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表白小魅魔
易叢洲有些意外, 陌影破碎的語調讓他重新回到那一天。
那日漫天黃沙,包圍圈裡死的全是曾經的屬下——他親自帶出來,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人。
嶽黎撥開了盔甲去看, 不過一年, 泰寧衛的弟兄們已變得瘦骨嶙峋,肋骨都清晰可見, 不成樣子。
這樣的病驅,連自保都不能,如何能上場殺敵, 如何能打頭陣?
他把人交出去時, 一個個生龍活虎,肌肉扎實。弟兄們到底經歷了什麽, 他作為將軍全然不知。
是他太天真了, 以為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戍邊三衛。誰曾想,人性之惡,能黑到這種地步。
他太礙眼,成了別人的靶子, 這些枉死之人,全因他而死。
他的脊背上, 何止趴著千萬孤魂, 更壓著一個個破碎的家。
那一刻, 他的天變成徹底的黑色。一眼望不到頭的濃黑, 透不出一絲亮光。
陌影壓住狂跳的心,喉結緊張地滾了滾,“叢洲,我想告訴我,我……”
陌影猛地轉頭,用手遮住眼睛,“別、別看,沒法見人了。”
炸藥比先前在中原他遇到伏擊那一次更猛,威力也大十倍不止。
他抬頭望著易叢洲的眼睛,漂亮極了,人比月色更迷人。
雙箭頭的感情太妙了,原來他不是一廂情願,原來易叢洲也偷偷彎成了蚊香。
還好,雖然胡軍有火藥,可火藥並不多,炮火也沒有那麽準。戍邊三衛訓練有素,極為靈活,可根據地形變換成不同隊形,即可快攻也可快退,我軍傷亡不大。
等到深夜,陌影換上夜行衣,來到宅院之中。
情報接連不斷地送到他手中。
這是自家那個沉默寡言的小魅魔嗎,突然開竅了?
沒有上過戰場的人,很難體驗炸藥隨時會落在身邊的恐懼。
他們這邊並沒有大規模推廣火藥,易叢洲帶領著血肉之軀,以肉身堵炮彈,這該是多難打的一場戰。
陌影想到先前的試探,想到易叢洲無比直男的反應,忍俊不禁。
子夕在京城私下買了一處宅院,地方並不大,沒有什麽彎彎繞繞的小徑,地圖畫起來格外簡單。
今日陌影說出, 他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刻骨的哀傷。
軍情緊急,陌影知道不能婆婆媽媽,也不想拖後腿讓易叢洲分心,化作魅影回到小院。
陌影為了隱藏蹤跡,找東西時都是魅影狀態,看上去就像有一條影子在書架之中穿梭翻動。
伴隨著一陣強烈的搖晃,巨大的聲響蓋過了陌影的聲音。
易叢洲笑著將他轉過來,“不見別人,就見我。就算眼睛腫了,阿影依舊好看。”
與這條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子夕那邊蹲守的魅影發來的情報。
太好了,要是知道火藥怎麽做,就能用胡月國擅長的技術反打他們。
對剛剛近距離感受過火藥的陌影來說,這完全是及時雨。
既然小魅魔表明了心跡,他這個做少主的自然要給力點,趕緊告白。
他離開前,不遠處又炸響一聲。
“你這家夥,每次都那麽正經,我還以為你對我沒有那個意思。”陌影小聲嘀咕了一句,重重咳嗽兩聲,將大氅理了理,深吸一口氣。
“砰!”
忍不住摸了摸易叢洲的眼角,對方也沒有躲。
“好。”易叢洲閉了閉眼,將傷痛悉數驅趕,凝視著陌影,問:“你就是因為這個,將眼睛哭成這樣了?”
易叢洲抓緊陌影的衣袖,當機立斷道:“敵軍發現了我們的位置,要馬上轉移。阿影,你的意思我明白,有什麽話等這一仗打完再說。此處危險,你趕快回京。”
他不再是皇帝,徹底失蹤的他不可能再以皇帝的身份讓子夕交出配方。為今之計,只有將配方與原材料偷出來。
陌影不敢放松,讓魅影趕快探聽消息。
甜言蜜語動人,可不及一顆真心。他真正想笑的,是他發現了易叢洲的心意。
“子夕查獲了胡月國的細作,通過審訊得到了□□,還繳獲了製作火藥的原材料?”
