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裳冷靜下來,也明白了現在的處境。這樣的大山,若真的任她一個人走,她寧願跳回那條河裡去,被水洗得乾乾淨淨的,強過被野獸撕得鮮血淋漓。
“我餓了。”她左右看了看,最終決定挨著他坐,能伸能屈才對,走出山了再找他算帳歧。
安陽煜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來,往對面那片灌木叢中走去。此時林子裡都濕漉漉的,找不到多少乾柴,想生火也不太可能,隻好先弄點野果充饑。
不多會兒,他便匆匆返回來,手中,那銀面具裡盛著一些紅紅黃黃的小野果。
“好酸!”瞟了一眼他那綠色的臉,雲雪裳抓起一顆紅豔欲滴的小果就吃了一口,可是立刻便皺起了臉,把果子吐了出來。
“這叫懸勾子,過去青石山附近有很多牧依族人,他們長年不吃青菜,每當懸勾子成熟的時候,就會采摘大量這樣的野果來製成果漿。”
“為什麽叫過去有很多牧依族人?”
雲雪裳不敢再吃這懸勾子,又拿起了那黃色的小果,小心地咬了一口,微甜,略澀,可總比那紅的要強許多。
這味道打開了她的胃口,讓她連連吃著,那面具上的果子,不多會兒,就只剩下酸酸的懸勾子了。
“牧依族現在已經沒有了,二十多年前,被朝廷出兵滅了,清
剿還延續了好幾年,才把牧依族人全部殺光。”安陽煜沉聲說道,自己拿了一顆懸勾子,丟進嘴裡,一口就嚼爛了,吞進肚裡驁。
“為什麽要趕盡殺絕?”雲雪裳驚訝地問道。
“不知道。”安陽煜看了她一眼,又抓起了幾顆懸勾子,一起丟進嘴裡。
“你不怕酸?”雲雪裳瞪大了眼睛望向他。
“笨蛋,懸勾子只是初嚼時有些酸,等入了喉才叫美味。”
安陽煜捏了一顆遞到了她的嘴邊,呶了呶嘴。
雲雪裳將信將疑地伸手接過了果子,丟進了嘴裡,果真,就像他說的,入了喉,慢慢就有甘甜的味道在舌尖上慢慢延散開來,倒是種別樣的滋味。
“這個叫沙棘。”他指了指她手心中那些黃澄澄的小果子又說道。
“你怎麽會知道的?你可是在宮裡長大的,你現在還是皇帝。”雲雪裳側過臉來看向他,小聲問道。
“你只會認得那些金銀玉器,稀奇古怪的值錢寶貝,哪裡會認得這些不值錢的玩藝兒?”
安陽煜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漿果碎末擦掉,也側過臉來看向了她。第五天了,他臉上的綠色略略有些消退,可是,看著依然覺得很滑稽。
“我是問你怎麽認得。”她躲開了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腳尖,十個腳趾頭都糊上了泥,黑黑的。
“我和軼江月一起做過賞金獵人。”
他往後一倒,靠在了身後的大樹上。
那年失去了夢兒,他又中了魅毒,在軒轅芙琳眼中,他已經成了廢人,便索性不再管他,飛雲宮漸漸荒了,隻一個年紀大的宮婢照著他。
還有順兒,順兒本是官家的孩子,也懂知恩圖報,當年因罪沒入奴籍,貴妃見當時才幾歲就成了太監的順兒,一時興了善念,開口向先王求情,免了他一家人的罪,隻留順兒在身邊跑跑腿。後來順兒雖然被調到了其他的宮裡,但是還會常從禦膳房裡弄來好吃的給他留著,弄來暖和的被子給他蓋,在這偌大的皇宮裡,他隻得兩個奴才對他好,想想,確實也心酸至極。
那夜遇著了黑衣人,他便依著黑衣人給他的書練起了武功,說來奇怪,那黑衣人並不會武,可是對各門各派的招式、缺陷、長處,卻了如指掌,安陽煜又堵了一口氣在胸中,練起來便拚了一股子勁兒,初練成時,便常偷偷出宮,到武館和人比武,又找江湖人士切磋請教,幾年下來,武藝便突飛猛進,在京中便無對手了。
後來,朝廷懸賞一萬金,捉拿那時江湖上最大的魔教教主,他便揭了榜,就是在第一次做賞金獵人的時候,他結識了軼江月,在捉到教主的時候,二人還打了一場,爭奪那教主的頭顱。
