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船和蘭芽決定入夥,山貓便又去問趙玄等人。趙玄他們也幫了忙,山貓自然也滿心感念,也想拉入夥當兄弟。
趙玄等人便是一怔,目光都朝月船和蘭芽這邊望過來,顯然是不知該怎麽辦。
月船卻別開了頭,隻去看江天水波,一派樂得小窈的模樣。蘭芽隻得無聲歎了口氣,悄然向趙玄搖了搖頭。
她跟月船可以直搗黃龍,可是總需要個人回去報信給息風,以免息風不知司夜染所蹤,反倒急了闕。
趙玄便一抱拳:“兄弟本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本並不知曉諸位英雄的身份。兄弟在家還有家小,實在不便與眾位英雄同去。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兄弟在此別過。他日,後會有期。”
趙玄說著話,目光淺緩落在虎子面上。
山貓倒也灑脫,抱拳相送:“人各有志,兄弟我也不強留。但是哥哥今日的恩,咱們來日必定設法回報。”
蘭芽讚許點頭,卻用目光止住剩下那些騰驤四營的人,叫他們留下孤。
此去賊窩,不能只有她跟月船兩個,她得多帶幾個人去。
這邊說得熱鬧,虎子卻退在一旁,嘴上叼著根草棍兒,冷眼旁觀著。蘭芽跟趙玄之間的那點子眉來眼去,他自然都瞧得分明,且明白蘭芽的意思。
他略作掙扎,卻還是一言未發,隻垂下頭去,用鬥笠沿兒避開趙玄的目光。
江上遠來舟,他們棄岸登舟,與趙玄、與杭州、與大明,就此別過。
月船倒沒什麽,可是蘭芽卻還是在船行離岸的刹那,紅了眼圈兒。
無論愛過還是恨過,大明都是故土。故土難離,故土是每個人的根。
月船雖然依舊還是滿身的不在乎,可是這一刻還是垂眸深深凝望來,柔聲道:“很快就會回來。”
虎子則依舊隔著幾個人的距離,冷眼旁觀過來。待得看見蘭芽眼圈兒一紅,便狠狠蹙眉垂下頭去。
同樣的離愁別緒,同樣對未來的忐忑不安,當初也曾籠罩過他的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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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漸行漸遠,暮色籠罩海天,將他們的船安全護衛在了夜幕之內,岸上追兵也莫可奈何。
滄海茫茫,蘭芽等一行人卻沒能直接便回到海賊老巢去。中間停在了海中的一個小島之上。山貓招呼大家下船,說在此休息一夜,吃飯睡覺,天亮了再等“龍宮”的號令。
山貓和手下都是捕魚好手,即便是在夜裡,只能借助星月和火把的光亮,卻也個個都能手執漁叉,準確地投中水中的遊魚。魚兒捕上岸,隻簡單用匕首豁開肚囊,便直接串了架在火堆上烤。雖則肉香漸漸撲鼻,可是腥味尤重,蘭芽忍不住皺眉。
山貓倒也禮貌,第一批烤熟的魚先拿下來,準備送給月船和蘭芽去。今晚直到此時一直都很沉默的虎子忽然起身,伸手攔住。
山貓便陪著笑:“從前自然是該先孝敬木嶸大王您的。可是今兒例外,咱不是有客人麽?”
虎子瞳仁烏黑:“我不是與你計較這個。”隻抬眸望向蘭芽的方向:“……這個,他吃不慣。”
說罷也不理山貓的錯愕,徑自起身走到海邊,抓過漁叉親自又捕了兩條魚。然後蹲在水邊細細地剝鱗、剪鰭,將內髒摘淨,更用身上僅有的淡水衝洗了幾遍,才重新架在火上烤了。待得熟透,他已采回大片的樹葉,橫托為盤,將那魚肉從烤架上卸下來,自己裝妥了,又撒上了鹽,又折斷兩根樹枝,洗乾淨了權作筷子擱在一邊……準備停當了才遞給山貓,朝蘭芽的方向努努嘴。
虎子的這一連串動作,將山貓都給看傻了。同處這麽些日子,木嶸大王從來都不是矯情的人,可是今兒……這是怎麽啦?
