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目露沉思之色,吃了一口酒,又夾了一筷子醬牛肉塞進嘴裡大嚼。
半晌才道:“先生所言與我不謀而合。不瞞諸位,其實小弟並諸位同僚哪有什麽雄心壯志,隻想安安穩穩當差,若要在新舊之中抉擇,實在強人所難了。
可如今之勢,朝堂爭鬥越發激烈,更讓人不敢輕易涉足,一步走錯,便是萬丈深淵啊。
連老弟這等家世都難保周全,何況我等平民百姓?”
“大人才智高絕,自然看得明白,不須在下贅言,此一也。”
龐超又看向忠信郡王,道:“其二,宗室裡有些人恐怕也按捺不住邀寵博名的心思,想借機混水摸魚了。
以忠順王爺為首的一幫子人,擺明和舊黨勾連在了一起,其志恐怕不在金帛而在其他罷,王爺以為然否?”
忠信郡王面色凝重,點了點頭:“先生所言甚是。”
“王爺身為左宗正,德高望重,若有大變,能置身事外乎?”龐超道。
忠信郡王忙道:“先生所言的大變是?”
龐超笑道:“王爺是最聰明的人,何故戲我?”
忠信尷尬一笑:“雖有幾分粗淺見識,不敢面呈,隻請先生賜教。”
“最近太上皇頻頻出手,太后今日之舉顯然也是寧壽宮授意,所為何事?
恐怕舊黨、宗室中一些不安分之人,已勾起了太上皇幾分重掌乾坤的心思了罷。”龐超淡淡道。
忠信郡王心裡一沉,忙道:“忠順身為親王,又是大宗正,爵高位尊,他還有何求呢?”
龐超笑道:“王爺明知故問也。他不為自己打算,莫非也不為子孫後代計?反正他仗著今上拿他沒什麽辦法,何不搏一搏?”
“搏什麽?”忠信道。
“非要超說得這麽明麽?也罷,如今儲君之位懸而未決,是否有可能讓太上皇出山,越過今上,隔代指定太子呢?”龐超道。
忠信、馮遠兩人一驚,這可能性相當的大。
“如今太上皇凡心已動,加之宗室、舊黨等人推波助瀾。王爺,您的處境可比馮大人還凶險幾分。
馮大人大不了尋求外放為官,遠遠躲開,不立危牆之下便是,您能跑到哪裡去?您忠於今上乎?忠於太上皇乎?”龐超道。
忠信心中一寒,這可比新舊法之爭更凶險了,太上皇若想出山,必定首先拉攏宗室支持,自己絕躲不過去。
若拒絕了太上皇,他日太上皇成功掌權,自己可就完了。
可若支持太上皇,對今上來說不啻謀逆之行,落個寧國府那樣的削爵都是輕的,自家可沒有太祖爺賜的丹書鐵券,說不定被圈禁終身。
“請先生指點迷津。”忠信拱手道。
龐超道:“不敢,以超愚見,馮大人也好、王爺也罷,也該未雨綢繆了。很快,京中定有大變。”
馮遠、忠信齊聲道:“先生何以如此篤定?”
龐超微微一笑:“太上皇今年高壽?”
“七十有八了。”忠信道。
“舊黨那幫人不趁太上皇還硬朗時動手,更待何時?他們等不起!”
馮遠、忠信對視一眼,緩緩點頭,這是順理成章之事。
“這波驚濤駭浪,如何才能避過?求先生賜予錦囊妙計。”二人拱手道。
“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如今伯爺便是這條好漢,新黨是個幫手、馮大人可為幫手、王爺可為幫手、國公一脈可為幫手、宮裡戴內相可為幫手,何況還有帝後作為靠山。
朝堂險惡,同舟共濟總比單打獨鬥好些罷?二位明公以為然否?”龐超道。
馮遠笑道:“先生是讓我們替蕩寇伯賣命麽?”
忠信笑道:“本王可是他的皇叔祖。”
賈琮忙道:“絕無此意。不過是抱團取暖,互相照應而已,並無他意。
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兩位若有其他想法,琮豈敢相強?”
龐超笑道:“正是此理,此舉非結黨營私,不過攜手自保罷了,些許淺見行與不行,全憑明公尊意。
二位所應憂者乃朝堂大局,非區區所言也。來,吃菜、吃菜。嗯,這家店的手藝果然不錯。”
賈琮早已吃飽了,靠在椅背上剔牙,笑道:“兩位兄長,琮敢斷言,舊黨必敗,太上皇必敗!”