當時就是在青石山上!他眯了眯眼睛,看向了對面的山頭,這片大山,他曾經走過一回,十九歲的他,一柄劍,一壺酒,一股子韌勁,直追著那教主跑了四天四晚,終於在那山巔堵到了他。
說實話,他並不是魔教教主的對手,又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差點死在那人手中,是軼江月突然出現,和他一起,斬下了那人的腦袋。他見軼江月武藝卓絕,便打著爭賞金的幌子和他打了一場。
自然,他是輸了的。
可是,這一趟的經歷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小可,是他真正成熟的分界線,他站在山頂上,用手擦去臉上的血漬,看著軼江月青衣玉冠,策馬揚長而去,便發了誓,要讓這天下都踩在他腳下。
說起江湖,他比雲雪裳更留戀,初創殘月門的歲月,和弟兄們出生入死,揮灑豪氣,隻兩年間,便悄悄讓殘月門壯大了起來。
“你那錢莊,確實貸了我
不少銀子,可是,你錢莊每每接鏢,若沒有我殘月門人為你暗中護送,你哪裡能短短幾年間賺上這麽多銀兩?所以,一半的銀子理應是我的。”他唇角往上一揚,頗有了幾分驕傲。
“呸!”雲雪裳斜了他一眼,將手裡的果子一股腦兒塞進了嘴裡,然後歎了口氣說道:“若我早知道你是劉三,應該早滅了你,免得現在遭罪。你說實話,我入宮,是不是你搞的鬼?為什麽我那妹妹進宮之前突然就得了病?”
安陽煜輕嗤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說:“你那依依妹妹溫柔似水,長得又俏麗動人,遠勝於你,我當時就是欽點的她,哪裡知道雲楠溪那老東西送了你進來,倒讓我長了不少樂趣。”
“你說什麽?誰是你的樂趣?”雲雪裳一瞪眼睛,正要說話,便被他打斷了:“最初,我真不喜歡你,夢兒太溫柔,你在西城時太耀武揚威,完全沒有女孩子應該有的模樣,哪裡知道你這小貓兒抱起來如此之舒服,用起來更是舒服……”
“安陽煜!”雲雪裳惱了,揮手便往他身上打去。
他捉住了她的手,低笑起來:“就是喜歡你這麽野!當時你裝得溫柔,我隻想撕下你溫柔的假面,看看你的野樣兒,可真野起來,卻讓我吃不消,頭疼死了。”
“誰有你閑,一人扮成幾個人!”雲雪裳我恨恨地咬了咬唇,跳起來,就走。
“走了走了,快去接你的夢兒,早早接來,我們早早散夥,你當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大掌櫃。”
安陽煜爽朗地大笑起來,跳起,跟上。那段日子,初登基,手中無權,又要防著太后等人的暗算,又不想讓宮中人發現自己的秘密,所以才戴了面具。
“你快合上嘴吧,綠兮兮的。”
前面,她拋來一句話,安陽煜立刻摸出了面具戴了起來,金色的光芒下,這耀眼銀色後面,他的眸子裡也融入了這燦爛之光。
身後,草叢輕輕地響了幾聲,似風聲刮過,可是回頭一看,那片草叢又是靜止不動的。
安陽煜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緊跟在了雲雪裳的身後。
山裡的夜晚,涼,且靜。
二人匆匆走了一整天,卻還沒有繞到大路之上,安陽煜漸覺有些不對勁,二人一定是迷路了!他找到了一個小山洞,撿了一些乾樹枝,好不容易生起了一堆火,二人便坐在火光邊上,烤著一隻他剛打著的野兔子。
他未取下面具,火光把這銀色鍍上了一層紅紅的光輝,野兔子漸漸散發出香味來,他用匕首割下一隻野兔腿,將兔肉一片片割松,這才遞到了雲雪裳的手裡。
他的手法嫻熟,目光專注,雲雪裳猛地想起了他做的海棠鐲子和玉扣兒,這男人,倒是有一雙巧手呢!