影子在宅院的樹蔭下穿行,眨眼間便抵達藏配方的書房。
陌影身臨其境,才知道敵軍無情,才知道敵人的實力強悍得可怕。
西面火光衝天,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股刺鼻的硝煙味。
天公作美,厚厚的雲層擋住了月亮,沒有燈火照明時光線很暗。
“叢洲, 藺追雲太可惡了, 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還有給他獻計的臉上有燙傷的謀士,很可能是肅王的人,我也會去查,以告慰泰寧衛在天之靈。”
陌影當下打定主意,讓魅影將藏配方之處的地形探來,他拿著地圖當一回江洋大盜。
他一句話把陌影說得傻笑。
魅影傳遞情報一級棒,偷東西還是有點難,畢竟原材料有重量,不像紙張輕飄飄的。
這段黑暗的回憶,成了易叢洲黑色靈魂的一部分, 他從不翻出來看。
沒有燭火,他卻看得清楚。徑直找到書架後的開關,稍稍一旋,便出現了一個密室。
配方及原料就在密室最深處。
陌影貼著牆根走,既沒有聲音,也沒有腳印。順利找到藏配方的盒子,他小心地抱在懷裡。
撤退時,眼睛陡然被強烈的光刺了一下。
一瞬間,密室四周的火把齊齊燃燒,燈火通明!
子夕從入口邊的木椅上起身,悠然朝陌影走來,“派你來的人在哪?老實交代,我可以饒你一命。”
陌影完全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到這裡的,也許他進來前子夕就在這裡坐著,只是他沒有發覺。
糟糕,他中計了。
子夕就是想用配方及原料之事引他出來,將他活捉。
想清楚前因後果,陌影飛快思考著脫身之計。
用魅瞳控制?子夕是三大股票之一,靈魂定然強悍,恐怕不行。
召集魅影讓此處變成黑夜?不,子夕功夫高,哪怕蒙著眼睛也能發現他的存在,行不通。
在絕對的強者面前,他那些花招排不上用場。
子夕穿過密室中央的門,與陌影共處一室。
密室門未關,微弱的空氣流動送來了淺淡的香氣。
子夕眼眸微沉,縱深一躍,來到陌影身邊,抓住他的手臂。
陌影被迫抬眸。
桃花眼太有辨識度,就算全臉都蒙著,子夕也一眼認出了他。
他粲然一笑,按住陌影后腦,將蒙面與發帶一齊解開。
淡香變濃。
子夕挑起陌影一縷發絲,放在鼻尖細細聞著,發自內心地愉悅一笑,“皇上,是你呀。”
他略帶親昵的語氣讓陌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子夕感覺到了陌影的僵硬,將他的頭髮放下,靠在他耳邊聞了聞,“皇上這段時間去了哪兒?我找得好辛苦。不過,以前在哪裡不重要,以後在我這便可以了。”
落入他手,陌影自認倒霉,大約是經歷的大場面多了,他並不怎麽緊張,而是問:“子夕,配方和原料是真的嗎?”
“你猜呢?”
子夕抓住陌影的手腕,“等了你一夜,我都還沒吃飯。皇上陪我吃一頓飯,我便告訴你真假,如何?”
都是後半夜了,怎麽吃得下東西。但他魔不由己,被子夕逮到了,哪有拒絕的權利。
朝廚房招呼一聲,幾道精美小菜被送了上來。
子夕相當閑適愜意,坐在陌影身邊,既不鎖他也不捆綁,若不知情的看到這副景象,說不定以為他們是好友。
“皇上為我夾菜如何?”
“你想吃什麽?”
子夕態度越好,越是和氣,陌影越覺得心裡沒底。
“只要是皇上夾的,不管什麽,我都愛吃。”
這話聽著肉麻又瘮人,陌影直覺再談下去會觸及危險的話題,隨手給他夾了一塊豬肝。
子夕夾起那塊豬肝,又笑了,“皇上平日總為皇后夾菜,可知皇后最討厭的便是豬肝這道?但是,只要是皇上夾的,皇后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吃掉。”
什麽,易叢洲不愛吃豬肝?怎麽從來沒聽他說起?
子夕斜他一眼,欣賞了一會兒陌影驚訝的表情,繼續道:“不過皇上知道皇后最喜歡吃豆腐,總叫禦膳房做。”
陌影的思緒不自覺被他帶偏了,想到易叢洲,又擔憂起西北的戰事。
子夕給陌影夾了一塊他愛吃的糖醋魚,問:“皇上可知,我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麽?”
已經入冬,外頭蛙聲沒了,知了的叫聲也沒了,沒有刮風,四周沉靜。
陌影感覺到這是一道送命題,為難地撓頭,不知如何回答。
從未與子夕吃過飯,自然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麽。
可是,一個優質皇位候選人,有必要關心這些嗎?
