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雲舒塵壓下眸中一絲驚駭,假裝無事發生。
她自袖中拿出星燧,在其上悄悄施了一道法術,又將卿舟雪的手執起,將其放在她的手心裡。
明明滅滅的燈火,自覺地縮小,像是攥了一拳的螢火蟲。
“將此物帶著。”她囑咐道:“莫要丟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雲舒塵低眸時,看不出喜怒。
“你不需要了麽?”在卿舟雪的印象之中,此物對師尊而言意義非凡。
雲舒塵緩緩一笑。
“往事不可追矣。”
她說。
“所以我前些年一直等著,待你找回情根以後才來見你。”
因此室內不再有曾經的那種溫柔香味,只能嗅到清冽山野草木氣息。
修為也往上精進了一段。
沒有再吐過血。
*
卿舟雪回過神來,眼前哪裡有什麽殘陽的濃麗,只有鶴衣峰上一片清寂的大雪,紛紛揚揚灑滿了天空。
隨後一直未歸,許是心底裡還想照看一下卿舟雪。
只能瞧見女人端然不動的剪影,還是如初見時那般風華無雙。
其一為不及情,其二為情之所鍾,其三才是忘情。
魔域的天空一直陰沉,但今日難得天清氣和,落日殘陽染紅了整片天空,竟顯出蒼涼落寞之感。
是卿舟雪對魔域的最後一抹記憶。
現如今松手放開了最後一絲牽掛,她目送著她遠去。
這些年唯一還會再說話的人,興許是太上忘情。
爐中的九和香已經熄滅了許多年,卿舟雪一個人住在此處,也未曾將它再次點燃過。
她最終不知為何停了下來,轉身,回頭望了一眼。
卿舟雪抬起眼睫,忽然感覺有點諷刺。
卿舟雪蹙眉道:“如我現在這般,什麽也不想,能算是忘情了?”
她無知無覺地修煉著,生命中好像什麽也不剩下,在無情道的一片空寂之中,竭盡全力地攫取著周遭的靈氣,化為內用。
自從離開雲舒塵以來,隨著日複一日的勤勉修煉,卿舟雪的道心已經穩固許多。
雲舒塵神色雖然未變,不過內心卻並不如面上的坦然。她的心意在來回拉扯著,唯恐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會忍不住將人再次拖回來。
太上忘情似是思忖,“因人而異。我當年……也不知是為了何事,一下子便突破了。無法供你借鑒。”
在夕陽的一片光暈之中,她再也看不清師尊的臉。
卿舟雪思忖片刻,腦中頓時想起了三句話。當年在冰洞之中,空靈入耳的三句話。
“不。這只是寂滅。”
但是視線還是忍不住隨著她走。
卿舟雪雖然琢磨了很久,但是卻始終參不透這一句話,“此為何意?”
獨自走向巔峰的路途,也許注定是孤寂的。
卿舟雪負著劍,靜默無言地,一步步走下去。
太上忘情道:“無情道的最高境界,並非徹底喪失感情。這只是其中的一個階段罷了。”
師尊將她送到了伽羅殿前,其下有很長的台階。一眼望去,連綿無邊。
卿舟雪走下一半台階時,不知為何,邁步的速度愈發緩慢,慢得像是在踏青,流連路邊的風光。
她才站起身來,將窗戶闔上。
這個場面。
“你比我教過的任何一個弟子都要契合。”太上忘情看著她,微微一笑:“畢竟人生來皆有情有欲,他們一般不會經歷第一個階段。”
“老祖薄情寡欲,看起來倒是不像對萬事萬物有情的樣子。”
卿舟雪自從魔域回來以後,便閉門不出,不再見諸位師姐妹,也沒有和師叔們會過面。
而卿舟雪出生時情根不全,在多年對感情的追逐之中,恰好誤打誤撞地完滿了第一階段的修行。
“忘情之道,既是寂滅,也非寂滅。”
“如何跨入下一個階段?”
