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繼子(二)
房間安靜了一瞬, 陸朔的視線還毫不避諱地直視向沈慈,目光灼灼,那句好看不像是什麽尋常的讚美之詞, 反而隱藏著一絲深沉的佔有欲。
放放放……肆!
方白在一旁快氣得跳起來了。
他起聲喝道:“三殿……”
“多謝殿下誇讚。”沈慈聲音響起來,他朝方白擺了擺手, 倒沒有太多在意, 笑了笑,轉而道,“現下天色已經晚了, 殿下不如就在永和宮用晚飯吧。”
他話音剛落,陸朔立馬打蛇順棍上地應下來:“多謝君後。”
裴微雪身子弱,永和宮的菜食大多都是藥膳,清淡寡味, 分量又少, 並不適合正在長身體的少年人吃。
沈慈於是吩咐方白:“吩咐小廚房去給殿下準備些葷食。”
方白有些不舍得,他們如今不受待見,膳房那邊送來的葷食本就不多, 哪裡再有多余能分出來給這位殿下。
是個「雪」字。
之後陸朔果然天天都會到永和宮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說做伴。
陸朔搖搖頭, 說了句不會。
沈慈沒有多想,起身下榻走過來,陸朔往旁稍坐了坐,沈慈便在讓出的那個空位上貼著他肩膀坐下。
那邊,陸朔看著他動作,然後自己也抿了一口。
之後幾天沈慈總能看見陸朔在永和宮大門附近徘徊,他偶爾出去一趟透氣,也能發現陸朔在後面遠遠跟著。
“小八——”他拉長調子。
“想吃。”陸朔說。
陸朔將鋪在案幾上的宣紙拿起遞給他看:“這個字兒臣總是寫不好。”
三四天后,沈慈便叫他直接來永和宮住著,省得每天早上等在大門前挨凍。
他剛想說句什麽,卻被陸朔搶先開口。
“君後教兒臣。”他說。
888哎了聲,立刻把粥的味道調甜了。
“雪”字筆畫較多,又連著橫鉤豎點,確實容易寫不好。
他總覺得這位殿下是故意的。
888被這一句誇得暈乎乎的:“嘿嘿。”
每日早晨永和宮大門一打開,就看他直直地等在門口,也不知是多早起來的。
他早就習慣餓的感覺了。
一日下來,常是沈慈靠在榻上閉眼假寐,陸朔則坐在一旁案幾上看書習字,氣氛安安靜靜的,不過透著股安寧。
又一次發現後,沈慈笑著看他:“三皇子怎麽總跟著吾?”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沈慈是因為說話過多容易累著,陸朔則是小時受的磋磨多了,養成了個寡言性子,說話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方白在旁欲言又止:“……”
小暴君自小受冷落,就像皇宮裡一條沒人管的小野狼橫衝直撞地長大,無人教導,沈慈便充當起了夫子的角色,教他讀書寫字,陸朔聰明,每每一點就通,進步飛快。
“君後。”陸朔喊了他一聲。
“味道倒是還行,”沈慈感受了下,在心裡對888說,“就是太淡了。”
他又抬眸看了沈慈一眼,掩去眸底一點神色,點頭應下來。
“兒臣想和君後吃一樣的。”陸朔直勾勾地盯著沈慈面前的藥粥。
而不知道這小孩什麽毛病,好好的床不睡,非喜歡蜷著睡地上,沈慈沒辦法,隻好在自己床榻旁的地板上又鋪了層厚厚的毛毯,讓他睡著。
沈慈彎起眼睛:“既然三皇子喜歡,以後直接來找吾就是,永和宮現下清寂,你我也能做個伴。”
溫熱的。
陸朔被發現了也不在意,直勾勾道:“永和宮的粥,好喝。”
見沈慈又抿了一口,陸朔也就又抿了一口,溫軟滑熱的藥粥滑過食道,整個胃都暖和充實了起來。
陸朔心裡來回念了遍這個詞,覺得有些新奇。
“好, ”沈慈拗不過他, 擺擺手,讓宮人給他盛了份一樣的, 又溫笑地提醒道, “這粥可不解餓, 殿下小心晚上餓了。”
甜度加加加!
