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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 青灰色的霧靄籠罩山間。

  常寧躺在掛著精致紗帳的黃梨木床內,漆黑濃密的頭髮鋪滿了小半張床,起起伏伏的像是華麗厚重的絲緞。他睜著眼,靜靜看著紗帳頂部的花紋, 石青色的秀麗竹枝旁繡著一叢茜紅色小花, 遠遠還有一隻薑黃色的癩頭小蛙在蹦躂。

  翡翠裁的帳子, 芙蓉落的繡針,蔡昭畫的花樣。

  常寧微彎唇角——他知道小姑娘在偷偷罵他, 他裝作不知道而已。

  披衣起身,稍事梳洗, 鏡中的面孔滿是毒瘡,五官模糊。

  他忍不住笑了。

  女孩嘴上不知多少次嫌棄過他這張臉,又多少次想溜之大吉,然而最後還是留在他身邊,這麽多日子來對自己關懷備至。

  人家要欺負他, 她得護著;他要去欺負人家, 她又得攔著。每每看見女孩著急上火的模樣, 他都覺得說不出的有趣。

  她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便是將來發現自己有所隱瞞, 也不會生氣太久的。

  他溫言道:“你打開窗,叫我看一眼就成。”

  “……癸酉年二月, 教主聶氏聞瑤光長老左千秋為青闕宗尹賊及太初觀蒼寰子所謀, 大慟, 遂命座下前去營救開陽長老。惜乎功敗垂成,反折損多名猛士,開陽長老亦卒。北宸眾賊防備森嚴,後人當以之為戒。”

  坐到桌前, 他鋪紙執筆,闔眼凝思, 反覆搜索腦海中的回憶之林,終於在一棵不起眼的矮樹上找到了一片斑駁碎葉——

  “我去去就來,你們看好昭昭。”他如此道。

  然後掠起長袖,風一般消失在青灰暮色中。

  她待他這樣好, 所以他也要待她好。

  青紗帳中的女孩睡的噴香,呼吸勻稱,臉頰暈紅,宛如一尊瓷娃娃。

  旁邊注了一行小字:以此為始,向東三裡,側向折四裡,反覆兩趟,遇一脈淺溪,過之向北,即不遠矣。

  然後推門而出。

  常寧看了會兒,不自覺露出笑意。

  蔡昭的房門依舊緊閉,想來睡的正香。

  自蔡平春前日半夜失蹤,女孩就沒好好歇息過。昨夜回清靜齋後,他們各自回屋休息。他半夜醒轉,看見對面屋裡亮著幽暗的燈火,纖細伶仃的小姑娘在屋裡走來走去。

  這倒可以,於是芙蓉輕輕將窗開了一半。

  晚風沁涼,吹拂在面上尤其讓人精神一振。

  芙蓉賠笑:“小小姐還沒醒,這個……額,公子您還是等她……”

  常寧想在臨走前看看女孩的睡臉,卻見翡翠冷若冰霜的按劍立於蔡昭門前。

  常寧並未生氣,兩個丫鬟忠心可靠,是蔡昭的福氣。

  可憐見的,遇上個不靠譜的師父,那麽輕易就中了招,害的她如今無依無靠。

  下面是一幅寥寥數筆的草圖:夕陽下的山石在地上拉成一個尖尖的影子。

  常寧盡力將記憶中的草圖描出,細細看過兩遍,折疊好放入懷中。

  風冷露濕,然而只要想起安心熟睡的女孩,他心裡就說不出的暖。

  今日天剛亮,蔡昭就急急去找樊興家。

  樊興家果然懵懵懂懂,隻記得昨日正與陳管事好好說這話,忽然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鎮中一條小巷中,師兄莊述扯著嗓子險些將自己吼聾。

  樊興家摸摸腦袋,輕嘶一聲。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放在箱子中運下山的,不然腦袋上不會有好幾處撞出來的腫包。

