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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993.第992章 相公之德,山高水長
  十裡長亭又十裡,王曾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這樣被同僚送別京城了。自從狀元登第,出入內外幾十年,多次為相,又到了從宰相的位子上退下來,被官員送別的時刻。如今年近六旬,真正說起來算不上年長,但王曾總有一種日薄西山的感覺。或許,這一次離開,就是永遠的離別,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這個天下第一繁華之地。

  回首望去,東京城趴在蒼茫的豫東平原上,顯得古樸而又凝重。

  三十五年前,自己一人一騎,從詩書之地的家鄉孔孟故裡來到這裡,一賦而讓天下驚歎。省試奪魁,殿試再奪魁,複試依然奪魁,後人說連中三元,王曾可是實實在在地連中過四元的。特別是在殿試之後,因為落第的人不服,又考過一次,王曾的表現讓人心服口服。王曾的狀元,無論在當時還是以後,所有人都認為實至名歸。

  當朝宰相,離別的時候,隨在身後的無非是一仆,一子,三人三騎,廣袤的平原上顯得有些寒酸。何必計較呢?幾十年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經留在了世人的心裡。

  王曾和呂夷簡同時罷相,是趙禎的無奈之舉,兩人恩寵不減。呂夷簡官升一級判京西路大州許州,同時兼任京西路安撫使。王曾官升一級判京東路大州鄆州,同樣兼任京東路安撫使。京東路與京西路類似,只是不分為南北兩部分,而是分為東西兩部分。不管是轉運使司,還是提刑司,都分為兩部,一部駐鄆州,一部駐青州。

  趙禎沒有辜負王曾,讓他回到了自己念茲在茲的家鄉。雖然由於回避法,由於不忍心讓這樣一位重臣到普通州軍任職,讓他到鄆州去,離著青州益都縣還有數百裡。但那裡畢竟已經有了王曾家鄉的氣息,能夠聽到依稀相仿的鄉音。

  “大人,前行路遠,我們還是快快上路吧。”王繹看王曾回首望向京師的神色有一些灰暗,不得不出言催促。

  已經先擇了離去,就不要過多地傷感,重要地是打起精神,過好接下來的日子。前方的路還遠,王曾不到六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

  開封府派來的導從收起了樂器,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們要把這位前宰相送出開封府界,直到應天府的人來接。這種迎來送往對他們是日常,早已經疲了。

  “走吧,我們回家裡去。”王曾撥轉馬頭,對老仆和兒子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王繹突然道:“大人且慢,看那邊塵土飛揚,莫不是有人來送?”

  這是東西來往的官道,行人不少,但這樣縱馬狂奔的,卻是難得一見。王曾對這樣不顧百姓疾苦的人向來看不上,心中生出一種厭惡,對繹道:“不管他,我們走吧。”

  走不多遠,被來人追上,停下來,卻發現是兩人兩騎。

  徐平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身邊的譚虎,對剛剛撥轉馬來的王曾一揖到地:“今日朝務繁忙,一心想來送相公的,只是難得抽出身來,相公恕罪!”

  王曾想說些什麽,終究還是算了,對徐平道:“諫議如今執掌三司,身份不比尋常,大道之上,不必多禮。”

  說完,翻身下馬,向徐平遠遠拱手回禮。

  徐平道:“沒有相公為了國事操勞,便就沒有今日的徐平。不來送一送相公,日後我聽怕難以心安。相公為國費盡心力,自當受我一禮。”

  王曾面色不動地道:“諫議只要竭心盡力為國為民做事,便就無愧於天下,何必謝我!”

  “相公教導,永不敢忘!”徐平拱手行禮,“相公今日遠離國都,若有什麽事情是要徐平做的,盡管吩咐!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

  王曾擺了擺手:“我不過一個老臣而已,受國家厚恩,滿門富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說完,轉身牽住韁繩,對徐平道:“諫議此來,已是殊禮,老夫唯有記在心裡。若問我有什麽話講,只有一句,為天下做事,為百姓著想。不管諫議以後要做什麽事情,先想一想此事對百姓有沒有益處,對天下有沒有益處,這就是百姓之福了。”

  “相公吩咐,徐平記下了!”