沈慈笑眯眯的,誇了一句:“乖小八。”
沈慈想著陸朔總是挨餓, 一下吃葷食可能腸胃不習慣, 先喝點粥墊墊也好,便也沒有再多說,低頭喝自己的藥粥。
陸朔也半點沒有推辭,沈慈一開口,他就立馬搬了進來。
做伴。
沈慈從瞌睡中醒過來:“嗯?”
沈慈稍頓:“我這可不是什麽好吃的。”
貼近了,便又能聞到那點淺淡的白茶花香。
陸朔眸色微動,看過去。
沈慈提筆寫字,他的手修長,白皙,是握筆的手。
寬大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羸弱細白的手腕。
“怎麽了?”示范著寫完一個字,沈慈發現小孩有些心不在焉,開口問道。
陸朔盯著那截手腕看了會,然後說:“君後的字好看。”
這些日子,沈慈已經聽過很多類似的話,什麽「君後的眼睛好看」「君後用得絹帕好看」,他便是咳嗽一下,也會收獲一句「君後咳嗽的樣子好看」。
沈慈用毛筆頂點了下他鼻尖,語氣無奈:“專心。”
陸朔收回目光,垂眸嗯了聲,樣子倒是乖乖巧巧的。
——
永和宮最近發生的事自然很快就傳了出去。
紫宸殿內,陸深長皺了皺眉。
“你說,”他合上奏折,抬眸看向來匯報的宮人,“最近君後和三皇子走得很近?”
宮人彎著身子回話:“是,近日三殿下常往永和宮去,君後在教他讀書習字。”
陸深長冷笑了聲:“他倆倒是湊一起去了。”
大抵是他的語氣太過譏諷,宮人垂下頭,不敢回話。
“近日君後的身體如何了?”沉默了幾秒,陸深長又問。
宮人答話:“先前又燒了一場,還是沒什麽精神,但可能是最近有三皇子陪著,君後臉上的笑見多了。”
陸深長食指輕輕敲著桌面,眸色不定。
“算了,”他淺皺著眉,最終揮了揮手,“既然他能給君後解悶,就隨他們去吧。”
——
陸深長沒理會,但有人卻按捺不住了。
那人便是陸深長的白月光,如今的宋貴君,宋修。
宋修是偶然一次在城郊救下了意外受傷的陸深長,他模樣漂亮性格溫順,陸深長對他一見鍾情。
他原本想娶宋修為正妃,但後來因裴微雪的到來不得已降為側妃,當時陸深長就對宋修承諾,自己心意絕不會變,等他一扳倒裴家,就會立刻把宋修扶上後位。
但現在,裴家已經發落了快兩個月,裴微雪卻還穩穩當當地坐在後位上,這不得不讓宋修感到了一絲不安。
“嘩啦!”
含樂殿內,宋修又砸了個瓷瓶。而他對面的宋父則還老神在地坐在位置上,摸摸胡須,不緩不慢道:“摔夠了?”
“父親!”
宋修胸口還在大幅起伏著,氣憤道:“你說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把那裴微雪扔進冷宮也就算了,”他來回在殿內暴躁地走著,絲毫不見外人眼中溫順的樣子,“還任由陸朔那個小野種天天出入永和宮,他想幹什麽?讓陸朔當裴微雪的養子,然後把皇位留給他們父子二人嗎?!”
宋父皺了下眉,訓斥:“你就是太急躁了,讓陛下看到你這副樣子,你好不容易在他心裡豎起來的形象可就全毀了!”
“我管他什麽形不形象,”宋修吼了回去,眼底盡是怨恨,“明明當初說好只會留下我的孩子,結果呢,還不是有了陸朔那個小野種!”
