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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宮妖冶,美人圖》63、一簾風絮(3更3)
  年輕武士一改在外人面前對菊池一山的謙恭,點點傲氣無聲從骨子深處漫溢而出,也不做聲,徑直走到菊池一山原本坐的正位坐下。

  眸光寧靜,不看菊池一山,隻凝著自己的鼻尖。

  此人正是平戶藩大名松浦家的繼承人:松浦晴枝。

  “菊池家老,你率領船隊一路西來,各方捭闔,辛苦了。有事便直說吧。闕”

  菊池一山恭敬跪奏:“臣下昨夜密會大明使者孫飛隼。大明朝廷的意思,是想以海賊此時所有,來與咱們交換建文余部。臣下不敢擅自做主,家主又遠在國中,於是此事還要請少爺拿主意。”

  松浦晴枝聽菊池一山將孫飛隼拋出的條件說完,挑了挑眉。

  “菊池家老,依你看,這筆買賣如何?”

  菊池一山沉吟道:“倒是一筆不錯的買賣。孤”

  松浦晴枝捉起桌上的漆藝茶杯,目光凝注那杯上金銀彩繪的疏朗松枝。

  漆藝原本也是中國的,漢代傳入倭國,形成倭國“蒔繪”。倭國宮廷和民間都很喜歡,使用至今已是一千多年。這技藝雖然來自中國,可是以松浦晴枝自身在大明所見,卻覺大明漆器工匠的手藝比之倭國工匠,已有差距。

  他沒機會進大明宮廷,至少單就市集上所見,以及大明館驛中的所見,都是如此。

  所以就算中國幅員再遼闊,物產再豐富,以倭國之小,雖然千年來一直在追隨與學習,卻未必沒有趕超之日。甚至,據為己有。

  松浦晴枝便掀了掀唇:“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咱們值得一做。不過,卻不是以大明設定的方式。咱們得按著最有利於咱們自己的方式來。”

  菊池一山便問:“少爺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輕哼一聲:“這多年來大明始終防范我國。借口倭寇一事,規定我國十年方可來進貢一次,徹底隔絕海防,就是想將我國完全屏蔽於茫茫滄海之上,成為懸垂孤島。所以我國非但不能禁絕倭寇,反倒要依賴倭寇,否則財富何來,西洋的火器又何來?”

  菊池一山便遲疑道:“依少爺的意思,咱們並不能答應大明的條件,不可將倭寇首領交予他們。”

  松浦晴枝輕笑:“一個不交,便會激怒大明,對我國並無好處;可是倘若全都交了,更等於倭國自絕於滄海之上,於我國長遠更是不利。既然不交也不好,全交也不好,那咱們索性折中。”

  菊池一山道:“少爺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擺了擺袖口:“交。卻要一部分一部分地交。每交一次便跟大明談一回條件,要叫每一個人都給咱們換回大筆的利益來。否則倘若全都一次***清了,以後咱們還用什麽來跟大明談買賣?”

  菊池一山心下一凜。眼前這個少年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小時候還當過他的門生。這孩子生就一副風花雪月的皮囊,溫文華貴,仿佛隻適合琴棋書畫詩酒花。卻沒想到,原來遇見關要之事,這般殺伐決斷、心意曲折。

  菊池一山便讚道:“少爺好見地。”

  松浦晴枝仿佛累了,深吸口氣伸了個懶腰:“倭寇就是我國與大明之間的一張王牌。咱們得攥緊了,用好了。大明擔心是建文余部,既然是王氣未散,咱們索性變為己用,誰也不給。就算當真是建文的後裔來尋,也絕不交還。”

  菊池一山寬心一笑:“臣下也正做如是想。四海龍王四人當中,心已不在一處。有人還想做建文忠臣,有的卻已經想作我國民。如此咱們只需將那依舊像作建文忠臣的交給大明朝廷,任憑斬首還是滅門,咱們隻留下那些心朝向咱們的就是了。”

  松浦大名早就有這個想法,只不過擔心激起海賊反抗,此時正好得了大明朝廷的這個機會,索性將罪名都推到大明朝廷身上就是了。在海賊面前,他們只需繼續充當“救命恩人”與“盟友”的正面角色,就夠了。

  松浦晴枝慵懶瞟向菊池一山,緩緩道:“雪子回來了,我不希望她再有機會逃走。菊池家老,我希望你這回嚴加看管。”

  松浦晴枝對煮雪的執念,菊池一山明白,便叩下頭去:“少爺放心。”

  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可是……天皇陛下的內親王,以及將軍大人的女兒,都已賜婚。少爺又將如何對待小女?”

