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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734.第733章 萬事操之在我
  徐平的話出口,崇政殿裡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這是直接指責樞密院辦事不了力了,雖然現在臣僚對政事上書很踴躍,但徐平卻極少發表自己的意見。特別是作為處理具體政務的官員,三司裡的人一向都自覺地不參與朝廷大事的議論,大多時候只是默默地執行政令。因為三司的權已經很大了,在朝堂裡的聲音再大,其他衙門就會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脅。

  沉默了一會,張士遜緩緩地道:“徐平,那你說,要怎樣才能做讓黨項不起反心呢?難道你認為,可以派大軍看住趙元昊嗎?”

  徐平笑了笑:“不派人看住趙元昊,那就萬事不聞不問了?張相公,現在樞密院對黨項了解多少?元昊是如何接位的?接位時候其他黨項元老重臣有哪些?他們對元昊的態度如何?還有,元昊繼位之後,做了哪些事情?從他的所作所為,樞密院認為他是會反還是不會反?不會反會如何做?要反,那大約會在什麽時候反?”

  看張士遜閉嘴不言,徐平又道:“哪怕就是不派大兵,難道不應該把黨項的事情都了解清楚?只有知己知彼,朝廷才能從容應付,不會一出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措手不及!萬事操之在我,黨項是臣,本朝是君,臣遵君命而行,是也不是?”

  見樞密院的幾個人都面色鐵青,沉默不言,群議再也繼續不下去,趙禎道:“此事事關重大,來呀,請政事堂的諸位相公進殿,一起集議。”

  一邊侍立的小黃門應諾,轉身出了大殿。

  趙禎要緩和氣氛,吩咐人上了茶湯,稍事休息。

  現在議論的是朝廷大事,李璋退出去,繼續到閤門當值。

  徐平靜靜坐在那裡,眼皮低垂,誰也不看,只是安心養神。

  按他一直以來的習慣,今天的事情是可以不說得這麽激烈的,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見過無能的,但還沒見過現在的樞密院這樣無能的。無能倒還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每個官員拿出來,都是響當當的人物,當得起能吏兩個字。但偏偏這麽多不錯的官員聚集到一個衙門裡,這衙門就無能到了奇葩的程度。

  跟宋相比,黨項不過是幾州之地,而且天氣苦寒,地方貧瘠,人口稀少。面對這樣一個小角色,樞密院竟然進退失據,讓人家騎到自己頭上來。按照徐平前世的歷史記憶,這還不算,最後打了好多年,竟然還奈何不了這樣一個跳梁小醜。

  丟人也是丟得夠了!

  誠然,跟黨項開戰有各種各樣的困難,但你有困難黨項就沒有困難了?你覺得腰酸腿痛黨項就要面臨生死關頭,這樣的力量對比,到底是怎麽樣弄成這個局面的?

  自太宗伐遼失敗,大宋精銳盡喪,軍事上對北方就失去了主動權。在這種情況之下,太宗把心思用到了內部折騰上,跟軍事才能相比,這也確實是他擅長的。自伐遼失敗四十年,軍力一年不如一年,樞密院一代比一代更沒有底氣。

  特別是真宗後期到劉太后去世的這二十多年,由於皇權暗弱,朝政大權向宰執大臣傾斜。宰執大臣掌權並沒有什麽,但問題是從丁謂弄權再到呂夷簡,都采取了一種依靠成例,怕擔責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指導方針。過於保守,以至於到了一種對做事情從心裡懼怕的程度。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官僚主義盛行。

  當然這個年代不叫官僚主義,應該說是小吏習氣。上下因循苟且,一切都按照既有的成例辦理,一旦超出成例,就把這些人嚇得失魂喪膽。因為離了這些成例,在位的人就再也沒有辦法弄權,沒有辦法呼風喚雨。

  范仲淹為什麽能團結起那麽多人,引起那麽多人的共鳴?因為那些士大夫認為自己才是官員,跟那些小吏是不一樣的,以大道佐君王,治天下,成例只是參考,也隻限於提供參考而已。

  這些成例就像一張大網,慢慢形成一個繭子,裡面的人在作繭自縛。

  樞密院為什麽這次這麽狼狽?就是因為傳下來的成例就是這樣做事的,進了那個衙門,就必須按那些成例做事,不然從你身邊那個跑腿的開始,你什麽也做不成。樞密院掌全國軍政,可以要求大宋境內自己所有的下屬跟自己的這些成例配合起來,形成一個系統。在這個系統內,一切都看起來完美。無論是官還是吏,做起事情來都逍遙自在,借著對成例的熟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問題是,黨項憑什麽按照你的這些成例來做事?

