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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升職記》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沐芳話已至此,沈輕稚自無異議,她隻道:“若是小秋不介懷,奴婢自是欣喜。”

  沐芳聞言便笑:“她自也是欣喜的,好了,你早些安置,明日還有得忙。”

  如此說著,她便離開了這間逼仄的角房,而沈輕稚送了她走,則插好房門直接就寢。

  她隻粗略思忖一番沐芳的話,便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沈輕稚早早醒來,依舊去殊音閣點卯上差。

  殊音閣這幾日確實繁忙,小宮人們也無暇旁顧,跟著侍書和沈輕稚把昨日的曬書一一收回書架上,這才得了空閑用午食。

  下午自是沒有午歇時候,沈輕稚年輕康健,也不覺疲累,依舊在書庫中忙碌。

  只不過待到金烏偏西,晚霞悄至時,皇后娘娘迎著漫天雲蒸霞蔚的晚霞,腳步輕盈地進了殊音閣。

  這會兒侍書正領著小宮人們在外面收書,隻沈輕稚一人留在書庫內,聽到門外聲響,便忙迎了出來。

  “輕稚,”蘇瑤華聲音溫和,“你是否知曉我心事?”

  似是一路走得急了,沈輕稚難得顯得有些局促,她輕輕喘了幾口氣,在她那一貫沉穩的面容上,此刻多了幾分緊張之色,那雙深邃的桃花眸此刻輕輕閃著細碎的流光,欲語還休。

  貴人們問話,宮人必要回答。

  “依奴婢之見,娘娘選中奴婢,是想讓奴婢替娘娘做眼睛,看著春景苑的那些人。”

  蘇瑤華未急著開口,她隻端詳沈輕稚年輕娟麗的面容,看著她桃花目上的卷翹睫毛輕輕翕動,好似蝴蝶落在湖面,在心湖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日……他日皇兒榮光加身,你們這些潛邸舊人,怎麽不能跟著雞犬升天?”蘇瑤華一字一頓,“屆時你也會綾羅綢緞,榮華富貴,坐著舒適的步輦,被人抬著重回長信宮。”

  蘇瑤華不給沈輕稚任何反應機會,她直接道:“到那時,你的眼睛看的就是東西六宮了,你的耳朵,聽的是整個長信宮的晚風。”

  此刻,她卻顯得過於緊張。

  美人無雙,無風自香。

  只有瞧見她身上這份緊張,蘇瑤華心中才是安然的。

  但這緊張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卻恰到好處。

  作為一個孤兒,沈輕稚能有如今這般德行,全賴她一路勤學,又天生沉穩所致,即便她在殊音閣多年侍奉,也不可能通讀史書,不過粗粗曉禮罷了。

  蘇瑤華眼眸微垂,立即看到了沈輕稚的動作。

  蘇瑤華就這麽安靜瞧著,眉宇之間似無任何情緒,直到把沈輕稚的鼻頭都瞧出點點汗珠,這才作罷。

  采薇自是伺候她直接上樓,采薇身後跟著的大宮女倒是提點沈輕稚:“輕稚,還不快上去伺候娘娘。”

  如此一來,她的眼光必不可能長遠。

  沈輕稚便悄無聲息進了書房,在采薇搬來的圓凳上淺淺落座。

  沈輕稚平日裡皆是成熟穩重模樣,行為做派絲毫不亂,即便在前殿侍奉時偶遇陛下和太子,她都未曾如此慌亂過。

  蘇瑤華如此想著,覺得她如此倒也還算好事,若是當真完美無缺,才叫人無法放心。

  沈輕稚說到這裡,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蘇瑤華,見她鼓勵地對自己抿唇淺笑,這才嘗嘗舒了口氣,眉目之間的緊張也略微舒展。

  隻一眼,沈輕稚立即定在原地,屈膝福禮:“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蘇瑤華看著她手上的書本,神色淡淡,直上了二樓書房。

  她對沈輕稚道:“進來說話吧。”