“子夕,我不知你愛吃什麽,但我知你想要皇位。我之前就寫過讓位詔書給你,你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若有阻力,我可以協助你解決,助你一臂之力。”
人家元鎮北都二話不說發動宮變了,候選人還這樣優哉遊哉,真真是太監不急皇帝急。
子夕溫柔一笑,“皇上安心待在我這邊,便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至於其他的,皇上不必掛心。”
他態度這樣放松,不經意間還是流露出了一絲殺意。
就像藏在一團迷霧之中,真真假假,猜不出他真實的意圖。
這與其他二位股票男一點都不一樣。
藺如塵冰冷,卻不屑說謊話。元皎炎喜怒無常,也難以捉摸,但只要讓他開心,他就能大發慈悲高抬貴手。
子夕呢?什麽才能讓他開心?
人在室內,他脫去了先前穿的那紅狐大氅,棉服外,穿著一身繡滿暗紋的深紅綢衣,華貴異常。
原來私下裡不穿太監服、不穿官服的他,是這樣的。
吃飯慢條斯理,斟酒時動作優雅,轉頭時眼睛嘴唇都在笑。貴氣逼人,也神秘萬分。
陌影忽然發現,三大股票男中,子夕一直被他低估了。
因為子夕日夜在他身邊伺候,總是笑臉迎人,哪怕知道他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麽無害,陌影還是對他提不起防備之心。
能收斂鋒芒,讓別人低估的人,絕不是一般人。
他一直想讓子夕登上皇位,想幫他,可從來沒問過,他真的需要嗎?
能用配方誘他出來的人,真需要那些官員的擁戴嗎?
陌影打了個寒顫,這才真實地感受到,他麻煩大了。
入了子夕之手,恐怕很難逃脫。
“皇上可知,我的斷眉怎麽來的?”子夕放下了酒杯,轉頭輕笑著問。
“不知。”
“被捉去淨身房,老太監給我淨身時弄的。我奪了老太監的刀,在混亂掙扎中,被刀刃傷了眉眼。”
子夕說著,攤開右手,手心中有一條貫穿掌心的,已經變成白色的疤痕。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陌影能想象,一個幾歲的孩子想在幾個太監手下掙扎逃脫,是多麽驚險的一件事。
“被脫光衣服,屈辱地按在台上時我就在想,我不能被人踩在腳底下這麽死去。我要權利,我要奪回皇位,而等登上寶座那一天,我將殺盡所有太監。”
陌影欣賞他的野心,最後這一句話卻讓他不寒而栗。
子夕說得太輕巧了,殺遍成千上萬的太監,對他來說,仿佛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自然。
“嚇到你了是不是?”子夕沒有隱藏的意思,“我並非好人,也非需要皇上襄助的弱者,我是什麽樣的人,還請皇上早日認清,早日習慣。”
他露齒一笑,話還是和氣的,可言語間已有睥睨天下的意味。
陌影深感棘手,琢磨道:“習慣?”
“對,習慣。習慣我的心狠手辣,習慣與我的真面目共存,習慣沒有易叢洲的生活,將他徹底逐出腦海。”
陌影衣袖下的手握成拳頭,恨不得一拳砸在子夕臉上。
但他沒有這樣做,技不如人還要激怒對方,只會換來更殘酷的對待,不要乾那種蠢事。
子夕滿意他的識時務,更滿意他的配合。
隨便吃了兩口飯,他站起來,拉著陌影的手,將他帶到自己的臥房。
陌影忍住將他手甩開的衝動,望著他的側臉,問:“這下你可以告訴我配方的真假了吧?”
“皇上這麽聰明,怎麽還猜不到。”子夕將他拉到床邊,不知按了什麽機關,打開一個暗格,從中拉出一根細細的鎖鏈,“當然是假的,是我騙你的。”
果然如此,一切都是他的圈套。
陌影盯著那條金色鎖鏈,躲閃了一下。
子夕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不怕,戴上去不痛的。只要不亂跑,鎖環的開關不會啟動,裡頭的暗刺也不會出來。”
他說著,將鎖環套在陌影手腕上。
戴好後,他托著陌影的手左看右看,讚許地點頭:“大小正合適,不枉費我深夜給皇上量了尺寸。”
什麽?什麽時候的事,他怎麽不知道?
陌影震駭不已。
子夕把他束縛住,又抓起他的頭髮聞,用手指梳理陌影披散的長發。
“好聞,真好聞。”他好聲好氣地商量,“我也想與皇上同床共枕,皇上答應嗎?”