“喂,你說,如果那裡真是你的夢兒,你要怎麽辦?你還要不要我做你的皇后?當然,你若為難,給我十萬金,我便把這位置讓給她。”她咬了一口兔肉,和他開起了玩笑。
“我對你的感情就值十萬金?”安陽煜皺了皺眉,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這女人把他的承諾當成玩笑麽?他來這一趟,自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安排,無論那邊的人是不是他的夢兒,他對雲雪裳的承諾一定會做到,他對夢兒的五年之相思也會有個論斷。
“再給個!”她飛快地啃完了手裡的兔腿,又伸出了手去。
“你倒是能吃!”他又割了一隻給她。
她細心地撕下了幾塊,放到了自己的手心裡,拔了幾下,小聲說道:“小饅頭,小心肝,吃飯了,吃飽了要跑得快一點,跟緊了姐姐,姐姐帶你一起回家。”
他凝視著她,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從來都沒被權勢浸染過,他明白她娘親和小饅頭對於她的意義,那是親情,友情,和忠貞。
風,吹得火光胡亂狂舞著,她抱緊了肩膀,即使有這火光,可是背上卻是冰冰涼涼的,他坐過來了一些,攬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
幾顆星星,從厚厚的雲層裡鑽出來,頑強地一躍,到了樹梢,那稀碎的星光落下來,地上印出一隻隻調皮的銀斑。攬在腰間的這隻手,在此時給了她溫暖,也是這隻手,曾經讓她淚水漣漣。
她弄不清楚對他的感覺,有時候分明恨得牙癢癢,可是他幾句好話一哄,那脾氣居然就不見了。前幾天用針扎到他的時候,當時心裡是興奮的,仿佛看到了滿天自由的泡泡,可是,當看到他的臉變得越來越綠的時候,又害怕了起來,這臭狐狸怎麽可以死呢?
“安陽煜,”她輕聲問:“我要怎麽辦?”
“什麽?”他轉過臉看她。
“沒什麽。”她閉上了眼睛,偎在他的懷裡,睡了起來。
總是這樣,有他在身邊的時候,總是莫名其妙地不再害怕醒來之後孤單無助,不再害怕一個人站在這茫茫人世間,無人可依靠。
可是在她的心裡,又是極其抵製著這種感情。有了娘的教訓,有了之前沈璃塵教訓,她不要再付出一回感情!傷在身上的痛,過幾天便會好,可若是
再傷了心,那痛卻是世間最難撫平的!
“我會種出血羅來的,種出血羅來,我才安心離開那裡。”
好半天,她才悶悶地說了一句,換來安陽煜將她攬得越緊。
上一回,是他逼得她太緊,是嫉妒讓他失了神,他想著侍衛對他說的話——
“娘娘說,這是第一雙,也是最後一雙。”
她分明是去斬斷情緣的,自己卻粗暴地,用她最不喜歡的方式對待了她。他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他苦笑,這都是血羅煙種下的苦果,如果這毒解不了,他真的還能活上多久呢?
他輕舒了一口氣,他走的那一天,她,會不會為他流眼淚?
又是一陣大風吹過來,那火,便漸漸滅了。
不多會兒,他傳來了鼾聲!這是第一回,雲雪裳聽到他打鼾!每一回,她都是被他折騰得太累而先睡去,要不然,他就是病倒了,睡得悄無聲息,呼吸都規規矩矩,今兒,他打鼾!雲雪裳看不到他的臉,那面具隔開了那綠色臉龐,她伸出手指去,悄悄地碰觸了一下他的耳朵,有些冰,他微微動了動,她連忙就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敢動彈。
她看不到,面具下,安陽煜那微笑的模樣。
如果說,小女人沒有對他動心,他不相信,只是這小女人剛剛在感情上失敗了一回,不願意再放開膽量說喜歡而已。
可是,那又如何?他可以等,等她說喜歡的那天,反正,現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星兒又躲了起來,一片清寂的黑,偶爾幾聲夜魈的鳴叫,讓雲雪裳往他的懷裡又鑽了鑽,兩個人就這樣相依偎著。
一直,到了那黎明到來的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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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侍衛輕推了推安陽煜,低聲喚道。
安陽煜猛地睜開了眼睛,曲指,快速地擊向了那人的咽喉。
侍衛嚇了一大跳,連忙喊道:“爺,是我,小六。”
手指,猛地收回,面前的幾位侍衛,一個個都是狼狽不堪的模樣。
安陽煜站起來,皺了皺眉,這兩天太累,他睡得這麽沉,若剛剛來的是敵人,他和雲雪裳早就沒命了!
