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從貢院後門逃也似跑回了家,關了三天,無所事事,人都閑得快發霉。
“晴雯、茜雪,給爺備洗澡水,爺要好生泡泡。”賈琮回府也懶得換衣服,徑去榻上躺著。
晴雯抿嘴笑道:“知道爺今兒要回來,早備好了,讓茜雪打發爺洗罷。”
“嗯,果然知情識趣。你怎麽不來服侍爺?”賈琮笑道。
“人家還要去給爺安排晚膳呢。”晴雯嬌媚地白了他一眼。
“這點事哪用得著你去,讓金釧兒去知會一聲,老塗知道我的口味。”賈琮笑著把晴雯拉到懷裡,“小妖精,你休想跑。”
晴雯忙掙開,啐道:“仔細讓丫頭們笑話。”
賈琮笑道:“爺額上能跑馬,讓她們笑去,怕什麽?”
一時,茜雪來報說浴房準備妥了。
賈琮便拉著兩女去沐浴,晴雯不敢吃獨食,又派人去叫了完顏姐妹並楚嬋過來一起服侍。
翻滾的蒸汽在浴室中繚繞,愈發顯得池中景象似真似幻。
賈琮慵懶地靠在漢白玉鑲金邊的浴池壁上,享受著眾女悉心服侍,熱水放松了每一寸肌膚,使他舒服得幾乎呻吟出來。
因閉著眼睛歎道:“怪道古往今來幾乎無人不追逐名利,這樣的日子過起來豈不賽過了神仙?
嬋姐姐,你說古人為何總以為過清苦的日子才叫堪破凡塵呢?”
眾女都嬌笑,她們讀書不多,卻沒想過這些問題。
楚嬋笑道:“這樣的人大抵有兩種,一是大德高僧,世外高人。
他們以為一切皮相都是虛幻,如夢幻泡影,譬如紅粉佳人,轉瞬便成白骨骷髏;
豪宅廣廈,過眼即為殘垣斷壁,只有修真煉道,出世養性,方得逍遙自在。”
賈琮哂道:“一派胡言。若用這等上帝視角來看,根據熵增定律,整個宇宙最終也必將歸於寂滅,他們那些道又有什麽意義?
楚嬋一呆,問道:“何謂熵增定律?我卻不懂。”另外幾女更是一臉呆萌,如聽天書。
賈琮乾笑道:“我也不太明白,大概意思就是任何事物最終必會歸於混亂無序。
好比這一池煙波彌漫的熱水,或早或晚,最終一定會平靜冷卻下來,變成一潭死水,難道你說它便沒意義麽?
至少它曾經熱過,被咱們洗過,這就是它的意義。”
楚嬋掩嘴笑道:“琮兒這話大有機鋒,這卻是永遠辯不明的問題,修士看結果,而琮兒看過程,孰高孰低,我也不知道了。”
賈琮笑道:“那讓姐姐去當尼姑,姐姐願意麽?”
楚嬋白了他一眼,嗔道:“我又不想成仙做菩薩,當勞什子尼姑作甚。”
賈琮笑道:“這便是了。我看那些尼姑、和尚、道士,要麽是靠那身行頭騙錢,要麽便是妄求長生。
譬如賈敬,荒廢大好生命,愚不可及,不提也罷。
真有清心寡欲修道的,若是曾享過爺這樣的福,還能斷然拋棄一切,跑去出家,爺才算伏他。姐姐,你且說另一種。”
“另一種麽,自然是懷才不遇的名士才子,求而不得,憤世嫉俗,越性離群索居,自謂安貧樂道,不與官宦豪門同流合汙。”
楚嬋抿嘴笑道,“譬如陶淵明之隱逸、杜工部之沉鬱。
若有當大官的機會,難道就肯棄了,去過‘草盛豆苗稀’或‘床頭屋漏無乾處’的潦倒日子?”
賈琮笑道:“嬋姐姐這話可別讓寶姐姐、顰兒聽到,她們定不依呢。
不過,我聽說陶淵明可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高士,未必看得上凡人的富貴。”
楚嬋哂道:“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我相信,會不會為其他東西折腰呢?
譬如權勢,或者用讀書人的話說,是治國平天下的志向。
從古至今,但凡是讀書人,哪個不想當官,當大官。
富貴且不提,最緊要是能實現其胸中抱負,所以未折腰,只是籌碼不夠罷了。”
賈琮大笑,道:“嬋姐姐這番高論,頗有意思,卻是對古之名士不太客氣了,倒與尋常才女不同。”
楚嬋笑道:“就事論事罷了,名士的才學文章自然是極好的,若因文彩好,便說他能做個好官,只怕未必罷。
譬如以陶元亮、李翰林等人之曠達疏狂,整日喝酒作詩、舞文弄墨,置衙門公務於何地?若讓他們為一方父母,未必是黎民之福。”
賈琮笑道:“吾與嬋也。當官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即便夙夜在公,兢兢業業,也未必能當個好官。
若想著一邊喝酒作詩、一邊倚紅偎翠,就把官當好了,那是癡人說夢,世上沒這個道理。”
晴雯嬌憨地道:“爺不就是這樣當官的麽?難道爺也不是好官?”
眾女嗤一聲都笑起來。
“混帳,爺是勞逸結合、張弛有度,懂麽?爺是什麽身份,李杜陶等人是什麽身份,和我比?”
賈琮“惱羞成怒”,在晴雯圓翹的香臀上拍了兩巴掌。
晴雯柔若無骨伏在他懷裡,輕吟道:“奴家錯了,爺輕些兒。”
“小妖精,趴下。”賈琮被她撩得火起,正待教訓她一頓,忽見程靈素進來。
“爺,紀伊流遣人到了。”
嗯?賈琮心頭一喜,道:“來了多少人?”