  蘇瑤華知她為何如此,也正因此,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蘇瑤華已經在圈椅上落座,她手裡把玩著一串瑩潤的蜜蠟佛珠,淡眉輕掃,抬眸看向沈輕稚。

  “這長信宮這樣大,前殿后宮,東西宮闈,都屬於長信宮,而已屬於未來的皇帝。”

  這丫頭,面對這般大事,還是有些慌張了。

  沈輕稚其實早就知道蘇瑤華為何要栽培她,但此刻清晰聽到蘇瑤華的話,還是令她心頭一震。

  她微微歎了口氣:“輕稚,你莫要害怕。”

  沈輕稚說到這裡,就連聲音都輕了,說到最後,幾乎要說不下去。

  蘇瑤華看著緊張的沈輕稚,輕聲一笑,聲音裡都透著舒朗:“輕稚,你覺得你此生也就只能困於春景苑嗎?”

  但蘇瑤華卻並未訓斥她,聽完她自己的“淺見”之後,竟還輕笑一聲。

  她小心翼翼問:“對嗎?”

  能看到春景苑,已是她能力所及,大膽細心了。

  “你這丫頭,倒是會猜,不過……”蘇瑤華預期一頓,“你的眼睛看得太淺了。”

  沈輕稚心中微顫,她雙手不自覺在膝上緊握,攥成牢不可破的營壘。

  沈輕稚似乎盤桓許久,才細聲開口:“回稟皇后娘娘,奴婢隱約……猜到一些大概,但奴婢淺薄,處世不深,不敢妄議娘娘,總覺僭越不端,這是奴婢的罪過了。”

  這話好似親人之間的安慰呢喃,卻亦是冬日裡鋒利的冰刀,狠狠刺入沈輕稚心中。

  沈輕稚這才仿佛恍然大悟,匆匆跟了上去。

  沈輕稚輕手輕腳,飛快來到二樓書房門前,站在牡丹雕花門扉之外,她再度行禮:“娘娘萬安。”

  到底還年輕。

  這種震顫,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

  蘇瑤華看著沈輕稚眼眸中的震驚,終是長長歎了口氣:“輕稚,蘇家不會再有女兒入宮為妃,所以我必須要有一雙眼睛,一雙手,替我盯著皇兒的后宮,替我陪著皇兒,一路穩穩走下去。”

  “你敢不敢?”

  她話音落在這裡,書房安靜如同寂寥星夜,沈輕稚幾乎都要喘不過氣來,漫天的黑暗壓在她眼前,有那麽一刻,她幾乎有些頭暈目眩。

  沈輕稚難得失態地閉上眼眸,她聲音顫唞:“娘娘,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能讓娘娘如此看重。”

  蘇瑤華看了看采薇,采薇便上前,輕輕拍了拍沈輕稚的後背,讓她好歹喘過氣來。

  蘇瑤華輕聲細語道:“輕稚,你入宮有四載了吧?入宮之後,便因識字被選入殊音閣,一直在本宮身邊伺候,因你聰明機靈,本宮一直很喜歡你,時常叫你伺候筆墨。”

  “本宮雖不說一眼便看能看透人心,四載時光,卻也能看清七八成,你是什麽樣的人,本宮大約心中有數。”

  蘇瑤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松林白茶,她幽幽道:“我不是現在便選中你,早在兩載之前,我就已經選定了你。”

  “而你,未曾叫我失望。”

  蘇瑤華這話,若是對尋常宮女來說,不啻於定心丸。

  但沈輕稚卻很清楚,蘇瑤華不想破壞她同蕭成煜之間用十幾載光陰養成的母子親情,她斷然不會讓蘇家的女兒入宮為妃,但她又不能放任蕭成煜的后宮,任其肆意而生。

  那麽,最簡單的方式便是,找一個代替品。

  而她,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幾乎完美無缺的替代品。

  她秀外慧中,美麗無雙,更重要的是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家中親眷都已經死絕,剛入宮便被皇后賞識,一路順利地升至大宮女。

  她是皇后早就選中的最佳人選。

  若皇后不尋她說這些“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那沈輕稚還不會如何,但如今,她很肯定她已經成了皇后手裡最好看的那一枚棋子。