  松浦晴枝眼底泛起冷意:“雪子就算是家老的女兒,可是她母親卻也是個卑jian的明女罷了!就算將她收為妾室,難道我還算是委屈了菊池家老你麽?”

  菊池一山神色一黯,隻得垂首下去:“臣下,不敢。”

  .

  松浦晴枝出了菊池一山的船艙。

  暮色已下,燈影映著水光,闌珊飄搖。

  松浦晴枝忽地側頭向轉角望去,寒聲斷喝:“誰?!”

  隨著衣帶聲簌簌,一個嬌弱的女子,滿面驚色地閃身而出。映著燈光,照亮她一張蒼白的臉。

  松浦晴枝眯起眼來:“是你?”

  正是花憐。

  花憐便跪倒:“恩公。”

  松浦晴枝目光轉寒:“你怎麽在此處?”他緩緩走到她面前,垂下頭去,聲音放柔:“你方才都聽見了什麽,嗯?”

  花憐急忙簌簌叩頭:“婢子,婢子……”

  松浦晴枝便疑心更重,聲音一冷:“說!”

  花憐驚惶道:“婢子,婢子不敢說!”

  松浦晴枝眼中更加陰冷,測測道:“……你說就是。倘若不說,那你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花憐驚得半晌忘了呼吸,良久才一口氣喘上來,眼中已是沁滿了淚。

  “恩公,婢子,婢子說!”

  松浦晴枝這才略顯和緩:“說。”

  花憐便哽咽起來,淚卻不敢流下來,只能哀聲乾澀道:“婢子,婢子感念恩公救命之恩,便想報答。可是婢子出身卑微,又無半點財物,無以為報……婢子隻得,隻得將恩公深深烙印在心底。”

  松浦晴枝聞言也是一怔。

  “恩公貴為武士,自然是婢子不敢奢望之人,婢子便只有,只有遠遠地望著恩公。可是恩公從來未曾為婢子停下過腳步,更從來未曾多看過婢子一眼。婢子打熬不住,便,便千方百計想出現在恩公出現的地方,隻期冀能‘撞見’恩公一回,叫恩公看我一眼,跟恩公說上一兩句話,婢子,婢子便,心滿意足。”

  花憐說完,又羞又愧,伏地痛哭,再也不敢抬頭。

  松浦晴枝從小便是平戶藩的第一公子,多少閨秀、夫人都肖想於他。縱然只是從街上走過,也會平空接到許多投擲而來的香囊和扇墜兒。於是面對眼前女子的傾慕,他並不詫異,也未曾懷疑。

  只是傲然抬起眼睛,疏離道:“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你能奢望得起的人。花憐,我救你不是因為你,而只不過是因為你恰好是你家小姐的侍婢。你既說過,她都曾救過你,我便沒理由坐視你不管。僅此而已。”

  花憐嚶嚶哭泣,似乎哀絕。

  松浦晴枝卻沒再安慰,而是起身就走。

  看他走得沒了蹤影,花憐方止住悲聲,悄然松了口氣。

  方才若不是用這樣的情由,她都無法順利脫身。

  花憐嚶嚶怯怯地起身,轉身想要走回去。卻在甲板盡頭,訝然見煮雪正坐在船舷上。脊背抵著欄杆,目光望向遠方。

  那姿態,竟透出莫名惆悵。

  花憐便一驚,回頭望向自己方才所處之地,盤算著這段距離是否足夠掩蓋住方才她的動靜。

  煮雪卻疲憊轉眸望來,蒼白一笑:“你方才的話,我都聽見了。不過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心事,我來也是與你相同的用意,也是想瞧瞧我爹喚那人來商議什麽。”

  花憐一急,忙辯解:“小姐,你聽我說!”