呆呆接過樹葉盤子,山貓才訥訥道:“大王用了這麽些心,怎麽不親自送過去?也好叫那位公子知道大王的心意。”
虎子又垂下頭去,借鬥笠沿兒避開山貓的目光,沉聲道:“不必。”
山貓隻得掂量了掂量手裡的魚肉,這才邁著步子笑眯眯給送過去。
蘭芽連聲稱謝,接過來一看便愣住。
她便霍地轉頭去看那邊的虎子。
海天幽藍,明月高懸。虎子孤單單一人立在海邊,遠離眾人,抱著手裡的刀……
蘭芽的心便狠狠一疼,看了月船一眼,便起身走向虎子去。
月船惱得呲了呲牙,卻只能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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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雖然不大,可是好在人也不多,於是眾人可三三兩兩,各自尋了舒服的地方去休息。眾人見蘭芽走到木嶸大王身邊去,便也都識趣,各自退遠。
蘭芽吸一口氣道:“你吃了麽?”
虎子抬眼望她:“我不餓。”
蘭芽輕歎口氣:“那咱們一塊兒吃。”
蘭芽坐下,拉著虎子也並肩席地而坐。六月的海上微風細細,沙灘也不冷,還留著白日間的暖意,很舒服。
蘭芽細細吃著
魚肉,斯文地咀嚼、吐刺,邊偏首悄然打量他,柔聲道:“給我講講你這些日子的經歷。”
見她這樣自在,並沒有任何初到荒島的不適,虎子這才也放松下來。捉了枚石子,無意識地在腳邊的沙灘上胡亂畫著。
“你想知道什麽?”
蘭芽停了筷子,凝眸望他:“……是怎麽會,忽然放棄殺倭,轉而投身倭寇?”
自大明立國以來,倭寇就是大患。整個東南沿海,無不有倭寇出沒,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縱然是遼東,也有數次大戰。袁家時代鎮守遼東,虎子本該對倭寇深惡痛絕,所以蘭芽不解,虎子怎麽會忽然加入倭寇。
縱然是他想叛離司夜染,逃出司夜染的掌控,可是這天下廣闊,他還有諸多其他選擇,又何必入夥倭寇?
蘭芽的不解,虎子都明白。他垂下頭去,低低苦笑:“……當年我爹在遼東還曾親自剿倭。而那一戰,是我第一次給我爹當先鋒。”
波光映在虎子面上,有疼痛如鱗,細細漾開。
蘭芽便沒說話,隻靜靜等待。
良久,虎子深吸一口氣,仰天無聲一笑:“可是蘭伢子你知道麽,倭寇並不是咱們從前以為的模樣。”
“哦?”
蘭芽明白,軍事上的事,她所知所見永遠遜於虎子一籌。
虎子轉眸望來:“倭寇,望文生義,咱們從前都以為他們是倭國人。”
蘭芽點頭。
虎子道:“原本倒也沒錯。最初的倭寇都是倭國海賊,或者是因倭國國內戰國內亂而流離失所的浪人,在倭國沒有生計,便襲擾我大明沿海,劫掠財物。所以咱們稱他們為‘倭寇’。可是後來,實情卻已不同。”
“隨著朝廷嚴厲禁海,有活不下去的漁民不得不加入倭寇。為了掩人耳目,也都扮作倭國人模樣,說倭國話,混同倭國人。”
虎子說著,目光隱隱生痛:“時至今日,所謂‘倭寇’,十人之中倒有七個是咱們大明的百姓!蘭伢子你說,我還如何能繼續殺倭?”
虎子一向是最為仁義之人,他那一刻乍見事實的震動,蘭芽都能想象得到。
她便緩緩點頭:“對你來說,從那一刻起,殺倭便不再是最要緊的事;比起殺了他們,你更想知道他們為何會淪落為寇。”
虎子心下寬慰,終於微微含笑。
他的蘭伢子,一向最能明白他。
虎子垂下頭去:“我原本以為大明百姓冒充倭國人,而成為倭寇大患,只是因為漁民迫於生計。便如山貓等人都是這樣入夥的。可是隨著我漸漸接近他們的核心,我才發現,內裡另有隱情。”
蘭芽心下便驚驚一抖:“什麽隱情?”
虎子凝眸望來:“……真正的倭寇,不是倭國人,也不是大明漁民。而是——建文余部!”
“他們躲在東海之上,扮作倭國人,與倭國各地大明合作,利用海上貿易牟利,吸納流民,暗藏西洋火器,圖謀顛覆我大明朝廷!”
蘭芽雙手狠狠一顫,樹葉盤上沒吃幾口的魚肉,撲簌簌全都跌落沙灘。
此來東海,她一直都隱約直覺海上藏著一個巨大的謎團。她一直都擔心這個謎團會與司夜染有關。她不怕司夜染身上背著的“大藤峽小罪人”的身份,她不怕他公報私仇借機殺幾個大藤峽之戰的軍官,可是她卻——不敢想象他若與建文余部有半點關聯。
若當真與建文有關,那司夜染便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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