“身上還有創傷藥嗎?”安陽煜低聲問道。
“爺受傷了?”小六連忙從腰間解下了一隻小錦囊,取出藥瓶來遞到了安陽煜手裡,低聲問道。
“雪裳,坐下。”
安陽煜轉身,讓雲雪裳坐下去,又找侍衛要來帕子,給她擦拭起被泥弄得髒髒的小腳來。赤著腳走了一路,那白皙上劃了許多道小血口子,一擦乾淨,便分明扎人眼睛。
他輕撫著,細心地把藥敷上去,又用帕子給她把兩隻腳包起來,這才站了起來,把藥瓶丟給了小六。
“你別對我這麽好。”雲雪裳的臉飛上了紅,扶著牆站了起來。
“好麽?我是臭狐狸,爛狐狸。”
他低笑著說,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帶著她往外走去。要早早找到破月才行,她手上這害人的蜘蛛絲應該早早弄掉,免得在顛鸞倒鳳的時候,突然扎出,讓他又變綠色。
外面,陽光明媚。
天徹底晴了!
每一片青翠的枝葉上,都有這清新的香味在躍動,那野花兒開得鮮豔活潑,七彩的,點亮了眾人的眼睛,山澗有流水,水中有小魚,波光鱗鱗。
沒有山洪的青石山,漂亮得讓人都不忍呼吸,怕這外來的聲響,破壞了這青翠的世界。
“安陽煜!”
突然,一聲冷冷地喝聲,從前方傳來。
他抬頭,那銀色的箭,如雨一般,向他們身上扎來。這射來的箭,正是他們上回見過的,涅邏國的弓弩!
一張,又一張,箭織成的大傘,以極快的速度往幾人身上擊來,全部,都是裝了火藥的!
幾名侍衛很快就倒在了那震耳的爆炸聲中。
那火藥,把剛剛小山洞的洞口也炸塌了,安陽煜帶著雲雪裳,沒了退路,劍,揮不開所有的弓弩,這是實戰,那傘箭來的速度遠超那日在禦花園見識過的速度,他無法,將所有的箭都擊落!
“安陽煜,可認輸否?”
突然,這箭雨停了,那聲音又響起來,密密麻麻的黑衣弓箭手從樹林裡站起來,高舉手中的弓箭,盯著他看著。
從樹林裡緩步走出來一個人。
雲雪裳瞪著他,怎麽可能,那是——雲楠溪!
“是你!”
安陽煜擰起了眉,難怪一路來,都覺得身後有人,原來他們早就掉進了陷阱!
他看向雲楠溪,冷冷地問道:“我已經給了你雲家高官厚祿,你為何要如此做?”
“安陽煜,你看錯我了,我要的,並不是高官厚祿,我要的,只是你安陽皇族的絕
對消失!”
雲楠溪低笑了起來:
“你能坐上龍椅,也有我的功勞吧,是我向太后獻言,與其安陽潯坐上龍椅,不如找你這個廢物來坐,反正你遲早會毒發而亡!可是,我沒想到,你倒是真有本事,居然能扳倒太后一族。”
“你送雲家兩個女孩兒進宮,就是為了迷惑我?”安陽煜低聲問道。
“不全是!當年,你安陽家讓我戴了這樣一頂綠帽子,讓我被天下人恥笑,我自然要還回去!你知道嗎,你現在抱著的這個女人,還有懷上你孩子的那個,都是你的親妹妹!”
她和雲菲霜?都是安陽煜的親妹妹?
雲雪裳瞪大了眼睛看向了雲楠溪,這是怎麽回事?
“當年,宮裡有個宮女被你父王寵幸,封了美人,可又鬥不過那些嬪妃,後來,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害怕遭到毒手,便托人把孩子悄悄送出來,這孩子,就是雲菲霜!我把她送給了我堂哥,告訴她,這是我一個故人的,故人已逝,托我找個好人家。”
原來不是親生的,所以會承擔了家裡那麽多家務活兒!
雲雪霜看著雲楠溪,這個男人好惡毒,長一輩做的事,卻把這樣的悲劇栽給了下一輩!
“還有你,你以為沈璃塵說的話是編的麽?那都是真的!你就是那老不死的當年玩弄了那賤人之後,你外公強行栽給我的小雜種。”
“畜牲!”
她眼前一陣發黑,氣得渾身發起抖來,安陽料當時欽點的雲家女是依依,可是依依進宮之前突然得病,所以便把她送進了宮,原來,是雲楠溪安排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