雲舒塵駐於原處,沒有動彈。早在她搶走星燧,在劍塚之中佯裝與卿舟雪決裂以後,她便沒有打算再留於太初境。
她盤腿而坐,愣了半晌,直到窗前飛了點雪花進來,濡濕了地面。
“興許還得再等等罷,機緣未至。”她似乎也有些無奈。
太上忘情聞言,也並未惱怒:“劍魂,你若是也記得反覆活了這麽多的歲月,冷眼瞧著同一批人生生死死,起初興許會有所觸動,對於熟悉面孔的離去無所適從——直到後來總會麻木。”
“終有一日會什麽也不剩的。”
卿舟雪在心底歎了口氣。
一通對話,依舊沒什麽收獲,也沒有什麽突破。
她隻得趕回來,一路走出流雲仙宗。
這幾年,因為太上忘情的守約,兩宗之間一直相安無事,都在休養生息。
而朝雲霧底下望去,人間亦很安寧,是一個暖冬。
唯一動蕩之處,於卿舟雪也算是好消息,魔域越發繁榮昌盛,版圖已經逐步躍過了北源山一帶,讓那一堆聚集的小宗門夜不能寐,集體往南邊遷了幾十公裡。
這個世界太平得不像樣子,人人面上都還算輕松,過著個自的歡喜與愁苦。
但是卿舟雪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今日天邊又生異象,白日無雲,卻總是閃電雷鳴。
卿舟雪立於一夢崖頂端思索道法時,偶然得見一道天雷斬向主峰。
電光在白日裡亮過,甚是不顯。但雷鳴聲卻足以讓卿舟雪足下的整個山峰抖了抖。
而主峰的結界之上,再次破開一個豁口。
不過片刻,主峰上下又忙碌起來,好在有結界護佑,不然那一道雷電劈下,其力度之猛,似乎足以讓峰脈折斷。
卿舟雪向那邊沉默地望了一眼,上一次太上忘情拿太初境威脅她時,也曾破壞了結界。
同樣的景象,讓她陷入了不怎麽好的回憶。
也不知掌門如何了。
罷了。想必有柳師叔在,大家應當都無虞。
天道的崩壞似乎一直在持續著。
卿舟雪現如今更擔心這件事,她自覺要加快進度。萬一崩潰到一定程度,已經無法內化靈力,到時候只會更加被動。於是她依舊沒有走出鶴衣峰,自崖邊走回房內,繼續閉眸打坐修行。
這一閉目冥思,不知天黑天亮,又是數年過去。
光陰在指縫中溜走。
當她差不多達到大乘期的修為時,無情道也徹底卡死在瓶頸,修行速度逐步放緩——縱然如此,也較之前速度的相差無幾。
此類功法,光從修行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成效顯著,令人驚豔。
卿舟雪本還欲繼續鑽研。
但是鶴衣峰上久違的人聲腳步聲,讓她終於睜開眼睛,止步運功。
房門一開,是幾個老熟人。
走在前頭,一身玄衣,神色端肅的是林尋真。另個打扮稍微張揚些,但依舊比曾經穩重了不少——是阮明珠。
白蘇站在她們二人之後,袖口輕輕抬起,似乎在臉上拭了一下,很快又垂了下去。
阮明珠的神色竟也帶了一絲哀傷:“師姐,掌門病重,你快去主峰。”
卿舟雪微微一愣,常年不和人講話,讓她開口有些緩慢,於是直接點了點頭。
臨到此時,莫名的不妙浮上心疼。
“現在是什麽年月了?”
她的幾個師姐妹已經拉著她飛向雲端,林尋真聞言,隻得歎息一聲,她略有些憐憫地看著卿舟雪:“師妹。自你回峰,已經閉關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從未感覺時光流逝得如此之快,似乎只是閉著眼睛睡了一覺而已。
師姐妹等在了殿門之外,卿舟雪獨自走入春秋殿。
一片寂靜,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不過幾十年的功夫,掌門到底沒有熬過渡劫這一關,提前出現了衰弱的征兆。
卿舟雪看得清楚了,竟還有些認不出來,面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是曾經教授她劍法啟蒙的掌門。
他並不算特別意外,也不顯得慌亂,事實上,在生命的最後幾十年中,他已經將太初境一切事宜安排妥帖。
這最後一件事,也到了該做的時候。
老人咳嗽起來,扶著座位起身,“那把無鋒劍,你可有好生保管。”
卿舟雪點頭,“是,我將它和清霜劍一並帶來了。”
他撫須點點頭:“好。你再站過來一些。”
那隻手對著春秋殿的一面牆摁了一下,整片牆壁皆剝離開來,卿舟雪看得清楚,正是類似於師尊書房那樣的機關。
千盞萬盞燈火,如繁星一般,簇擁這面牆內,一層一層,如孔雀開屏,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相當震撼。
室內並未點燈,顯得有些幽暗,星星一樣的火點便愈發明亮,仿佛真讓她置身於銀河之中。
每一盞燈之後,都擺著一個木牌,上頭寫著名字。
有些尚還亮著,有些卻已經熄滅。
“此乃魂燈,內門所有人,不止在卷宗上錄著名冊,也會有這樣一盞小燈。活著的時候是亮的,一直到逝去,咳咳……才會熄滅。”
卿舟雪自上而下瞧著,發現自己的一盞正擺在雲舒塵下頭,喻示著輩分關系。
由於她只有她一個徒弟,比起旁的峰主那樣緊湊,鶴衣峰這一支顯得甚是冷清,兩盞魂燈相依為命地靠著。
擺在最中間的,是歷代掌門的名姓。
太初境開宗不久,暫還隻歷經了兩代掌門,卿舟雪若承下此位,她便是第三代。
掌門慈祥地看著她:“身為一宗之主,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做的事情會更多。此句的意思,你可懂得?”
卿舟雪想了想:“身為掌門,不能做有違宗門利益之事。”
“這樣說興許沒錯。”掌門歎了口氣,“不過你也需長遠考慮,有些利處可以佔,有些則不可以。”
卿舟雪眉梢微蹙,似乎對此事還有些茫然。
掌門的聲音平和:“身為一宗之主,整片太初境皆聽命於你,你自然可以達成許多獨力難以達成的事,但與此同時……孩子,它也是責任與枷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