馮遠兩人一驚:“何出此言?”
賈琮哂道:“二位久在朝中,難道不知今上之事跡麽?
當年今上既非長也非嫡,文無馮兄這般英才輔佐,武缺小弟這般猛將護持,即便在宗室之中,王爺你令尊當日恐怕也未必看好今上罷?”
忠信尷尬地點點頭,若老爹懂事,早早布個人情,自己不至於隻當個郡王,好歹混個親王罷。
“當年今上都能成功登頂,何況如今富有四海,謀臣如雨,猛將如雲之時?
區區幾個蟊賊就想造反,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了罷?
不瞞兩位兄長,反正小弟是頭鐵,就認準今上這條道,準備走到黑了,我倒要看看,能蹦出來什麽牛鬼蛇神!”賈琮道。
忠信反覆權衡了一番,還是覺得今上贏面大些,遂一咬牙,道:“說得好,本王也走這條道。
先說好,上回的帳得結了。以後的生意,還得親兄弟明算帳,別指望著當了駙馬就能賴本王的帳。”
賈琮啞然失笑:“王爺果然是性情中人,琮佩服。”
馮遠沉吟道:“此事事關重大,卻不是小弟一人能決,容我回去與江中堂並諸位同僚商議過再作決斷。”
“那是自然。”賈琮笑道:“反正路擺在這裡,若你我兄弟志同道合,咱們不妨並肩而行。
若老哥另有路子,我也樂見其成,這才是君子相交的道理。”
馮遠道:“老弟此言大善,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豈效舊黨眾人蠅營狗苟、黨同伐異?
話說那銀子,可催緊些,哥哥這兩日手頭著實緊了,年底了各部院都來要錢,難呐。”
賈琮道:“放心,這回江南抄家所獲雖多,大部分都是田宅、器皿、古玩,還需慢慢出手,現銀估計只有二三千萬,按漕運的行程,算來快到山東了罷。”
馮遠忙點頭:“也好也好,稍解燃眉之急。”
“還有一件小事,還請兄長相助。”賈琮道。
“何事?我就知道你不會吃虧。”馮遠笑道。
“也不是什麽大事。知道兄長交遊廣闊,可否讓欽天監把日子看近一些,免得夜長夢多啊。”賈琮道。
馮遠笑道:“這有何難,我與欽天監正塗君嗣乃好友,替你打個招呼便成。上回貢錦案他也替你說過話。”
賈琮笑道:“替我拜上塗大人,請他看個好日子,越近越好,我謝他一萬銀子。”
“老弟爽快,這點事值什麽。按常理公主大婚少說三五月,既然老弟急著入洞房,老塗急人之所急,我看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馮遠笑道。
眾人大笑。
飯後,賈琮和龐超同車回府。
“先生,今日我請他們吃飯,本來隻想著多個朋友多條路,不過我聽先生的意思,卻是要拉他們入夥,這會不會引人猜疑?畢竟我的身份……”賈琮低聲道。
龐超搖頭笑道:“若說猜疑,莫非你不結黨就沒人猜疑你了?舊黨這次為什麽翻出東府二十多年前的舊案?”
“先生是說……”賈琮心頭一涼。
龐超點頭道:“舊黨下手狠辣,翻出代化公當年和廢太子的曖昧關系說事,為了什麽?人都死了,翻出來又能如何?
不過是為了在陛下心中埋根釘子罷了,這次陛下雖未再提,難道你認為他忘了不成?”
賈琮默然,賈代化當年與廢太子有些勾連很可能是真事,不然也解釋不了秦可卿的問題。
因說道:“先生是說我現在已經被今上猜疑了?”
龐超道:“這是自然。只是今上英明睿智,未必會把二十多年前的事和你聯系在一起,否則也不會招你為駙馬。
不過常言道積毀銷骨,你的聖眷能經受幾次暗箭呢?”
“所以先生是提前布局了?”
“琮哥兒你要記住,如今新黨、今上、皇后對你示好,不過是以你做刀,你若想成就一番事業,必須做執刀人。”龐超淡然道。
“琮謹記先生教誨。”
龐超道:“故要在黨爭中攫取利益,與其投靠新黨,不如自成一黨。
如今你成了駙馬,與天家休戚相關,帝後對你的信任亦會增加,只要低調行事,以新黨為掩護,便可無事。”
賈琮點點頭道:“先生之意是新黨靠不住,是料定我和新黨將來必定分道揚鑣麽?”
