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近中午,林業招呼著自己手下和孫七郎找了個有山泉的地方,把打來的松雞摘毛洗乾淨,就支起鍋子煮了起來。一個出身本地又在周圍尋了些野蘑菇,一起放進了鍋裡。
林業帶的這支小隊一共十人,他自己是隊將,另一位出身廂軍的彭三郎是押隊,還有一位陶清連是來自福建路汀州,出身獵戶。他們三人加上孫七郎就是隊裡的骨乾,另外六人則是本地的土人。
這種構成也是這一指揮人員的大致成分,三到四成是廂軍退役人員和福建路移民,其他六七成是本地土人。
福建路多山,來到這裡的有不少就是山裡漢子,穿山過林走慣了的。
本地的土人雖然更加熟悉地形,但他們大多都是原來土官的家丁出身,從小就被人管著習慣了,一下很難改變觀念,雖然在隊伍裡佔的比例大,但只有很少的一小部分做了各級小主官。
人是社會動物,環境的影響遠比想象地更大,這些解放出來的家丁要真正融入蔗糖務的環境,恐怕是要等到下一代了。
由於押隊身份的特殊,所有的押隊幾乎都是出身廂軍。這個職位要的就是心狠手辣,有的時候還有點冷血,一般人還真是做不來。
孫七郎是個閑散人員,就是在隊伍裡面湊數的,因為他的身份,大家也自覺地不讓他去做什麽艱險的事情。不過孫七郎腦子靈便,經常會有些奇思妙想,而且人又和氣,與大家相處得還不錯。
實話說,以蔗糖務的人員組成結構,別說找出五百個,就是找出五千個能在山林裡如履平地的人也不難。真正難的不是找出這些人,而是能讓這些人形成一個整體,哪怕是在深山老林裡還能保持完整的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按命令完成任務。根據需要,既能迅速在山林裡分散,又能夠有有效的手段快速集合起來,這才是最難的。就這五百人,從挑人到基本達到要求,徐平也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更不要說為了達到這要求所花費的人力物力。
吃罷了飯,林業帶著自己的小隊沿著既定的路線繼續前行。他手裡有這一帶的地圖,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懂地圖,看懂了還能與實際地形結合起來的人就更少了,這也是人員難得的原因。
離現在所在的位置大約二十裡的地方有個蠻人村峒,按計劃他們需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趕到那裡,與其他小隊會合組成一都人馬,掃蕩在周圍的廣源州屬下人員。完成任務後再趕往下一個地點,重複進行這個動作。
林業走在隊伍最前面,翻過一個小山頭,鑽出樹林站到一塊大石上向前方看,奇怪地道:“咦,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小村子。”
有村子就有人家,就有吃有喝的,有地方睡覺,聽見林業的話,都紛紛衝過來,只有彭三郎拉了陶連清站在不遠處。
陶清連也是無奈,其實自己是汀州人,彭三郎則是南劍州人,兩家還隔著一百多裡路呢,卻被陶清連賴上了兩人是老鄉,什麽事都拉著自己。
押隊是幹什麽的?雖說是這隊裡的第二號人物,可人人都躲著,好像跟他走得近了小命隨時有危險。陶清連也是苦,又沒法說。
山腳下是一處小村子,東一處西一處只有五六戶人家,順著山下的小溪邊開了一些稻田,只有二三十畝的樣子。此時水稻正開花吐穗,可下面田裡種的太稀了,與蔗糖務的水田十裡稻花香比起來尤其顯得寒酸。
孫七郎擠到前面,看了看村子,搖著頭道:“現在太陽西斜,已經不像中午那麽酷熱了,這村裡卻一個人也不見,這些蠻人也太懶散了些。”
林業歎了口氣:“只怕不是他們懶散,而是沒有人能出來下地了,我們下去看看。大家小心些,聽我的號令,小心村裡有廣源州的人。”
沿著小山上的密林下來,走到稻田邊,田頭的水溝裡還有水在流著。最近幾天都沒有雨,這個季節水稻又缺不了水,種地的都想方設法澆地。
小心地繞過稻田,見緩緩流淌的小溪上竟然用石頭搭了一個非常粗糙的小水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
以前蠻人種地,都是刀耕火種,不耕不耘,不灌不溉,完完全全地靠天吃飯。隨著蔗糖務擴大,各種水利設施的興建,山裡人的觀念也慢慢在變化,學會了灌田插秧,學會了耕耘,學會了灌溉,整個地方都在一點點發生著變化。
這樣一個幾戶人家的小村子,也能建水壩,開灌溉水溝,在這大山深處已經很不容易了,小隊人員的心裡都對這小村子多了幾分好感。
林業黑著臉,當先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向竹林掩映處的村口。
彭三郎臉上沒什麽表情,握著鋼刀走在最後。只是走過稻田,他也不由自主地看看沿著溪流伸展的稻田,甚至還抬頭看了看村子後的半山腰,那裡山林被清出了一大片,種上了從蔗糖務傳來的玉米。
穿過清翠的竹林,就見到了第一戶人家。