  何其有幸。

  蘇瑤華從來大方,她若想用一個人,必定給對方最好的東西。

  坤和宮上下,尚宮局內外,誰人不愛皇后娘娘?
  只要忠心於她,盡心盡力為她辦事,那麽榮華富貴,權利尊榮皆唾手可得。

  沈輕稚心中微喜,這個局面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她不怕被人利用,相反,只有毫無價值的人,才不會被人利用。

  她們甚至都不會出現在旁人的眼中,旁人的心上。

  她面上卻誠惶誠恐,她顫唞著聲音道:“奴婢承蒙皇后娘娘垂愛,然資質不足,年輕莽撞,若是以後……出了差錯,奴婢萬死不辭。”

  蘇瑤華知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如今謹慎告饒,不過是想討要一個承諾,不由心中又是一松。

  “你這丫頭,在我身邊伺候四載,豈能不知我是什麽樣的脾氣?只要你一心忠於皇兒,忠於我,那麽即便有什麽無傷大雅的錯處,也不過都是過眼雲煙,哪裡能當事呢?”

  沈輕稚也跟著心中一松,她這一次終於起身,在桌案之前規規矩矩跪下,給蘇瑤華磕了三個頭:“奴婢謹遵娘娘懿旨。”

  她不需要說什麽表忠心的話,有些事不需要旁人多言,蘇瑤華自能看清。

  蘇瑤華長舒口氣,笑道:“好孩子,起來吧。”

  沈輕稚這才起身,卻並未落座,隻恭謹立在桌前,回眸聽蘇瑤華訓導。

  蘇瑤華看著她綺麗春容,道:“只要你忠心,孤兒如何?侍寢宮女又如何?我在一日,你就會有你該有的尊榮。”

  她這是給了又一個承諾。

  沈輕稚忙要再跪,卻被采薇一把握住胳膊,笑著說:“輕稚,以後做了宮妃,膝蓋可不能太軟。”

  沈輕稚心中一跳,她便隻得立在原地,繼續聽蘇瑤華訓導。

  蘇瑤華卻並未多言,她沉吟片刻,道:“我提前同你說這些,不過是因看中你為人,也著實關心皇兒,說到底,其實也並不需要你做什麽事。”

  “你只要在你的身份上,踏踏實實過好日子,好好伺候皇兒,讓皇兒日子過得舒心愜意,便已經很好。”

  沈輕稚眨了眨眼睛,面上這才漫上薄紅:“娘娘……”

  年輕姑娘,聽到這些,自要害羞的。

  蘇瑤華輕聲笑笑,道:“去吧去吧,明日你便要搬走,今日同姐妹們說說話,往後可沒得那麽多機會了。”

  沈輕稚知道,今日的蘇瑤華不會有更多吩咐了,她規規矩矩行禮,然後迅速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蘇瑤華還在擺弄手中的蜜蠟佛珠。

  采薇給她續上茶,眉目含笑:“這丫頭可真精明。”

  蘇瑤華卻道:“人啊,都自私,她若是什麽都不要,我才要害怕。”

  “如今,我給她她想要的榮華富貴,不需要我多言,她就知道要如何做。”

  “皇兒的身後,需要一個一心為他的真心人,無論這份真心為何,總歸不會害了他。”

  “這就足夠了。”

  ————

  沈輕稚又在殊音閣忙了一整日,待到傍晚時分,幾人從膳堂用過晚膳回來,侍書才去取了茶,叫一起坐下歇息片刻。

  同沈輕稚關系好的兩個小宮人,一個是聰慧可愛的墜兒,另一個則是絨花。

  兩個人年紀都還小,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此時得知沈輕稚要離開殊音閣,都很是不舍。

  墜兒直接便哭了起來:“姐姐,我舍不得你。”

  沈輕稚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細語:“傻孩子,即便我去了春景苑,也到底還在宮中,以後總能得見。”

