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船道長被說得一愣,保持著扭腰跨步高舉木劍的姿態停下來,愣眉愣眼瞅蘭芽。
“狐妖怎麽著?狐仙又怎麽著?於我三清大道,便都是妖,都是狐狸幻化罷了!”
蘭芽聳起膝頭,將五根指頭並攏到眼前,細細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幽幽道:“妖跟仙,總歸不同的。就算同為狐族,便如你人類,有壞亦有好的。作惡的才叫妖,行善的卻該為仙。”蘭芽說著猛地一扭頭,朝月船道長望過去,“縱然不能成天仙,好歹也算得上是個地仙吧。”
從虎子的方向只能看見蘭芽的背,看不見蘭芽面上神色,但是虎子也覺不對勁。蘭芽好端端盤腿坐在條凳上呢,卻忽地翹起膝來——那坐姿,不像人了。
蘭芽這麽冷不丁扭頭望過來,月船倒是看個正著,嚇得連架勢都端不穩了,一個趔趄好懸沒扭了腰——他之前瞧著蘭芽攥拳頭看指甲的動作,就像狐狸端著爪子;她這麽冷不丁一轉眸,眸子裡陰陽光轉,簡直就更像是個狐狸磐!
月船用力甩甩頭,道:“妖就是妖,何配地仙之尊!”
蘭芽下頜尖尖、紅唇微吐:“《仙經》有雲: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遊於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蛻,謂之屍解仙……我狐族遍及天下,諸山皆有,自然當得地仙之名!候”
虎子越發覺得不對勁。
月船的臉上就更有些白,卻兀自空揮著木劍否認:“《仙經》裡說的都是人,不包括狐!”
“你還不認?”蘭芽不急不慌,笑音若弦:“好,那我便再問你:《鍾呂傳道集》中,你道家八仙之一、全真道祖師漢鍾離又是如何對呂洞賓解說何為地仙的?”
月船一愣,呆若木雞。
蘭芽便笑了,微搖臻首,眼波如絲:“鍾離雲: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止於小成之法。不可見功,唯以長生住世,而不死於人間者也。”
《鍾呂傳道集》乃為道家重要典籍,蘭芽卻張口即來,別說月船驚住,一向行伍的虎子就更是震驚難平。
蘭芽卻依舊淡然道:“我狐族正是居於天地之半,亦有神仙之才。縱然不悟大道,卻也各有小成之法,修得千變萬化之身、長生不老之壽。月船道長,你看我狐族哪一點不符合你道家仙師所言,難道你還敢不認麽?”
蘭芽說著起身,嫋嫋婷婷走都月船面前,銀鈴樣一笑:“牛鼻子老道,你若不認,究竟是想承認你自己學道不精,還是說你敢欺師悖祖呢?!”
月船大驚,連退幾步,以木劍擋開,戰戰兢兢道:“你,你,你是妖狐!”
蘭芽不驚不惱,反倒仰天嬌笑,媚眼如絲般橫掠過來:“……都告訴你了,是狐仙,不是狐妖。你這個牛鼻子,真不聽話。”
虎子也嚇得衝過來,兩手攬住蘭芽肩頭,急問:“蘭伢子,你怎麽了!”
月船嚇得驚慌旋走,邊走邊驚叫:“妖狐來了,妖狐來了!”
月船的嗓門兒太大,外頭便有人聽見了。不多時呼啦啦已經湧上來幾十號人,都湊在門口望著。月船趁機奪門而逃,虎子厲聲呵斥那些指指點點的人,蘭芽卻依舊反倒媚眼橫波,飄向那些人去,莞爾一笑。
虎子越發擔心,掄起條凳將圍觀的人攆散了,托著蘭芽的手,帶她回了自己的房間。將房門關嚴了,這才攥著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擔心地低喊:“蘭伢子,蘭伢子你看看我。你怎麽了?你別嚇我!”
蘭芽這才咯咯一樂,輕輕伸指點了虎子腦門兒一下:“傻瓜虎子,我沒事。那個笨蛋月船被我嚇著,倒也罷了;怎地連你也被唬住了?”
虎子這才長出一口氣,卻還不放心,攥著她的手腕一疊聲地問:“蘭伢子,你當真沒事?”
“沒事!”蘭芽失笑。
虎子還不放心:“那你方才何故?”
蘭芽吐了吐舌:“我故意嚇唬那神棍的。”
虎子道:“可是後來那麽些人,你怎還不收斂?此時估計樓下早已翻了天,人人都會聽信月船的話,當真以為你是狐妖!”