陌影猛地瞪向他,想起那夜裝睡被子夕聞,忽而生出跗骨的恐懼。
子夕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不知他什麽時候盯上了自己,隱忍不發,就為了等抓住他這一刻。
但是,唯獨這一點,他忍不了。
可以被他抓,可以被他囚禁,但決不能忍受他的侮辱。
“子夕,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們之間絕無可能。真要撕破臉皮到這一步嗎?我不相信你沒有困難的時候,有我的幫助你會輕松很多。”
子夕笑意一斂。
陌影緊張不已,生怕對方發難,緊緊捏住了被子。
他如臨大敵的模樣讓子夕莞爾,燦爛笑容重新回歸,“你不知元皎炎多喜歡你瞪他的眼神,剛好,這樣的眼神我也喜歡。多麽倔強又漂亮的小獸,誰能不癡迷?”
子夕從頭到尾把玩著陌影的頭髮,時不時放在鼻尖,偶爾還用陌影的發絲撓過自己手心。
“皇后還活著,皇上又對他那麽喜歡,現在與我同床確實不太合適。”他相當好說話的樣子,站起身道:“先讓你的氣味充滿我的臥房,我便心滿意足了。”
他的弦外之音很清楚,在易叢洲沒死之前,他會忍著。可易叢洲,就是他下一個要對付的目標。
子夕給陌影脫了外衣,將他放在床上,溫柔地給他蓋上被子,伺候他的模樣與先前別無二致。
他起身離開,到了半路,忽然轉頭,“皇上說得對,有你的幫助,我確實更輕松。”他站姿挺拔,露在燭光中的半邊臉頰看不出一點情緒,“皇上可知,你從救我那一刻,便徹底幫了我。從此,除了皇位之外,我有了第二個目標。容易得來的東西沒意思,要費盡心思追到,才更讓人珍惜,對不對?”
陌影毛骨悚然,這才知道自己掉入了怎樣的深淵。
外頭傳來成列的士兵巡邏走動的聲音,不難想象,這處臥房已被牢牢地監視了。
有鎖環的存在,他無法瞬移,根本逃不出。
若是一般人,此刻便走投無路,求救無門。
好在他不是人而是魔,平時行事小心,子夕並不知道他是魅魔,更不知他可以操縱魅影。
房裡只在角落留了兩盞小燈,陌影將小半張被子踢到床沿邊,便形成了一塊黑暗區域。
無法寫字,他只能在腦海裡說話,讓魅影傳話給易叢洲。還特意囑咐,易叢洲在打戰時不許傳,等他到了安全之處,才能將這個壞消息告訴他。
大敵當前,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事讓易叢洲分心。
易叢洲連夜帶戍邊三衛撤離,找到一處地勢較高的天然樹林屏障,扎營休息。
帳篷相當簡陋,只能容許幾人躺下。
他身心俱疲,閉上眼睛,又想起陌影為他哭腫的眼睛,既覺得心疼,也感覺到了笨拙的暖意。
帳篷上黑影一閃。
易叢洲熟練地滅了燈,黑影竄入他的帳篷之中。
“叢洲,子夕以火藥配方誘我去偷,我被他抓了。現在被囚禁在他買的庭院之中,身上綁著鎖鏈,外頭也有人鎮守,逃不出去。”
魅影掉落一張地圖,正是陌影先前畫的宅院地圖。
易叢洲猛地坐起來。
子夕,竟然是他。
趁他疏忽,將陌影騙去,還敢將他幽禁!
強烈情緒上湧,許久沒造訪的戾氣與瘋狂一齊湧動。
想到陌影焦急的臉,他極快地壓下了種種衝動。
西北戰事吃緊,到處是別人的眼線,若他離開,局勢可能瞬間改變。
陌影第一時間找他求救,他卻無法立刻營救。
陌影查看藺追雲記憶時,暗探提到目睹泰寧衛將士屍體的易叢洲,說他表情「恐怖如修羅閻王」。
若讓暗探現在來看,易叢洲的神情比當時可怕數倍不止。
易叢洲起身,摸出紙筆,簡短寫了幾個字,讓魅影帶回。
又以口哨叫來死士,吩咐道:“讓替身快馬趕來,不要走漏任何風聲。”
他暫時無法脫身,陌影的安危又不能不顧。哪怕心中的抗拒與仇恨比當年埋葬泰寧衛時更甚,他也只能讓陌影求助他人。
此時,藺如塵是最好的選擇。
陌影按照易叢洲的計謀,將易叢洲寫的那張關於他線索的紙條,讓魅影送到藺如塵的住處。
他雖被囚於宅院,但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掌握著三大股票的最新動態。
饒是如此,被困於方寸之間,吃喝拉撒都不能離開臥房,陌影也日漸煩躁。
子夕把他關起來,他與坐牢沒什麽分別。若不是掌握著各種消息,知道自己有被救出去的希望,陌影真的會被關出毛病。
而子夕此人,也愈發捉摸不定。
他每日清早都會過來,給陌影梳頭。數十個精美小盒被他放在梳妝台上,玉簪、發帶,冕旒,每個盒子裡都有許多不同款式的頭飾。
他每次梳頭,動作不疾不徐,每一根辮子,每一個簪子,都要極盡完美。
陌影沒想到伺候人還能上癮,一個好好的股票男,沒其他事做嗎,每天給他打扮算怎麽回事?