  墜兒挽住她的胳膊,把頭埋在她肩膀處,輕聲抽泣。

  沈輕稚抬頭看向侍書,微微歎了口氣:“姐姐,之前四載,全賴姐姐撫照,輕稚銘記於心,莫不敢忘。”

  侍書倒是未多言,只是端起茶杯,衝她遙遙一舉:“祝你前程似錦。”

  沈輕稚衝著她展顏一笑。

  大約隻說了一會兒話,侍書她們便要繼續忙碌,沈輕稚從殊音閣出來,同後門處的小黃門寒暄幾句,便從坤和宮行出來,快步來到儲秀宮。

  往常這時候,付思悅都在自己的角房歇息,沈輕稚剛一到儲秀宮側門處,那小黃門便立即迎上來,滿臉堆笑地道:“沈姐姐,付姐姐這會兒在,您趕緊裡面請。”

  沈輕稚衝他點頭道謝,進了儲秀宮卻並未先去尋付思悅,而是轉向東廂房,去同紅芹道別。

  紅芹算是她的引路人,有她最初的栽培,才有沈輕稚如今的體面,沈輕稚自是要感謝。

  此番深談暫且不提,待從紅芹那出來,沈輕稚便才去尋付思悅。

  付思悅這會兒正窩在床榻上,她手中捧著一本很薄的冊子,正在上面用手指寫寫畫畫。

  她見沈輕稚過來,臉上一片驚喜,忙道:“快進來坐,我還想說明日再去送你,你卻得了空來。”

  坤和宮同儲秀宮自是不同,以沈輕稚如今身份,她可以進出儲秀宮,但付思悅若無差事,是進不得坤和宮的。

  這會兒見她來,付思悅自是萬分喜悅,也來不及穿好鞋,從床上下來便拉住她的手,上下瞧她:“瞧你這般模樣,我就放心了。”

  坤和宮的事雖說密不透風,但沈輕稚這般被選為侍寢宮女,算是天大的喜事,因此,付思悅多少耳聞幾句。

  當然,有人也會在她面前陰陽怪氣,說她以後跟著貴人娘娘可吃香喝辣,這些付思悅自不會拿到沈輕稚面前來談。

  她隻關心沈輕稚是否願意做侍寢宮女。

  現在不用沈輕稚多言,只看她面上的笑意,付思悅立即便安了心神。

  是了,沈輕稚從來便知自己要什麽,她的腳步一直都是那麽堅定,不僅踏踏實實走好自己的路,也領著她往光明大道上行。

  這幾年,付思悅費盡心思,隻為同紅芹學識字,如今已經能粗略認識許多字了。

  沈輕稚握住她的手,也只在她面前,露出一個真心暢快的笑容。

  “是啊,放心吧,我覺得很好。”

  付思悅跟她一起笑:“我也覺得很好。”

  兩個人高興了一會兒,沈輕稚才道:“皇后娘娘同我講,道蘇家以後都不會再有宮妃,我看她的意思,往後若蘇家真有什麽事,是要安排給我的。”

  付思悅笑容略有些淡去,但反覆思忖片刻,卻又覺得這是好事一樁:“這倒是好事,一個是皇后娘娘人品貴重,並非表裡不一之人,她定不會讓你做壞事,再一個,娘娘想要用你,就要抬舉你。”

  作為侍寢宮女,能抬舉的地方太多了。

  付思悅這幾年一直被沈輕稚隱晦教著,倒是也練就出一副玲瓏心腸,隻她沒沈輕稚反應那麽快,萬事都要多思多想,卻也並不算壞事。

  沈輕稚頷首道:“是呢,娘娘也應允我了。”

  兩個人細碎說了會兒話,付思悅便道:“其實之前你被選為候選時,我就打聽過,大約知道了些春景苑的事。”

  春景苑是純卉嬤嬤掌管,她一貫嚴厲,如此這般也叫付思悅打聽出些許,足見付思悅的厲害。

  付思悅湊上前來,在她耳邊小聲道:“除了之前從儲秀宮去的那幾個跟咱們同年的宮人,還有幾個陸續選進去的,年紀自比咱們大上兩三歲,但容貌確實不俗。”