  他本想去找陳管事問個究竟,誰知莊述一清早就在山溝裡發現了陳管事的屍首,據說是酒後跌破了頭——然而陳管事並不貪杯。

  一股憂心煩躁的氣氛籠罩了青闕宗,在‘戚雲柯’的命令下,又有數十名神色陰沉的陌生高手進入萬水千山崖,眾弟子感到莫名的危險逼近。

  雷秀明與李文訓心感不妥,欲尋戚雲柯分說,不想卻被阻攔病房之外,望著被陌生人重重戒備的戚雲柯正院,再想想同樣被廣天門護衛守如銅牆鐵壁的垂天塢,他倆同時生出不寒而栗之感,隻好回去吩咐各屬弟子緊閉門戶。

  九蠡山再無往日歡聲笑語。

  蔡昭截住了欲往藥廬找藥吃的樊興家,問青闕宗可有牢房。

  樊興家表示有,當然有。咱們青闕宗依法治派,怎能沒有牢房?旱牢,水牢,尋常牢,一應俱全。他不但告訴蔡昭牢房在哪裡,還親自帶她去看——

  旱牢生意最興隆。蹲著兩名竊賊,七八個欺行霸市的街頭混混,外加一個牲口不如的猥瑣男子——酒醉後將將繈褓中的兒子賣了,還想侮辱上門看望姐姐的妻妹。

  李師伯的意思是騸了後發去做苦役,簡單利落。

  雷師伯的意思是給他做藥人吧,別浪費了。

  目前兩人還在協商。

  水牢設在一處水澗下的山洞中,潮濕森冷,陰暗可怖,再強悍的人在這裡泡發個半年都得廢了,據說當年許多魔教囚徒在這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戚雲柯繼任後,江湖風平浪靜,水牢就閑置下來了。

  尋常牢裡是五六個犯了門規的宗門弟子,仿佛是醉酒鬥毆勒索同門什麽的,歲歲年年花相似,一點也不稀奇。

  ——熱心的樊少俠解說的滔滔不絕,連頭都不痛了。
    蔡昭其實也知道千公子不可能被大喇喇的放在牢房裡,對方又不是腦子壞了,然而還是抑製不住的失望。想來想去,她覺得最有可能的還是暮微宮,正打算不顧一切去探一探時,卻被常寧阻止了。

  “暮微宮太大了,前三殿,後三殿,還有附殿和客房,冒牌貨帶來的那點人手根本看守不過來。”常寧道,“除非他們把人放在宗主所住的正院中。”

  他譏誚一笑,“和千面門的人關在一處,風險太大了。姓千的一定被關在別處。”

  蔡昭眼瞼下隱隱發青,咬牙道:“反正人一定在宗門內,把地皮翻過來我也要把人找到!”

  “哪有大白天去翻地皮的。”常寧將手搭在女孩肩上,溫言道,“你先去歇息,等到晚上,我陪你將每一處院落都翻上一翻。”

  蔡昭想想也是,況且她實在是太累了,便依言回屋休息去了。

  等醒過來時,天已全黑。

  吱呀一聲門開響動,寬袖長袍的青年掌燈而來,昏黃微光中他的身形高挑修長,像是發黃畫卷上清雋雅致的山峰。

  蔡昭坐在床頭看了他一會兒,“……你臉上的毒瘡少了兩個。”

  “是麽,大約是快好了吧。”常寧將燈台放在桌上,毫不在意。

  蔡昭低頭揉眼睛。

  她想,他原來一定長的很好看,英偉又俊美。可惜,她未必能看見了。

  常寧坐到床邊,看著女孩毛絨絨的頭頂,壓出印子的柔嫩臉頰,憐愛之意溢滿他的胸口。

  “起來洗漱吧,吃飽後我們就出發。”他知道女孩最牽掛什麽。

  蔡昭果然立刻抬頭,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該去哪兒找麽?”

  常寧輕松道:“剛才我出去探了探,應該就是那兒。”

  蔡昭正高興,忽覺掌中濕冷,她攤開手掌一看,才察覺濕的是常寧的袖子。她轉念就明白了,心生歉意,“……外面的露水很重麽?”