蘭芽嫣然一笑:“那豈不更妙?”
虎子傻了,黑眸眯緊;少頃卻終於緩緩放松下來,也跟著笑了:“項莊舞劍,意在守備?”
蘭芽這才放心地大笑出來:“方才試探,我一來確認,他不是‘月’。二來,也借他終於尋得走近守備府的門路。”
虎子一怔:“什麽叫他不是月?”
蘭芽輕歎口氣:“你在騰驤四營,有所不知。司夜染身邊有風花雪月四人。風是息風,花是藏花,可是雪與月至今未曾現身。我想,他二人一定有秘密任務在身,所以才一直不肯露面。可是這一次司夜染有難,那二人便不可能再不現身。我便想,說不定在南京便能遇見這兩個人。”
蘭芽望著虎子的眼睛:“除夕那晚我進宮去,就是想從司夜染口中探此風聲。他那時也果然隱約對我說過,要我來找一個人……可惜當時情境所迫,我沒能
具體問出那人身份。”
當時自鳴鍾處,鍾聲如海,瀲灩不絕。都怪她那一刻還是失了神,沒顧得上細問那人身份,隻沉浸在一股說不明白的疼痛之中。
蘭芽整理了一下思緒,再道:“我來了南京,確定司夜染早在南京埋伏下暗樁。只可惜我現在挑開的,都還是小角色,都不可能是‘月’。當看見你與月船過從甚密,且聽你說月船又與守備府走得很近,且月船道號中有‘月’字,我便懷疑他有可能是‘月’。”
虎子聽得也好緊張:“如此說來,當真有可能!他接近守備府,說不定也就是想收集罪證,用以解救司夜染。可是蘭伢子,你怎麽卻又說他不可能是‘月’了?”
蘭芽幽幽歎息一聲:“你方才聽我說《仙經》與《鍾呂傳道集》,是不是也被嚇了一跳?實則這樣的典籍在靈濟宮內隨處可見——你別忘了靈濟宮乃是皇家道宮,司夜染又曾親自主持道家法事,若月船是他手下,對於這點子粗淺的道家典籍,必定早已爛熟於心,我又何能說得住他?”
虎子也深深點頭:“是啊!”
虎子想了想卻又釋然一笑:“他不是月,也好!正好免得日後掣肘。”
蘭芽點頭:“既然他不是月,我便更能放開手腳。就讓月船出去傳揚我是狐妖好了,最好南京皆知。”
虎子擔心:“我只怕你受委屈。普通百姓有嫉恨狐妖的,說不定會朝你泄憤。”
蘭芽嫣然一笑,伸手放在虎子手上:“有你,我不怕。”
蘭芽微微眯起眼睛,仿若望向虛無遠方:“日後若有人向你求證,你就說我昨夜消失便是被妖狐攝去了。今早回來,你便發現我言行舉止都有些不同。再問的深了,你便說擔心我被妖狐附身了。”
虎子有些不放心,遲遲不肯點頭。蘭芽咯咯地笑,伸手推他:“去吧,下樓去。瞧瞧月船已經宣揚成什麽樣兒了。順便,便也推波助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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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無奈下樓去。
蘭芽立在門邊,面上映著外頭篩落進來的金色光線,緩緩出了神。
實則狐妖,還是狐仙,對於她來說,當真不同。
昨夜那二掌櫃說得好,櫃中狐仙就是他們倆。若以她自己論,是妖是仙倒也無妨;可是說及慕容,那般絕世無雙的少年,那般千變萬化的道行,便隻該是狐仙,而不能是狐妖的!
又想到了慕容……蘭芽不由得捉緊門欞,悄然歎了口氣。
他現在何處?
經過了昨夜,他是否——也如同她一般,在想念著她?
還有……
還有那該死的雪和月,你們兩個究竟藏在何處!現在還不現身,你們當真要眼睜睜看著你們主子丟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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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濟宮。
水鏡台。
涼芳依舊如往日一般,召另外三美共用晚飯。
桌邊,方靜言拎著銀筷子,按樣兒將雙福和雙祿兩個親手端上來的飯菜夾進嘴裡,嘗過方放到桌上去。
涼芳此時的氣度,又與從前不同了。如今的涼芳,已是靈濟宮實際上的主子。
凝芳不由得小心打量涼芳、清芳與沁芳的神色,隻覺那一晚的經歷直到此時,仿佛依舊是一場夢。
噩夢。卻好歹只是虛驚一場。
沒當真嚇著,只是寒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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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晚清芳和沁芳各自找理由,不肯去幫涼芳。凝芳絕望之下獨自奔藏花的院子去,想著就算死,他也好歹陪著涼芳一起死。結果剛奔上門階,便一個趔趄栽倒,正撞上門內走出的人身上。那人伸手扶住了他。
他仰頭望去,便是大驚——紅燈搖曳之中,竟然是毫發無損的涼芳!