“智、勇二位長老,率三大中忍,並二百中忍、下忍,外加一百學忍,已抵達通州碼頭。”程靈素道。
賈琮點點頭,道:“好,你帶上約定的銀子去接應,叫他們不必進城,先去城外的莊子安頓下來,反正那裡如今也幾乎空出來了。
此外,讓燕飛在莊子裡挑些可靠人過去,教他們說漢話、識漢字、習漢禮。需要的時候,爺再召喚他們。”
“是,主人。”程靈素道。
賈琮微一沉吟,現在這批人對他倒是沒多大意義。
如今情報方面錦衣衛、白蓮教、楊四娘都可以給他提供,若要乾些髒活,九頭蛇也能乾。
不過九頭蛇現在還十分弱小,讓這批人幫著乾些活計,也無傷大雅。
“靈素回來,即日起這批人歸你管轄,以後時常和四娘、湘蓮多聯絡,若有什麽危難的活計,就安排他們去試試,爺也好看看成色。”賈琮道。
“是,主人。”程靈素興衝衝地去了,忍者生命的意義就是為主上展現自己的價值。
“爺……”晴雯見賈琮遲遲沒有動作,忍不住回頭輕聲道。
“來了。”賈琮哈哈一笑。
一時池內水波激蕩,熱氣漫卷,嬌笑輕吟,春色無邊。
——
清晨,神京城外,十裡長亭,碧草如毯,薄霧如紗。
師志澤、蘇浩初並數十舊黨中堅官員,正送別原武英殿大學士宋睿。
亭內,幾位大佬並舊黨堂官們陪著宋睿喝了一杯踐行酒。
“心齋兄,此次我等不防,讓新黨奸計得逞,連累兄一朝被貶,卻束手無策,弟實慚愧無地。”師志澤放下酒杯歎道。
宋睿神色平靜,並無衰頹懊喪之色,擺手笑道:“公此言差矣,弟混跡朝堂數十年,雖說並無寸功,難道這些事兒也看不開?
成敗順逆,尋常事也,值什麽?只是弟去後,諸公還宜小心保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切莫重蹈弟之覆轍,以致朝廷被奸佞把持。”
眾人都拱手答應。
蘇浩初歎道:“心齋兄心性通達,不以己悲,弟望塵莫及,既感且佩,只是如今朝堂……
內有戴、賈之輩助紂為虐,外有霍董丁林之徒讒言惑主,江相等人又不溫不火,得過且過,我等實難有作為。”
宋睿搖頭道:“不然。如今六部尚書,我輩尚佔一半,侍郎亦還有三分之一,其余部院外官中正直之士亦所在多有。
再加上首輔並松風兄,何言難為?且新黨諸人倒行逆施,禍亂天下,擅變祖法,天下苦之久矣,若有人能振臂一呼,何愁不能應者景從?”
師志澤目光一閃,緩緩道:“心齋兄以為振臂一呼者何在?”
宋睿笑而不語,有些話卻不便當眾說了。
師志澤左右掃了一眼,眾官忙起身出亭回避。
亭內只剩三位舊黨大佬。
“心齋,現在就咱們三人,直言無妨。”蘇浩初道。
宋睿微一沉吟,道:“近年來,京中不知怎麽流傳了兩句舊詩大有深意,二位明公可曾聽聞?”
蘇浩初沉聲道:“可是‘日月雙懸照乾坤’‘今夜月明人盡望’?”
宋睿微微一笑,道:“無風不起浪,這兩句舊詩口口相傳,雖不知來歷,至少說明大日當空,月不甘隱。”
師志澤微微點頭,道:“兄可有高見?還請不吝賜教。”
宋睿擺擺手,道:“幾句臨別贈言,算不得高見。上回那兩件案子,貢錦案和賈氏案,我等本欲將賈琮此子除去,斷新黨一臂,這也是那位的意思。
雖未成事,只怕那人心中並不好過罷,昔年手掌乾坤,口銜天憲的人,如今連個黃口孺子都殺不得,豈能甘心?
且今上寵幸新黨,推新法、除舊黨、間武侯,看似雷厲風行,實則過猶不及,恰如火上澆油,把天時、人和皆喪,若有大變,正當其時。”
師志澤素來沉穩,開口道:“此舉太過冒險了些,若有閃失,萬劫不複。”
蘇浩初也心頭惴惴,道:“春雨公所言極是,此舉兵行險著,如今似乎還未有什麽良機。”
宋睿道:“兩位所慮自有道理,弟不過隨口言之。時移世易,白衣蒼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師志澤道:“兄智慮深遠,我等素來佩服,以兄之見,新黨下一步有何動作?”
宋睿歎道:“既得隴,複望蜀矣。弟此次遭貶,未必不是因禍得福,二位明公居於廟堂之高,更須小心。”
蘇浩初心頭一沉,皺眉道:“若新黨咄咄相逼,我等難道就束手待斃不成?”
師志澤目光也冷下來,如今的局勢,即便自己想引退,今上也未必會允許幾個朝堂巨擘潛伏民間,攪風攪雨。
宋睿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師、蘇兩人神色沉重,緩緩點頭。
三人再談了半晌,宋睿看了看天色,起身道:“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二位明公身負江山之重,臨別之時有兩句舊詩相贈。”
“心齋兄請賜教。”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日何曾照古人。”
宋睿拱了拱手,出了亭子,道:“諸公,仆去也。萬望珍重,後會有期。”說完上車離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