覺得子夕腦子有貓餅,又不能表現出來,陌影隻好忍了。
早上梳了頭,晚上睡前自然要拆掉。子夕從不假手他人,只要回到宅院,立刻來給他拆發髻。
魅影監控著,陌影知道他被藺如塵牽製對付,心情不佳。但縱使他回家越來越晚,他進房門時也都是笑著的。
此人城府深不見底。
早晚梳頭不過一兩個小時的事,陌影雖極不舒服,倒也不至於爆發。
正好空出許多時間,他仔細翻找藺追雲的記憶,果然發現他與肅王元鎮北有往來。
藺如塵是藺家家主,他知道這事嗎?
無法求證,陌影也分不出那麽多精力去求證。
只要一閑下來,他無法自控地想到那一夜,易叢洲吻去他眼淚的那一夜。
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易叢洲對他也是有想法的吧?陌影確定了九成,卻總覺得不安穩,想問對方到底怎麽想的,又覺得這樣的事得當面說才好。
見易叢洲,把事情問清楚,成了他最大的期盼。
想象天馬行空,他甚至想好了以後離開小世界,和易叢洲結婚時要布置什麽樣的場地。
要不是兩個男的無法生娃,他可能連孩子的名字也想好了。
被囚禁後的第七夜,陌影收到了魅影的情報,藺如塵行動了。
數十個黑影飛躍過一條條街道,徑直停在小院之外。玄衣衛各個都是高手,列陣迎敵。
兩方人馬不約而同地把戰場選在外院,內院空無一人。
藺如塵依舊穿著一身白衣,站在院中枯樹枝頭,頭上是皎皎明月,腳下是烈烈大風。
子夕從屋後飛過來,擋在他面前。
“祭師大人,此處是本官的住處,祭師大人夜闖我宅,可是有什麽誤會?”
藺如塵不屑廢話,手一抬,院裡陡然出現無數條毒蛇,一些圍住子夕,一些通過微微敞開的窗戶往房中鑽。
子夕手中的劍一抬,近圈的蛇頭被他悉數斬下,他轉身來到窗邊,阻截了蛇群的進入。
這個空檔,正方便藺如塵行事。
他朝房門劈出一掌,不光門,連裡邊的屏風也被劈成兩半。
看不到人,他轉變方向,對著窗戶一拍。
兩扇裂開的窗飛入房內,房中燭光一閃,照出了陌影的臉。
夜晚的天氣已十分寒冷,房內擺著許多炭盆,冷風一貫入,帶出團團熱氣。
陌影僅著一件紅色單衣跪坐在床上,一手垂落,一手被金色細鏈拴住。
他頭上戴著紅色鏤空環紋頭飾,貼合得很緊,燭光照耀在上頭,便點上了奪目的金色。燭光同樣印在陌影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他的臉頰、脖子、手腕,都染上深深的欲色。
美人在骨,美人在形,他靜坐著,就能將所有人的魂魄捕獲於無形。
驚鴻一瞥,藺如塵心頭已一片滾燙。
窗戶破裂的碎片朝陌影的方向飛去,感知到危險的陌影猝然抬頭。
如墨的發絲從肩頭滑落,他紅唇一咬,往旁邊一躲。清脆的金屬相撞聲響起,金鏈顯得分外刺眼。
看到外頭的藺如塵,他眼睛倏地一亮。
便如忘川水中生的唯一一朵紅蓮,正肆意綻放,惹人遐想。
藺如塵手又是一揮,已到床沿邊的蛇群如潮水般退卻。
他沒有進房,身體往旁邊一斜,劍堪堪貼著臉頰而過。
子夕朝他攻來,動作極為犀利,隻往要害刺。藺如塵手中捏著一把針,一遇機會便如天女散花般射出,子夕不得不躲避,無法近身。
他們倆打得眼花繚亂,不一會兒便雙雙受傷。血跡在白衣上尤為顯眼,陌影不忍地偏頭。
到底直面過幾次高手對決,他能分辨出藺如塵佔據上風。
只要不是在火藥那種碾壓式的武器面前,他的功夫不比其他兩個股票男差。
藺如塵帶來的人實力強勁,在玄衣衛面前不落下風,能與之打成平手。沒有後顧之憂,藺如塵打得更為主動,手中不僅拿著針,還間或飛出蠱蟲。
一旦被蠱蟲咬上,後果不堪設想,子夕不得已退到戰圈之外。
藺如塵毫不戀戰,接住院外屬下飛來的劍,飛身進入房內,對著陌影手上的金鏈一砍。
細鏈斷裂,他將陌影扛在肩上,用蠱蟲再度逼退子夕,眨眼間融入黑暗中。
“如塵,你的血流得越來越多了。”
“不要緊。”