這樣看去,涼芳依舊是一貫的清冷。只是面色有些白,由此可以猜想到他與藏花對峙時的驚心動魄。
凝望便險些當場哭出來,攥緊涼芳的衣袖上上下下地看,哽咽問:“師兄,你,你沒事吧?”
涼芳冷笑,眼角余光回望身後園囿:“當然沒事。”
凝芳還不放心,壓低聲音道:“……藏花,藏花他心狠手辣,最擅暗殺。師兄你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切莫著了他的手段!”
涼芳搖頭:“他有手段,他擅長暗殺,難道我就不是的?更何況他名聲在外,我倒一向柔弱示人,於是我防備他,他倒對我防備不足。同樣出手,便只有他著了我的道兒,我又豈會被他所傷?”
凝芳驚問:“如此說來,難道,難不成……”
涼芳素面立在紅燈影裡,清冷一笑:“沒錯。他已中了我的蠱蟲。從此這個靈濟宮,就是你我兄弟的天下了。”
凝芳這才長舒一口氣。
陪著涼芳一同回去的路上,凝芳小心地向涼芳解釋清芳和沁芳為何沒來。他窮盡一身之力,千方百計掩住自己的心寒,盡量替那兩個周全,隻說那兩個都睡下了,要現起身更衣;
比不得他自己根本就還沒睡,於是他們兩個拜托他先趕來。
凝芳垂著頭說:“說不定咱們前頭就能迎著大師兄和四弟。二師兄,咱們兄弟四個本是同氣連枝。”
夾道太黑,他瞧不見、也不敢瞧涼芳面上的神情。
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四個人當中是最笨的,就算使盡了一身的氣力,怕也是瞞不過涼芳去的。誰讓二師兄原本就是那麽個聰明天縱的人。
沒料想涼芳卻淡淡應了:“嗯,我知道了。你說得對,咱們兄弟原本同氣連枝;日後這靈濟宮的榮耀,我也必定與兄弟們共享。”
這靈濟宮,司夜染被困在宮內不得出;得了皇上禦賜金牌,暫理宮務的蘭公子又下了江南去。息風又要兼顧西苑,顧著那些隨時可能挑刺兒的女真人,兼顧不及;半路殺回的藏花雖然最陰狠,卻中了涼芳的蠱蟲……
這靈濟宮內,一時無主。涼芳便借著蠱蟲控制住藏花,成了這靈濟宮上下真正的主人。
涼芳果不食言,與清芳和沁芳相處如舊,看不出半點齟齬。他甚至將前院道宮之事交給清芳,將皇店之事交給沁芳,將宮內管束一應內侍的事情交托凝芳。四個人白日裡各忙各的,每天的晚飯卻還都一起吃,桌上也一切如故,涼芳依舊談笑自如。
凝芳便暗自松了一口氣。
這晚清芳興致極高,圍著涼芳說了幾個笑話兒,又道:“那個藏花,倒也可憐。今日我見了他,看他一副木木呆呆的樣子,跟沒了魂兒似的。我便要他給我下跪,他竟然真的跪下了!二弟,你的蠱蟲可真是厲害,管他從前有多陰狠,現在卻也成了你的提線傀儡,真叫我心下舒泰。”
涼芳靜靜一笑:“這些日子多虧大哥想法設法幫我開解,讓我每晚的飯都吃得很開心。那小弟自然也得讓大哥開心才是。”
沁芳冷眼旁觀那二人融洽的模樣,筷子尖兒不由得將碗中的飯粒一顆一顆戳碎。
吃罷了飯,涼芳淡淡道:“京師裡有十八間皇店,四弟一個人打理也著實辛苦。別的倒也罷了,就是那間春和當處理與草原相關的買賣,任務尤重。不如大哥你抽點時間,幫幫四弟吧。”
清芳面上大喜,忙道:“沒說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又是當大哥的,理應幫忙。”
沁芳盯住清芳,冷冷一笑:“大哥平日在前院支應那些皇親國戚、當朝大員。交了不少朋友,又收了不少的禮……每天忙成這樣,竟然還有空暇惦記小弟手裡的營生?”