  沈輕稚認真聽付思悅說。

  付思悅繼續道:“當年皇后娘娘要給太子殿下選人,其實是想先選出來讓純卉嬤嬤教導,教導這三四年光景,都養成了得意人。”

  “你記不記得李巧兒?就是當年那個不太愛說話的漂亮宮人,如今她可是春景苑頭一人,聽聞最得太子殿下喜愛。”
    沈輕稚點頭:“我記得,她確實長得很美。”

  付思悅又道:“純卉嬤嬤這幾年給太子殿下安排了三人,除了李巧兒,還有兩個尚宮局調過去宮人,一個叫紀黎黎,聽聞很是嬌小可人,還有一個叫王夏音的,聽聞聲如黃鸝,婉轉動聽。”

  沈輕稚整日在坤和宮,自忖消息通達,卻也不知太子殿下`身邊的侍寢宮人都是什麽模樣,但付思悅就是有辦法把這些都打聽清楚。

  沈輕稚微微一歎:“思悅,還是你厲害,這些我即便打聽過,也沒打聽出來多少。”

  付思悅淺淺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我儲秀宮包打聽可不是浪得虛名。”

  如此鬧了兩句,付思悅才正色道:“我知你總會有辦法應付各種事,也總能給自己找到最好的出路,但春景苑不同,人人所求都是以後的飛黃騰達,貴人同女官又是兩樣人生。”

  “純卉姑姑此人性格古板,人也有些傲慢,但她對自己欣賞之人卻會努力抬舉,李巧兒就是被她看中,才最終脫穎而出,成了春景苑的第一人。”

  “輕稚,若是想在春景苑好過,怕要先過純卉姑姑這一關。”

  沈輕稚認真聽著付思悅的話,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然後才到:“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身邊還有人,純卉再古板,也不會不給皇后娘娘臉面。”

  付思悅道:“這就好,皇后娘娘這樣的,才算是個好上峰。”

  最起碼,替她做事的時候心裡不會打邊鼓。

  沈輕稚同付思悅又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眼看外面天色將晚,即將宮禁,沈輕稚才起身,道:“思悅,明兒我便要走了,往後恐怕很難多見,你若是有事尋我,可傳信給坤和宮的侍書姐姐,她能知會我。”

  付思悅點頭,忙跟了上來:“輕稚,保重。”

  她沒說什麽飛黃騰達,不說前途似錦,隻保重二字,才是真心實意替她著想。

  沈輕稚握住她的手,鄭重道:“思悅,他日若我能重回后宮,我再來接你。”

  付思悅眨眨眼睛,努力把離別的淚意都吞回去,給她展露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好,我等著給你做管事姑姑。”

  沈輕稚回了坤和宮,倒是心無雜念,很快便睡了下去。

  次日清晨,她在朦朧的晨光中清醒過來時,就聽到外面似有動靜。

  沈輕稚迷迷糊糊起身,問:“外面可有人?”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響起:“姑娘,是我。”

  清早而來的,居然是被分給她的戚小秋。

  沈輕稚忙起身開門,晨光之中,戚小秋那張清秀的面容出現在眼前。

  她依舊沒什麽笑臉,整個人冷冷清清,聲音卻是溫和的:“姑娘早,今日要去春景苑,我怕姑娘身邊無人,便趕早過來。”

  沈輕稚退了一步,把她迎進角房。

  “你來得的倒是早,快坐,我更衣。”

  戚小秋並未坐下,她只是把自己的包袱放到桌上,然後便麻利地端起水盆,去水房給她打溫水。

  沈輕稚換好衣裳,她水也打回來,卻很有分寸地沒有上手伺候,只等沈輕稚洗漱結束,這才輕聲細語開口:“之前沐芳姑姑同我說,采薇姑姑很是看中我,讓我過來跟著姑娘一起去春景苑,以後我就跟著姑娘了。”