  常寧笑意更濃了,“今夜山裡濕氣特別重,又冷的厲害,待會兒你多穿些。”

  蔡昭偏過臉,片刻後低低嗯了聲。

  天地間一片墨黑。

  星月無光,大朵大朵的烏雲堆積在一起,呼嘯的山風將樹木草叢吹的東倒西歪,人連站都站不住,頭頂的插天峰黑壓壓的蓋下來,仿佛要將人吞噬。

  “就是那兒。”常寧指著前方一處極為尋常的院落。

  青闕宗佔地甚大,幾十座院落零散分布各處,常寧指的就是一處存放雜物的屋舍——靠近後山,荒涼冷僻,還有茂密樹林遮擋,鮮少人能想到這裡。

  然而蔡昭已經看見前方半人高的野草從中隱隱綽綽的十幾條人影,在星月無光的黑夜中緩緩移動,安靜的戒備在屋舍周圍,形如鬼魅。

  但這樣的黑夜也給了常蔡二人便利。

  他們無聲無息的靠近,遇上來回走動的黑衣人,能閃避就閃避,不能閃避就點倒後輕輕放到草叢中,然後從偏窗潛入屋舍。這是一間前後兩進的大屋,前後左右至少有七八間屋子,每間屋子都堆放著五花八門的雜物——常寧牽著蔡昭,摸黑走到倒數第二間大屋。

  “應該是這裡。”他輕聲道。

  蔡昭取出用紗布裹著的夜明珠,借著微弱的光看向整間屋子——

  他們從南面進入屋子,東牆堆放著高高壘起的桌椅板凳,上頭布滿蛛網;西牆空空如也;北牆疊放了幾口巨大的箱子。

  蔡昭仔細查看了一遍,最後徑直走到北牆,指著最大的那口箱子,道:“這裡有機關。”

  常寧:“你怎麽知道?”

  蔡昭歎息:“其實機關陣法才是我外祖父最擅長的,可惜他雙親說那是歪門邪道,外祖父隻好跑去江湖上偷著練。”——然後遇到了蔡昭那一心向佛的外祖母。

  常寧輕輕一笑。

  蔡昭將夜明珠交給他,然後在幾口箱子上摸索起來,忽聽她道:“有了,這兒。”

  常寧眯眼去看,原來其中一口箱子是牢牢釘在地上的。

  他本想去挪那箱子,卻被蔡昭攔住。

  蔡昭目不轉睛的盯著箱子上那個巨大黑鐵鎖扣,周圍器具都布滿灰塵,然而這鎖扣色澤雖黯淡,觸手卻十分光滑。

  “有人經常觸摸它。”常寧輕道。

  蔡昭取下一邊的耳環,將細銀鉤拉直,小心翼翼的探觸那鎖扣各處凹槽紋路,片刻後,她臉上露出笑意,“行了。”

  黑暗中,只聽輕輕一聲啪嗒,巨大鎖扣的其中一處凹槽被蔡昭按了下去,然後整個鎖扣緩緩轉開,後面露出一個拉繩把手。

  常蔡二人面面相覷,他們都想去拉那個把手,但又擔心一旦拉動,發出的聲響會將屋外的黑衣人引來。

  這時外頭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二人一愣,反應過來俱是欣喜——今夜果然要下雨!

  常寧牢牢握住拉繩把手,果然不久後再度霹下一聲巨響雷鳴,常寧快若閃電的拉動把手——只聽一陣格嘞嘞的響聲,另一口箱子緩緩移開,地面露出一個洞口,下頭是深深的階梯,顯然通向地下某處。

  常寧忍不住笑了,輕聲道:“樊興家說的不錯,青闕宗的確各種牢房應有盡有。這不,連地牢都有。”

  蔡昭笑著輕打了他一下,然後跳入那個地洞。

  常寧跟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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