  趙元昊每做一次試探,樞密院便翻翻成例,有了,照舊規矩辦;沒有,便就掩住耳朵捂住眼睛當沒看見沒聽見。好了,這次耳刮子打到臉上來,不能當沒事發生了。

  然後從張士遜以下,都傻眼了。

  一個有進取心的國家,那麽她下屬的機構,不管是官方的還是非官方的,都必然會有一種進取心,萬事操之在我,而不是只看著別人的臉色應對。

  大宋發展到現在,已經是暮氣沉沉,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取心了。對於黨項,不但不想著讓他更好的臣服,而只是能忍就忍,能讓就讓,只求不給自己惹麻煩而已。這樣的態度,不是擺明了讓人家來欺負你嗎!不然怎麽好意思?

  徐平心裡暗暗搖頭,這不是哪一個官員的問題,而是整個系統的問題。這種事情解決起來非常麻煩,也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也只是能推一把就推一把。

  三司其實也有同樣的問題,不過一是因為那是丁謂經營多年的衙門,丁謂倒台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傳統勢力被削弱。再一個,劉太公鬧出那一場事牽扯太大,實際上是把辦事的公吏換了一遍,徐平做起事情來才比較順利。

  喝罷茶湯,等了沒有多久,呂夷簡和王曾帶著宋綬趕了進來,章得象留在政事堂當值,蔡齊依然在徐平中牟的莊園裡。

  行禮如儀,賜了座,呂夷簡和王曾坐下之後,看了一眼殿中的氣氛,心情都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他們已經聽說了楊景宗和喬大頭的事情,知道會找自己,一直等在政事堂裡。現在進了殿,看起來比自己想的還嚴重。

  趙禎讓張士遜把事情敘述了一遍,問呂夷簡:“中書認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呂夷簡與王曾對視一眼,捧笏道:“稟陛下,此事必須要小心謹慎。如果處理得重了,難免引起黨項元昊猜疑,西北不穩。如果過輕,又不足以讓黨項謹守臣禮。”

  趙禎聽了頭大,這話還不等於沒說嗎?追問一句:“那到底該如何處置?”

  “臣以為,還是快馬把黨項使節追回京城,當面問清,薄責即可。當面詢問,是讓他們知道朝廷態度,薄責以示朝廷恩德,不欲與黨項一般見識。”

  聽了這話,趙禎有些心動,又問王曾:“沂國公以為如何?”

  王曾捧笏說道:“呂相公所說為老成謀國之言,還有,要向黨項使節講清,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則,再有下次,朝廷必將施以嚴懲!”

  這樣處理是考慮到了方方面面,也是遵照以前的處理習慣,趙禎心裡已經基本同意了,又問張士遜:“樞密院覺得這樣如何?”

  張士遜捧笏:“以兩位相公所言為是!”

  眼看著事情又回到了慣常的軌道上來,劉平在一邊再也忍不住,起身叉手,朗聲道:“陛下,臣以為,黨項番胡遺種,狼子野心,不可以平常事理忖度。朝廷的寬宏大度,只怕在他們眼裡就是軟弱可欺,以後更加得寸進尺!臣願以管軍大將,提兵馬屯駐西北,以鎮懾其不臣之心!”

  趙禎神和善地對劉平道:“卿進士出身,是詩書之將,朕即將大用,怎麽可以到西北邊鄙之地?此事從長計議。且坐下說話。”

  劉平不坐,轉身看著徐平,希望他能幫一幫自己。

  趙禎見徐平面色沉重,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對他道:“徐平,當今滿朝文武之中,只有你曾經在邊陲,以一州之地,平滅治下謀亂之蠻族,攻滅不臣之交趾。此次黨項細作,你又從頭到尾都在,不妨說一說你的意見。”

  徐平捧笏道:“陛下,本朝與黨項雖然說是兩國,但更加是君臣。禮記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所謂禮節,有來有往才是有禮有節。黨項派細作入本朝,甚至還到了邊疆重地,已經是不臣之舉。那麽,黨項使節必須立即召回,派大臣當面嚴責!此其一。其二,令樞密院,一樣派出細作去,了解清楚現在黨項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元昊不臣,到底是在哪些事情上不臣。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要查清楚黨項現在的軍力布署,並作出針鋒相對的布置。這才是有來有往!知己知彼,本朝以上國之尊,萬事操之在我。黨項不反,依然是臣子,以臣禮相待。如果他真的要反,則早已做好萬全準備,派上將提大軍,以雷霆萬鈞之勢,破其國,執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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