  沈輕稚的腰牌名錄還沒更換,得去了春景苑再換,因此旁人都還是叫她輕稚或者輕稚姐,但戚小秋是分給她要伺候她的人,因此這一聲姑娘倒是可以早早喊出來。

  沈輕稚並不覺得姑娘和姐姐有什麽不同,不過都是稱呼罷了,她硬拉著戚小秋坐下,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小秋,原我是大宮女,你是一等宮女,在尚宮局也很有臉面,你還年輕,若是留在尚宮局,往後定能成為姑姑。”

  這是實話。

  戚小秋看似是她們幾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容貌上只是清秀而已,她沉默寡言,似根本不存在那般,卻能在沉默中把所有事都看清。

  那一日她聽她安慰張春溪,沈輕稚便知道她是個明白人。

  同明白人說話,自不必藏著掖著,反而顯得很不尊重。

  戚小秋聽她如此一問,那張清秀的面容上,倒是展露出些許笑意。

  她臉上的笑如同曇花一現,風過便無痕,但這抹笑容,卻點亮了她身上所有的春意。

  那是個明媚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笑意。

  戚小秋認真看向沈輕稚,不卑不亢,恭謹規矩:“姑娘,這些話我之前同春溪講過,如今再同姑娘說一回。”

  “我入宮那日,便很堅定要做什麽,我就想過好日子。姑姑選了我做備選,那我就來坤和宮好好聽講,後來沒選中,那我就繼續做我的一等宮女,沐芳姑姑又選我來給姑娘做宮人,我就來給姑娘做宮人。”

  “當然,姑娘也莫怕,沐芳姑姑並未逼迫我,是我自己覺得,來給姑娘做宮人,或許以後可以站得更高,日子可以更好。”

  戚小秋說到這裡,再度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

  “姑娘,我有這個自信,我看人從不會錯。”

  “不知姑娘覺得我如何?”

  ————

  這話說得敞亮又體面。

  沈輕稚都不需要回答,她只是坦誠地看向戚小秋,兩個人便不自覺相視一笑。

  沈輕稚輕歎一聲:“謝你信任我,旁的承諾不講,我以為,我們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戚小秋那張略顯平凡的清秀容顏,依舊綻放出燦爛笑容。

  即便角房中逼仄又昏暗,但兩個人年輕明媚的容顏,還是點亮了整個春日。

  能有戚小秋跟在身邊,沈輕稚心中踏實不少,也更能體會出皇后娘娘的犀利眼光來。

  她看人是真的很準。

  沈輕稚同戚小秋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自家情景,然後便一起去膳堂用早食。

  這是她在坤和宮用的最後一餐,因為去得比較早,倒是沒碰到其他宮女,兩個人安靜用完早飯,便去尋了沐芳姑姑。

  意料之中的,趙媛兒已經等在了沐芳姑姑門外。

  她看到沈輕稚和戚小秋,先是羞澀地含蓄一笑,倒是沒多嘴詢問戚小秋為何跟著沈輕稚。

  沐芳很快就從廂房中出來,跟她一起出來的,還有個臉面微長,吊眼細眉的中年嬤嬤。

  即便在同沐芳說話,她也是板著臉,瞧著很是凶悍。

  “娘娘既已有口諭,那我們做臣屬的自當領命,哪裡敢有微詞。”

  她聲音透著冷意,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沐芳身上,似乎根本不把這個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看在眼中。

  沈輕稚隻粗粗一眼,便能知道這位是純卉嬤嬤。

  她一頭花白長發梳得一絲不苟,頭上隻戴兩支臘梅銀釵,耳上掛寶葫蘆白玉耳鐺,周身上下不過素淨二字。

  因著面上消瘦,她的面色看起來倒是沒有實際年歲那般滄桑,卻依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氣。

  光看臉,就能感受得到她為人是多麽刻薄。

  這位純卉嬤嬤,其實已過半百,早就應當歸鄉榮養。

  她比如今正當差的沐芳大了十來歲的樣子,難怪敢同沐芳如此說話,且她這麽說了,沐芳非但未有生氣,反而客客氣氣笑著說:“老姐姐還是這般直率,難怪娘娘最放心您,把春景苑也交給您。”

  “老姐姐也知道,太子殿下是娘娘的心頭肉,太子殿下後宅不出事,全賴老姐姐一人。”

  這話說得妥帖,純卉難看的面色略有緩和,道:“我自當一心為娘娘,一心為殿下,好了,咱們都忙,我這就領人走了。”

  她說到這裡,突然用余光掃了在場三個年輕的小宮女,然後道:“人我帶走,就我說了算,可行?”