清芳回以冷笑:“道宮的事,終是有限,又是冷差,哪裡就那麽忙了?倒是四弟你把握著靈濟宮最賺錢的營生,每個皇店都是盆滿缽滿,怎麽還放不下一間春和啊?”
凝芳一急,左右顧盼:“大師兄,四弟!”
難道又要當著二師兄的面,這麽鬧開了麽?
涼芳倒是淡淡一笑,左手把住清芳,右手握住沁芳,目光明淨道:“咱們都是自家兄弟,分什麽你我厚薄?好了,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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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雖說距離春天又近了。可是這京師卻更是冷了。
冷的不光天氣,更是人心。
真是牆倒眾人推,自打貴妃失寵,昭德宮上下的待遇便一天不如一天。先前還只是各宮的主子們捧高踩低的,到後來就連宮裡的那些奴才們都開始給了臉色看。
昭德宮一向用度奢靡,吃的喝的用的都挑最好的,也根本就不在乎是否違製。從前有一套製給皇上的明黃半臂狐皮的襖子,貴妃說喜歡,拿來就穿了。下頭人嚇得心驚膽戰,沒想到皇上見了非但不惱,還一個勁兒地讚,說“比朕穿著還好看!倒像是量身給貴妃製的一般。”
上用的東西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論皇后,甚至太后的東西了。
可是如今,昭德宮人但凡去領用,稍有超製,那幫奴才就有敢不給的了!
這日梅影正在寢殿外,守著貴妃午睡。柳姿含冤帶恨地走進來,瞄一眼梅影,眼裡險些盈盈滾下淚來。
梅影忙囑咐小宮女守著,她自己跟著柳姿到了偏殿,細問緣由。
因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梅影、柳姿等幾個是極其得臉的,別說其他宮的宮女,便是二十四衙門的太監們見了,都要躬躬身,叫聲“姑娘”。柳姿便順意慣了,沒想到今日碰了軟釘子。
柳姿抽噎道:“我也知道咱們宮裡現下不比從前了,要東西不好要。娘娘也囑咐過咱們,且忍過這一時,別再跟他們爭什麽短長。我就想著,咱們超越的東西不要就不要了,可是娘娘日常用慣了的東西,總不能低下了去。”
梅影點頭。
柳姿道:“這不昨日,娘娘用慣了的面藥用完了。下頭人去,總被敷衍,說什麽製作不易,要多些時日;我便想著我總歸得些臉,便親自去要。可是他們卻也敢敷衍我,說沒有!”
貴妃慣用的面藥,乃是“太平面藥”,乃是太平公主從前用過的,秘方傳自盛唐。因製作靡費,闔宮上下也只有貴妃一個敢用。這
面藥塗在面上身上,洗脫之後便凝滑如脂,幫貴妃永葆青春。縱然不惑,看上去卻依舊不遜少女。
於是昭德宮裡什麽都能暫時短缺了,唯獨這面藥不成。否則貴妃一旦呈現老態,那麽便永無複寵之機了!
梅影也著急,卻還是要勸慰柳姿:“不怕,大不了咱們天天去磨他們,親眼看著他們製,就也是了。”
柳姿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哪裡是那回事!咱們從小伺候貴妃,對那面藥的氣味最是熟悉,我當堂就聞見了有那味道。我便發了潑,上他們櫃子去翻找去,果然被我找到了大大一包!”
梅影也大驚:“明明有,卻膽敢不給娘娘用?”
柳姿點頭:“既然撕破了臉,他們便也泯了笑臉,斥著我說:‘……這些你可動不得!就算是昭德宮的,也碰不得。只因為這些都是皇上禦口都賞給僖嬪娘娘的。皇上說了,闔宮上下,隻準僖嬪娘娘一人用!”
梅影很恨道:“僖嬪邵氏,她忘了當年怎麽來給咱們娘娘磕頭討好了!”
柳姿又是一聲哽咽:“……我從外頭回來,還聽見,聽見有人私下議論,說,說僖嬪今早用膳吐了……怕是,怕是,有了龍脈了!”
“什麽?”梅影重重一驚!
實則僖嬪得寵,她們都知道,可是心下卻有一重希冀,因為憑著皇上對貴妃的感情,說不定什麽時候皇上就又回心轉意了。可是一旦僖嬪當真有了孕,那麽年紀大了再不可能有孕的貴妃,便再無翻身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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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
謝謝彩的20花,彤艾豬的20花、素荷問心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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