出了宅院,在窄小的巷裡穿行,經過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轉角時,右邊突然傳來破風聲。
陡然間感覺到極為濃烈的殺意,不光陌影害怕得一縮,藺如塵都有些駭然。
此人不知埋伏在這多久,他一路過來,沒有任何察覺。不,此人甚至有可能在他抵達子夕宅院時就已在,親眼目睹他與子夕相爭,讓他們二人受傷,再最後出手。
對方顯然算準了他的路線,故意在這裡等他。能把自己的氣息收斂到這種地步的人,恐怕實力在他之上。
藺如塵瞬間判斷出劣勢,可他不想放手。
他躲開了那人的攻擊,甩出一條條蠱蟲。
對方卻沒退,反而迎著他的攻擊往前。
藺如塵在與他對招時腳下一刻也不停,經過轉角,周邊稍微明亮一些,余光瞥見一條黑鞭迎面朝他抽來。
攻勢如電似雷,再扛一個人愈發吃力。
此時將陌影往遠處一扔,趁對方追陌影而去,他用蠱蟲封住對方後路才是最好的辦法。但此計風險太大,若這人接不住陌影呢?
沒有功夫的皇帝,落地必然重傷。
藺如塵沒有猶豫,將陌影放在地上。長鞭又至,藺如塵下腰躲避,這麽一點點空檔,那人已背上陌影,揚長而去。
藺如塵想追,可子夕之前刺出來的傷口極深,一打鬥,血有止不住的趨勢。
自己身體狀況不佳,沒有一爭之力。況且,子夕馬上會跟來,劫走陌影的人定然想讓他阻攔,他才能越逃越遠。
他已失了先機,便讓後方的子夕與那人纏鬥。
藺如塵極快地從小路中撤走,腦中不停思索。天太黑了身形看不見,可那人的招式相當陌生。
子夕手下沒有這種人,他也不可能弄出這種讓人被劫走,又反向劫人的事。
那人背後的人,是元皎炎還是易叢洲?
元皎炎已對元鎮北宣戰,率領的大軍都已到西南,應該無暇顧及京城。
易叢洲,是你嗎?
陌影被背著往前,心緊張地狂跳。
“你、你是誰!”對方擺明衝自己而來,讓他放人絕對不可能,陌影隻好退而求其次,“你是元皎炎的人嗎?”
那人似乎覺得好笑,發出很輕很短促的笑聲。
刻在骨子裡的聲音,在夢裡聽到過無數次的聲音。
“叢、叢洲?”陌影覺得不可思議,在對方肩膀上捏了捏,又湊近聞了聞氣味,“怎麽身形和味道都不對……”
“總要作一番喬裝。”
整句話一說,陌影徹底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剛才還擔驚受怕的心被狂喜籠罩,“真的是你?你、你怎麽會在京城,不是在西北軍營嗎?你走了,其他將士怎麽辦,胡月國的敵軍怎麽辦?”
既高興又激動,若不是被他背著,陌影說不定已手舞足蹈起來。
連珠炮彈的問題讓易叢洲勾了勾唇角,低聲道:“阿影有事,我怎能不來。”
他把消息透露給藺如塵,就是為了掣肘子夕,讓子夕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
怎麽可能讓別的男人去營救,怎麽可能讓陌影從狼嘴落入虎口?
簡單幾個字,讓陌影心中暖呼呼的,他忍不住貼著易叢洲的背,輕輕蹭了蹭。
天啊,這是什麽絕絕子的小魅魔,少主有難,立刻就拋下軍務過來救。
“西北那邊會不會出事?”
“在阿影心中,我是行事這樣草率的人嗎?”
“你不是。”戍邊三衛是易叢洲的心血,每一個兄弟的命他都看重,不可能置他們於不顧。大約用了什麽金蟬脫殼之計,這才千裡迢迢趕回來。
“叢洲,你好厲害。”沒確認心思時,陌影可以隨隨便便誇人,此時此刻在對方背上,感受著對方溫暖的體溫,卻說不出什麽情話。
他絞盡腦汁想說點什麽,一張嘴,冷風灌入,立馬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易叢洲要救人,自然不能帶太多東西,聽到聲音後立刻提速,“忍一忍。”
“不急。”
見易叢洲沒有放松,反而緊繃著脊背,他問:“怎麽了,怎麽不回小院?”