“又說許我後位,現在都兩個月了,那病秧子不還好端端當著君後,那後位明明該是我的!”
“閉嘴!”宋父斥了聲,“你吼那麽大聲是想讓全皇宮人都聽見嗎?”
宋修咬了咬牙,眼眶泛紅:“父親,我就是不甘心,你說陛下是不是變心了,是不是真喜歡上那個病秧子了?”
宋父食指輕叩了叩桌面,沒有被宋修憤怒的情緒影響到:“陛下對你一向情深,這回大概也只是見那裴微雪病得可憐,一時心軟罷了。”
“不過你說得對,這後位是我們宋家的,”宋父又開口,“我們該采取點措施,提醒提醒陛下了。”
——
於是這些日子,不斷有朝臣上奏折,大致意思都是裴家犯罪,裴微雪德不配位,不再適合當一國君後雲雲,要求廢黜裴微雪,擇立更合適的宋貴君為後。
其實這也很正常,陸深長也在猶豫這件事,但問題是數量太多了,幾乎滿朝的臣子都在要求廢黜,一口同聲,聲勢浩大,形成了逼人之勢。
這一逼,性質就變了。
“他真把那些奏折扔地上了?”
殿內,沈慈咬了口糕點,興致勃勃地聽著888的轉述。
888嗯啊了聲。
陸深長早上在朝堂上面色不顯,但一回寢殿,就把那些要求廢黜的折子全部揮到了地下。
沈慈笑了,饒有興味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來陸深長對他那位白月光好像也沒到愛得死去活來的地步。
其實他也沒做什麽,就是給添了把火而已。
宋家既然想讓陸深長廢他,他就讓888調查了些臣子的糟汙事,威脅他們跟著一起上廢黜的折子。
現在朝堂本就宋家一家獨大,宋修為後在別人看來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那些臣子也不會太多抗拒。
但這樣一來,就顯得朝堂裡盡是宋家人。
陸深長雖不知是什麽原因,但總歸沒動裴微雪的後位,那宋家步步緊逼,肯定會觸了他的霉頭。
作為從小被打壓的皇子,陸深長內心極為敏[gǎn]多疑,這次建議宋修為後的折子如此多,他的關注點就不再是廢後立新,而是宋家在朝堂的勢力到底有多深上面了。
而現在宋家逼著他廢後,陸深長就會聯想那以後這宋家是不是還會逼著他乾別的?那這朝堂究竟是他的朝堂,還是宋家的朝堂?這天下是他的天下,還是宋家的天下?
懷疑一生,嫌隙便出。
陸深長本質最愛自己,他喜愛宋修,是建立在宋修不會威脅到他的基礎上,那沈慈就把這位宋貴君的威脅性攤開給他看,給他心裡埋進一顆膈應的種子。
計劃第一步完成的還算成功,沈慈心情略好。
“君後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旁邊安靜習字的陸朔忽然開口。
沈慈嗯了聲,這些日子一直好好休息著,他臉色好看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蒼白,隻還是經常會低低咳嗽幾聲。
“後天就是除夕了,”沈慈笑了笑,揉揉陸朔的腦袋,“我帶三皇子去看熱鬧可好?”
陸朔眨兩下眼。
“熱鬧?”
沈慈嗯了聲,還帶著笑意:“熱鬧。”
陸朔哦了聲,沒再說了,他垂著眸繼續練字,雪白的宣紙上流暢地寫出一個雪字,最後一橫落得有些重。
陸朔盯著這字看了幾秒,心思卻沒落在這上面。
剛剛沈慈衣衫沒拉好,露了些出來,他瞥見君後鎖骨處有一粒紅痣,胭脂似的點在白皮膚上。
因為顏色太過穠麗,反倒不像一般的紅痣。
他以前倒是有聽說,哥兒身上會有一粒紅痣的標志。
君後也是哥兒。
雖沒見過其他哥兒的紅痣模樣,但陸朔想,君後的紅痣定也比他們的要漂亮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