“自古以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是自然之理。
如今朝中局勢複雜,你暫時可保無虞。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有備無患總好過患而無備。”龐超道。
“先生高見。”賈琮略一遲疑,道:“先生,我姑父如海公亦是新黨大員、聖上腹心之臣,若有一天我與新黨勢成水火,那……我與他如何自處?”
龐超淡淡一笑:“琮哥兒可聽過蕭何與韓信的故事?”
“我只知道韓信有胯下之辱、一飯千金的典故,請先生賜教。”
龐超道:“當年韓信投奔劉邦,卻不得重用,隻當了個管糧草的小官兒,而當時的蕭何已是劉邦手下不可或缺的重臣,兩人雖地位懸殊,卻惺惺相惜,結為知己。
哪知蕭何正欲向劉邦舉薦他時,韓信卻因不得重用,一走了之,蕭何聽說後心急如焚,連夜將他追回,這便是‘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
後來韓信在他力薦下,果然被劉邦拜為大將軍,橫掃天下,逼死項羽。以此觀之,蕭韓之情誼,也可傳為佳話了罷?”
“確是一段佳話。”賈琮道。
龐超呵呵一笑:“可惜善始者難善終,漢高祖稱帝後,一直忌憚韓信功高震主,用兵如神,將其一貶再貶,尤不放心。
呂後更生殺機,知道以韓信之智謀,天下間能讓他俯首就戮者唯有一人。”
“蕭何。”賈琮沉聲道。
“正是。蕭何於韓信有知遇之恩,有舉薦之德,更是心心相印的朋友,乃韓信最信任之人。
而蕭何亦明白帝後之所慮,為表明心跡,自證清白以自保,便力主除掉韓信,並親赴韓府將其誆入宮中殺害。
韓信遇害時才35歲。這便是‘韓信壞事於蕭何’的典故。難道蕭何就真的這麽想殺韓信?”龐超道。
賈琮苦笑:“先生,難道史書裡的故事都這麽殘酷麽?”
龐超道:“琮哥兒,我知道你是重情義之人,切莫忘了,朝爭非同兒戲,大家各為其主,各為心中之道義,所謂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若有朝一日你成了新黨的絆腳石,即便令姑父不願除你,恐也不得不為呢,畢竟他也只是一把刀,刀要殺誰,豈是自己做主的?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令姑父便是這樣的仁人志士,你指望他為了私情而廢公理乎?”
賈琮皺眉道:“何至於此,我姑父即便不念我救過他性命、不念在姑姑的面上,總要看在我是他女婿的份上罷?
難道他希望女兒守寡?何況他不是這等無情之人,否則當年先國公如何會招他為東床快婿?”
龐超搖頭苦笑:“你呀,如今也算重權在握,怎麽還說孩子氣的話。難道你要把闔族性命前程,都寄托在如海公或許會念舊情上?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琮哥兒。若你完全信任一個人,你的政敵一定會利用他來除你,韓信死得還不夠冤麽?事後他的族人也全被誅滅了,你知道麽?”
賈琮悚然一驚,背心沁出一絲冷汗,若未來林如海真要暗算自己……這實在不堪設想。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曹操會這般多疑,乃至濫殺無辜,只因人心險惡,不敢有絲毫大意。
不過賈琮畢竟是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驍將,並不會有心慈手軟之弊,微一沉吟便心思清明,拿定了主意。
若真有這一天,即便顰兒要恨我一輩子,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總不能因為區區一個林如海就把自己和寶釵、晴雯、楚嬋等全家老幼搭進去,這筆帳他是算得很清楚的。
“你可想清楚了?”龐超道。
賈琮緩緩點頭:“清楚了。寧教我負人,不教人負我!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也只能如此了。”
“這就對了,你若想成一番事業,必得做到一個忍字。既是隱忍之忍,亦是容忍之忍,更是殘忍之忍。
按現在的路子走下去,你或許將會成為朝堂巨擘,一代梟雄,豈能兒女情長?
你只有無情,才能護得住家中那些姑娘,但凡你對外人心軟,露出破綻,你的政敵們就會瘋狂撲上來,把你撕成碎片,切記切記。”
龐超苦口婆心地道,他也知道賈琮最在乎的就是家中女眷,故而以此相勸。
賈琮笑道:“先生放心,琮不是婆婆媽媽的秀才相公,若真需要殺人時,不管殺多少人、殺什麽人,於我不過剪草而已。”
“好!真有梟雄之姿也。”龐超撫掌讚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