  沐芳姑姑笑說:“那是自然。”

  純卉這才輕哼一聲,同她擺擺手,然後便道:“走。”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向沈輕稚三人,但三個人卻也隻得匆匆同沐芳行禮,快步跟上了純卉。

  今日天色晴好,春日悄然而至。

  此時節裡,盛京自是一片百草權輿、韶光淑氣,唯有長信宮中,高聳宮牆遮擋了牆外的柳葉新綠,卻也無法阻擋和煦的春風溫暖大地。

  沈輕稚跟在純卉嬤嬤身後,快步往前走。

  這小老太太別看年紀大了,腳步卻異常利落,三個年輕小宮人甚至都要跟不上,隻得咬牙緊追不舍。

  春景苑位於尚宮局東南角,緊鄰分割前朝后宮的魚躍門,同皇子們所住的外五所隻隔一條宮巷。

  從坤和宮東側門而出,一路穿過無數小巷,大約兩刻上便能來到春景苑前門。

  站在春景苑嶄新的門楣之下,純卉嬤嬤突然回過頭來,那雙如鷹犬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眼前三個年輕宮女。

  沈輕稚是大宮女,自是走在最前面,她左手邊是趙媛兒,右手邊是戚小秋,兩人都退後她半步。

  純卉的目光毫無阻攔地落在了沈輕稚面上。

  待到此時,她似乎才正兒八經瞧見了沈輕稚的極美容顏。

  沈輕稚並不畏懼純卉嬤嬤的目光,她只是微微垂眸,姿態端莊,任由她審視。

  好在純卉嬤嬤的目光並未落在她身上太久,似只是一陣風兒拂面,便錯開去往下一個路口。

  她看人極快。

  隻喘熄間,純卉那把陰冷的嗓音再度響起:“姑娘們,進了我這春景苑,就要聽我的,若是不敢進,現在就可打道回府,沐芳也能給你們安排個好去處。”

  “進了春景苑,就不能回頭了。”

  這陰陰冷冷的聲音入宮寒風刮在每個人的面上。

  沈輕稚三人自然都不會反悔,純卉等了兩息這才冷哼一聲:“算你們識相,進來吧。”

  她領著三人大踏步進了春景苑,守在門口的雜役宮女瞧見她,一臉緊張道:“嬤嬤安好。”

  純卉瞧都不瞧她一眼,快步領著三人進了前面的明間。

  沈輕稚余光瞧見那雜役宮女松了口氣,便知道這純卉嬤嬤在春景苑可是個說一不二的主。

  一看就不好相處。

  春景苑是兩進兩側的格局,中間一進門便是前堂明間,左右各有兩處廊門,通往側廂房。

  因所有皇子的侍寢宮女都住此處,往年皇子多時,春景苑也曾住得擠擠挨挨,甚是艱難,許多侍寢宮女甚至只能一起睡在大通鋪上,每日都磕磕絆絆的過日子,很不像樣子。

  若是這般,沈輕稚定不會來。

  好在如今束發的皇子隻太子一人,春景苑便尤為冷清,算上新來的兩個侍寢宮女,一共隻五個姑娘。

  五個人,就很好住了。

  純卉是個特別不講究禮儀的人,她一進明間便利落而坐,開口便問:“左側廂房的屋舍都新,之前三個姑娘來得早,自要去那邊住,你們來得晚,便只能住右側廂房。”

  她不是在商量,只是在很篤定地告知。

  住哪裡沈輕稚倒是不太在乎,便也不去同她嗆聲,三人一起福了福:“是。”

  純卉的面色並未因為她們的恭謹而好轉,反而越發陰沉:“不要以為你們是皇后娘娘特地選出來的,便高人一等,我這春景苑,誰能伺候好貴人,誰便是這個。”