這是一排三間茅草屋,前面用籬笆圍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還種了一點蔬菜,牆邊栽了幾棵桃杏。
一戶收拾得乾淨淨的山裡人家,從裡到外透著淡淡的溫馨。
林業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輕輕把腰間的刀抽了出來,彎腰慢慢地走向前面的人家,沿著竹林向門口掩去。
孫七郎暗暗搖頭,林業是個好人,可做事太小心了一些。不過是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就是蠻人不歡迎他們,也奈何不了十個拿刀的大漢呀,何必要這樣小心謹慎,直接過去叫門要點吃的不就好了。
見別人都取出了武器,走在最後的彭三郎還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孫七郎一邊搖著頭一邊抽出了鋼刀。
門開著,門邊趴著一隻半大的黃狗,抬頭看了看走近的林業一行,擺了擺腦袋,又把頭重新放回自己的前腿,傻呆呆地看著前邊的竹林。
林業做了個手勢,帶著身後的兩人掩到門口,看了一眼腳邊無精打采地黃狗,低聲道:“隨我一起進去,記住小心一些,不要弄出聲響。”
兩人答應,隨著林業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小院。
院子裡沒有人,甚至連個活的家禽家畜都沒有,靜靜地沒有一點動靜。
林業歎了口氣,帶著身後的兩人徑直進了草屋。
正門進去是客廳兼廚房,鍋裡煮著半鍋摻著野菜的稀粥,不知是什麽時候的,都已經餿了。灶下的柴火一直燒到灶外,隻留了些殘渣。
此時太陽西垂,被大山擋在了另一個世界,雖然留下酷暑還沒有散去,可在這茅屋裡面,卻感覺不到一絲熱氣,只有一種冰涼的氣息。
西邊的小屋裡面也沒有人,屋裡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薄薄的土布被子也被撕開了,裡面填的草絮飛得到處都是。地上有被打破的壇子,想來原本是盛糧食的,碎片下壓著幾粒灑落的糙米。
林業閉目靜了一會,帶著兩人到了另一間房裡。
這房裡簡潔清靜了一些,沒有擺放各種壇壇罐罐,只有一張竹床,一張自己用竹片和樹枝打起來的桌子。
竹床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
兩人的身上都血跡斑斑,早已不知死去多少時候,只有聞腥而來的蚊蠅圍著屍體亂飛,發出嗡嗡的叫聲。
整個世界死一般的寂靜,蒼蠅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刺耳。
林業長歎了一口氣,沉聲道:“我們出去吧,屋裡沒有活人了。”
說完,扭頭出了屋子。
身後兩人對視了一眼,也沒有說話,靜靜地跟著走出了門。
院子裡,孫七郎也覺得這裡靜得不正常,提著鋼刀有些緊張,繃著身子靠牆站著。見林業三從出來,孫七郎低聲道:“林大哥,裡面什麽情況?”
林業搖了搖頭:“人都已經死去多時了,沒有剩下活口。走吧,我們再去其他幾家看看,想來也都差不多了。”
說完,林業走出門,與彭三郎商量了幾句,兩人便分頭各帶五人到村子裡的其他人家查看,約定天黑之前回到這裡會合。
西天的太陽褪去了白天的酷毒,在遠處的山頂描了一圈血紅的顏色,涼風在山谷裡起來,吹進了這個群山深處的小村落。
孫七郎垂著頭隨著林業回到了村口竹林邊的人家,見彭三郎已經帶著人等在門口,他們身邊,那隻黃狗依然趴在門口。
這狗竟然是村裡惟一剩下的活口了,就連村裡惟一的一頭牛,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連牛皮都被剝走,牛角也被摘了去。
兩方會合,孫七郎再也忍不住,沉聲問道:“這是廣源州的人乾的?”
“除了他們,還能有什麽人?”林業深深地歎了口氣。
孫七郎搖頭:“搶糧搶東西我還想得通,可他們殺人幹什麽?而且死的都是老人小孩,大人都到哪裡去了?”
一個土官家丁出身的兵士道:“七哥,這有什麽想不通的,我們大山裡的人家世世代代就是這麽過來的。老人沒用,小孩路上不好帶,他們當然要殺死在這裡。大人是能夠賣錢的,這樣村子裡那些人就是最值錢的東西,不帶走他們不是白來了?這些人還是走得匆忙,不然連房子也燒成白地!”
孫七郎扭頭問道:“抓人賣錢,他們賣給誰?”
“以前隨便找個主家就賣了,買到手的人家就留下做家丁唄,不然那些主家成千上百的家丁哪裡來的?現在我們邕州地界行了括丁法,不許掠人為奴了,他們就賣到外地去。七哥沒有聽說,交趾那裡,一個壯年男子能賣幾十貫錢呢,婦人都是減半。若是有手藝,或者年輕婦人有點姿色,還能翻倍。”
孫七郎聽了直搖頭,這些傳言他以前聽說過,卻隻當是什麽稀奇事情聽聽,沒想到在大山深處,竟然真地存在著這種事情。
林業沒有說話,抬頭看著遠處的大山,面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