“子夕在後面追。”
陌影嚇了一跳,放出魅影一打探,果然如易叢洲所說,子夕離他們的距離並不遠。
而且,不論他們往什麽方向,走多麽偏僻的小路,子夕總能迅速調整位置。
陌影心提了起來,悄聲道:“他怎麽知道我們會往哪走?”
“他在你身上下了追蹤香,須入水才能洗掉。”
“什麽?那我們趕緊到郊外,找一條河洗一下。”
“太冷了,你受不住的。”易叢洲比陌影還了解他的身體,魅魔對溫度變化太敏[gǎn]了。
在西北時,他故意用薄被子,第二天醒來,每次陌影都在他懷裡,這就是最好的鐵證。
陌影也知道自己不抗凍,提議道:“要不去皇宮?皇宮中的禦池常年是熱的,宮女每天都會換水。反其道而行之,子夕應該猜不到。”
“不,子夕在宮裡的眼線太多,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抓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很快就到。”
易叢洲故意多繞了兩圈,最終拐入一處高門大院的府邸。
躲開家丁巡邏,他徑直來到後院,裡頭有一處天然泉眼,上頭氤氳著白色霧氣。
他將陌影小心地放下水,自己也進入水中。
水激起的漣漪被常年守護溫泉的家丁注意到,他從後方岔路一轉,來到前院稟報給總管。
“有人入溫泉?”總管並未驚慌,反而擺手讓家丁下去,“老爺說了,最近正值多事之秋,咱們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專門給老爺泡藥浴的溫泉也是嗎?”
“溫泉又算得了什麽,有些人可不是賠上溫泉惹得起的。去,不要聲張,你到別處巡邏,就當沒有看見。”
舒適的水溫讓陌影愜意地舒了口氣,脫了那極薄的如同擺設的外衣。
最有可能被下追蹤香的地方便是頭髮,他沒擦身體,先洗頭。
子夕今天給他弄了鏤空環紋頭飾,戴的時候好像不費力,弄下來卻很麻煩。
陌影扯了扯頭髮,被頭飾弄得極痛,衝前方小聲道:“叢洲,來幫我一下,這頭飾拆不下來。”
他並不清楚易叢洲的方位,還以為人在前面。水波一動,易叢洲的頭卻從斜後方冒了出來。
“無需這麽小聲,此處沒人。”此時晨光熹微,正是一天中極冷的時候,一說話嘴邊就有一團白氣。
“陶景中大人府邸竟有天然溫泉,真是想不到。”
易叢洲回答:“他需要泡溫泉藥浴,因這裡有天然泉眼,才買下這塊地的。”
他一邊給陌影解疑,一邊認真研究發飾,用手指梳理陌影的頭髮。
手指觸到頭皮,陌影的身體不受控地顫唞一下。
他在心中土撥鼠尖叫,不停告誡自己:忍住!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會兒還要和易叢洲表白,現在不能慌!
子夕梳頭時也用手指按過他的頭皮,他心中只有恐懼,怎麽到了易叢洲這,就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子夕每日都給你梳頭?”易叢洲小心地取下發飾,垂眸將它放在手心把玩。
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讓小魅魔產生什麽不該有的誤會。
“你、你聽我說,他除了給我梳頭,再沒做過其他的事。不用管他,我都搞不懂他在想什麽,怎麽還有人喜歡伺候人的。”
他慌張地搶過發飾放在一邊,想沉下去洗頭,可鎖環還在手上,一動就響。
“我來。”易叢洲托著他的頭,從髮根到發尾,一路摩挲下去,洗得格外認真。
陌影小心臟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親昵,心跳聲大得連自己都能聽見,「喜歡」兩個字在嘴邊呼之欲出。
“我……”
“怎麽了?”
簡單的幾個字已含在了口裡,拖後腿的牙齒卻緊繃著,輕易不肯將它放出。
“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易叢洲早已看到他紅透的耳根,循循善誘道。
“有、是有。”陌影一閉眼睛,豁出去了,“你、你你……”
要了命了,不管他怎麽下定決心,就是說不出。
易叢洲沒有再催,“此處不方便,回小院再說。”他促狹地笑了笑,“阿影是否要我給你擦身?”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陌影轉過頭,以單身魔手速擦澡。
澡是洗完了,不爭氣的心依舊高位運行,心跳完全沒有回到正常速度的趨勢。
他握了握拳,鼓足勇氣轉過身,“叢洲,我們走吧。”
後方的水面全無動靜。
在陌生的地方,陌影的緊張也來得分外快,“叢洲?”