  煮雪卻抬手攔住:“不必說了。實則他救下你那天,我就已看出你對他頗有不同。我帶你離開那船艙,你還忍不住停步回望……花憐,咱們都是女兒家,你的心思,我懂。”

  花憐百口莫辯,便急道:“可是小姐卻為何這般心碎?莫不是,小姐與那人之間……?”

  煮雪冷笑截住:“你別胡說!我恨菊池一山,恨倭國每一個人,也包括他!”

  “當真?”花憐追問。

  倘若煮雪當真對這人無情才好,否則,否則——以他最後對菊池一山所說的那句話,煮雪眼前就是一個永無救贖的火坑!

  煮雪愴然冷笑:“自然!我是大明子民,又是大人手下,我又怎會與他有半點糾葛!”她仿佛醉了,甩甩頭:“我這一生,隻想死在大明的國土之上。決不能像我娘一樣,客死他鄉,隨浪漂泊。”

  花憐心下生痛,緩緩道:“若是真的,婢子才能放心。小姐,多謝你搭救,婢子還要與小姐一路生死相依。婢子絕不能叫小姐,遭受半點的傷害。”

  煮雪眯眼望來:“你在說什麽?”

  花憐深吸一口氣:“適才小姐追問的事,婢子沒敢說實話——此刻婢子冒死向小姐請求:請小姐允許婢子戀慕那位武士大人吧。婢子給小姐叩頭了!”

  煮雪猛地一顫,背後欄杆跟著簌簌地響。

  煮雪只能冷笑:“誰攔著你了?誰又不允許你了?原本咱們就不是真的主仆,我是大人的人,你卻是蘭公子的人,你根本就不必聽從我的。既然是你自己打定的主意,我也沒資格攔著你。我隻給你一句話:好自為之。不要為了所謂兒女情長,而誤了你們公子給你的差事!”

  花憐垂下頭去。想及蘭公子那日對她說的話:“……不管怎樣,我都信你。”

  花憐便展顏一笑,福身下去:“多謝小姐成全。”

  她出身卑微,爹是清貧的漁夫,娘是海女。爹娘不顧性命,風裡來浪裡去,卻也沒能替他們一家人賺來一棟遮風避雨的房子。他們一家人都蝸居在船艙裡,永遠不知明日如何。

  以她的命運,將來也只能步娘親的後塵,成為海女。

  每日光著身子潛入無邊深海,去采集珍珠、魚蛤。沒有人看得起她們,就算生得貌美也只能淹沒在海底。

  甚至,這樣的海女沒有男子願意迎娶。愛情之於她,永遠只能是奢望。

  後來爹病了,沒錢買藥,娘便不顧風浪襲來,冒險下海,想多撈幾顆珍珠,能為爹換幾副藥來……可是娘一走,便再也沒能從海裡歸來。

  她哭著去求武士大人,寧願賣了自己。

  她的容貌,和她不顧一切的毅力,叫那武士對她產生了興趣……再後來幾經轉賣,她落到了秋蘆館家主手裡。

  這多年過來,從未有人對她說一句溫軟的話,沒人對她有半點的尊敬之意。

  直到那一天……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公子,手搖紙扇翩翩而來。捉住她的手腕,輕聲細語與她說話,更——替她畫了她這輩子第一張小像。

  她也是個女子,她也有自己身為女子的尊嚴和矜持,而這一切從來都隻被人踐踏在腳下,只有那一個人除外。

  雖則後來才知道,他竟然是個宦官,還是一個更大宦官的男寵……

  不過沒關系,他卻依舊能給她這天下其他的男人永遠給不了她的一切。

  於是她願意照他的吩咐去辦事。願意為他,護著這位高傲卻實則也脆弱的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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