不懷好意?”
廢後沒有回答,隻眯著眼望著窗外又將風雪四合的天氣,幽幽歎了口氣:“……不知怎地,我瞧著皇后的模樣,倒像是瞧見了當年的自己。”
“自以為凡事都已勝券在握,卻不知背後早已站了人,提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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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於亮了。
天光映入河水,粼粼倒映在了蘭芽面上。
蘭芽眼簾顫了顫,終於睜開了眼睛。
虎子遺憾地長歎了聲,隻好急忙後退。
昨夜水涼,蘭芽睡著後下意識向他靠攏,最終主動鑽進他懷裡來。兩隻小手揪著他的衣襟,用力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他便心魂都酥了,也舍不得合眼,就這麽擁著她,直到天明。
虎子退到半路,蘭芽便醒了。迷蒙著睡眼,良久才想起眼前人是虎子,便“啊”了一聲忙向後躲。小船一時搖曳不休,險些翻了船。
虎子紅了臉,也有些懊惱,低叫道:“……你早晚,總得習慣在我懷裡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