一條條水紋從遠到近蔓延,忽然,易叢洲鑽出水面。
日光已至,他身後的天際,一輪紅日正悄然冒頭。
陌影顧不上賞月,愣愣地望著易叢洲,三魂七魄已丟了一半。
易叢洲發髻已散,他將頭髮完全往後梳,完完整整露出臉頰。
刀刻般立體的容顏,深邃至極的目光,肩膀的線條極為漂亮。
上次在屠冬住處後方的泉眼看過易叢洲的上半身,過去這麽點時間,他的肌肉瞧著更為飽滿,陌影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他的模樣讓易叢洲眼睛裡帶了點笑意,靠近他耳邊問:“少主又想摸嗎?”
啊啊啊停下,看看你說的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以前那是他年幼無知,還以為自己是直男,摸一下胸肌很正常。現在不同,關系都沒確定他就想摸人家,與老色批有何分別?
“不、不用……”可是,拒絕的話也燙嘴,也說不出。
易叢洲眼角彎彎,忍俊不禁地抬起嘴角,主動拉起陌影的手,按在胸膛之上。
在水流中,胸肌更軟更絲滑,陌影隻覺手心要起火,羞澀難當地低頭。
清晨紅色的太陽極美,卻遠不及陌影。
易叢洲忽然往下沉了點兒。
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陌影的心,他不解地抬頭,嘴唇忽而一軟。
易叢洲輕觸一下便退開,面帶笑意地凝視著他。
當機的陌影嘴唇微張,腦子又燙又甜。
一滴水從他的頭髮掉落,正好落在他嘴唇上。
易叢洲又靠近,將水珠吮去了。
陌影的眼睛羞怯而明亮,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一點點赤色舌尖。
這模樣要是給別人看了去,不知有多少男人要為他瘋狂。
易叢洲眸子沉了沉,將他抱離水面,穿上早就準備好的衣裳,極快將人帶回了小院。
將他手上的鎖環取下,臉頰紅彤彤的陌影才回過神來。
“叢洲,你……”
易叢洲這五年來所有的笑都給了陌影,他眸子極為認真:“阿影,我喜歡你。”
猜到是一回事,真正經歷是另一回事。
陌影眼前仿佛放起了煙花,五顏六色,美不勝收。他的心也被巨大的驚喜與感動盈滿,終於鼓起勇氣,抓住易叢洲的手,“叢洲,我也喜歡……”
易叢洲抬起手掌,擋住了他的嘴唇,“別急。”
陌影不解,見易叢洲有些糾結,膽大包天地湊過去,親了親易叢洲的手心。
易叢洲眸色暗了暗。
陌影不知從哪兒吃了熊心豹子膽,想到對方兩次主動讓他摸胸,自己這個少主也不能落後。
親了不夠,還變本加厲地伸出舌頭舔了舔。
易叢洲手掌微顫,表情深沉無比,深深凝視著陌影,“阿影,若我不是你認為的好人呢?我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
“那也不能怪你,這樣的世道,不殺人就要被人殺。”
“若我騙了你呢?”
陌影正色起來,湊近易叢洲,捏了捏他的耳垂,“騙了我什麽?快從實招來,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他可愛而靈動的樣子讓易叢洲心裡的重擔卸下去不少,“怎麽嚴?把我吊起來毒打嗎?”
“那可不,狠狠地打,打你的……”陌影在他的胸膛拍了拍,“打這,誰讓你總是用胸肌勾引我。你老實說,先前在屠大哥那就對我有想法了吧,那樣誘惑我,對我用這些計謀,你說該不該打?”
拍了幾次,陌影笑道:“好啦,打完啦,不計較你色誘本少主的行為了。”
易叢洲笑得格外溫柔:“好。”
陌影看出他不想說騙了什麽的問題,不急著追問,反正來日方長。
“要是小小騙一下就打胸,要是大大地騙我,哼,你就獻上屁股墩子,等著挨我的揍吧。”
那神氣又帶著撒嬌的語氣讓易叢洲克制不住,將他摟在懷裡。
深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清新暗香,正想說話,忽然感覺陌影身體一抖。
兩隻黑色小角在他頭上長了出來。
陌影退開,很沒面子地揉了揉,凶巴巴道:“不許看,誰讓你呼吸灑在我耳朵後面,這誰頂得住,只出來小角沒長出尾巴已經很給力了。”
語調脆生生軟乎乎的。
易叢洲拉住他要逃離的手,將他帶到自己懷裡,極為珍視地在他的小角上印上一吻。
陌影抖得更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