  她比了個大拇指,然後便繼續道:“尤其是你。”

  她帶著陰霾的目光落在沈輕稚身上:“不過一個侍寢宮女,身邊便讓一等宮女伺候,想必在皇后娘娘跟前很有體面。”

  “但那體面是在坤和宮,可不是在我這春景苑。”

  沈輕稚心中並不懼怕,但面上卻還是擠出些許緊張之色,她微微漲紅了臉,低頭小聲道:“是,奴婢知道了。”

  這般姿態,立即便顯出幾分年輕不經事。

  純卉眉目間的陰翳似乎因此而消散不少,但轉瞬功夫,她又皺起眉頭:“你們未經過正經訓導,還是莫要直接便去侍奉太子殿下,依我看,先聽訓一月再說吧。”

  “好了,你們也乏了,自去歇息,下午便要去後堂明間聽課,不許遲到。”

  說罷,她也似乎懶得再多說一句,立即便閉了眼睛。

  沈輕稚心中這才覺得有些不妥。

  前日她們剛拜見過蕭成煜,這種新鮮不會停留太長,但三五日還是有的,若是蕭成煜對她們兩個有些印象,大約也會指名。

  可若是春景苑不掛她們的名簽,即便蕭成煜想選,也無從下手,一月之後,公務繁忙的太子殿下怎可還記得她們?
  純卉這一手陰奉陽違,可謂是爐火純青。

  人領來,也好好教導,卻不叫出現在太子面前,那豈不是白來?
  但如今沈輕稚初來乍到,對一切都不熟悉,只能慢慢籌謀了。

  思及此,她似乎全無所覺地對純卉屈膝福禮:“是,謝嬤嬤教導。”

  她話音落下,另一道輕柔的嗓音響起:“沈姑娘、趙姑娘,這邊請。”

  沈輕稚三人規矩衝“閉目養神”的純卉行禮,然後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待到三人腳步聲消失在前堂,一個矮矮胖胖的宮人才來到純卉身後。

  她瞧著約莫二十幾許未及三十的年紀,一身衣裳也同純卉一般素雅,同純卉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唇邊掛著笑意,似是個和氣人。

  “嬤嬤,瞧著兩位姑娘都是好面相。”她的聲音也帶著笑意。

  純卉並未開口,她便自顧自道:“嬤嬤,我瞧著那個沈姑娘尤其出色。”

  “哼,”純卉輕哼一聲,閉著眼眸道,“若她不出色,娘娘不會把瑞瀾的表侄女給她做宮女。”

  那微胖的宮女露出驚訝神色,她確實不知此事,隻道:“竟是如此?”

  純卉這才緩緩睜眼,她那張淬著冷意的吊眼瞥向身後的宮女,道:“圓圓,你在尚宮局的人脈還是太淺了,這人情世故皆不知情。這個戚小秋只是清秀長相,為何會被選為侍寢宮女?不過是皇后娘娘想要看一看她是什麽心性。”

  最終能不能被選上,就連太子殿下自己都說得不算,也可以說,他根本就不在乎。

  宮裡的年輕宮女來來去去那麽多,即便美若天仙,卻也並非獨一無二。

  純卉聲音冰冷冷的,透著無邊的寒意:“男人都覺得自己至高無上,都覺得所有女人都會愛慕傾心,都覺得身邊之人唾手可得,不喜歡的自可棄如敝履。”

  她說的似不是年輕的太子殿下,而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渣。

  純卉道:“我說的所有話,沈輕稚都聽懂了,但她並未反駁也沒有直接反抗,反而乖巧聽了話。”

  “這個心性,就比王夏音強上百倍不止,難怪瑞瀾最終選出來的人是戚小秋,把王夏音直接送來了春景苑。”

  純卉正說著話,名叫圓圓的大宮女便送上一碗熱茶。

  在悠然的茶香裡,純卉緩緩開口:“先讓她們知道什麽是規矩,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再伺候殿下也不遲。”

  “端看她們誰先出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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