  看著王曾上馬,徐平走上前來,為王曾牽住馬韁,向前走去。

  從編《富國安民策》,徐平便就認定了自己會被呂夷簡排擠到邊疆去。自己惟一能夠做的,就是把施政大綱留下來,自己雖然不在朝廷,但讓京西路的新政不至於夭折。王曾在最後關頭,選擇了與呂夷簡同歸於盡,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實事求是地講,這樣做對王曾個人沒有任何好處,他要拉攏徐平對付呂夷簡,有一千種方法。但最終,他選擇了對自己無益,卻能夠給徐平及李迪等人留出施展空間最大的選擇。

  完全不計較自己個人的榮辱得失,一心為天下百姓,哪所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徐平從王曾身上真地看到了這種品質。世上總有一種人,他從來不會為身邊的哪個人著想,卻時時關念著天下的窮苦百姓。你不一定能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但當你願意為這天下的百姓做事的時候,他卻願意付出一切來幫助你。

  王曾以一介書生登狀元第,不管是在朝廷做事,還是做地方官,他或許不是最耀眼的那一個,但卻永遠是做得最恰到好處的那一個。哪怕是奉命出使契丹,一個眉清目秀的書生,面對異族刁難,讓他彎弓射箭,也一矢破的,滿座皆驚。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情是這位慈祥老人做不到的,或許需要他做的,他永遠都能做到。

  數次為相,王曾在朝中沒有親朋故舊,他只有志同道合的同僚。可惜他的子孫都默默無聞,沒有人為他宣揚功績,名字只是留在史書冰冷的記載裡。只要王曾還活著,呂夷簡或許永遠不會有說一不二的時候,他再是權傾朝野,也只能活在這位老人的陰影裡。

  走了不到一裡路,路邊出現一座草亭,王曾淡淡地道:“離京城遠了,諫議當回了。”

  徐平放開馬韁,誠懇地道:“送君千裡,終有一別。相公一生只是家國天下,今日離國遠去,不知有什麽吩咐在下的。我知道相公不念私事,但天下事天下的人總有相公念著的。”

  王曾看著徐平,猶豫再三,才歎了口氣道:“此次離去,我預感到時日無多了。諫議若是有心,看顧一下京東我家鄉那些不好讀聖賢書,隻知仗劍千裡的遊俠之士。如今朝廷要的是文治,這些人又不治生計,只是好遊俠使氣。不過他們終究是生在聖人故裡,懷的是悲天憫人之心,於國於民無害。就是使氣,使的也是浩然之氣。”

  徐平拱手行禮:“徐平記下了,必然不負相公所望。”

  王曾點了點頭:“如此,老夫代他們謝過諫議了。”

  說完,王曾撥轉馬頭,帶著兒子和老仆向著東方去了。

  王曾說的家鄉那些仗劍遊俠之士,其實就是後人說的東州逸黨。比如石延年,比如做到邕諒路經略的范諷,便就是這些人的佼佼者。他們大部分不事科舉,日常仗劍傲嘯山林之間,是齊魯這孔孟故裡的另一面。自從范諷和石延年到邕諒路任職,他們中的不少人跟著到了那裡,邕諒路和蔗糖務的開拓,少不了他們的功勞。但這些人狂放不羈,往往被這個年代的所謂正人君子視為眼中釘,詛咒謾罵隨身。

  由於跟石延年的關系,徐平跟對這些人並不陌生,也不討厭。其實不管以前有沒有交情,王曾這樣說過了,徐平是一定會照顧這些人的。

  徐平前世的那部名著《水滸傳》,裡面的英雄好漢們,行事作風雖然是這個時候閑漢的作風,但裡面又何嘗不是混合東州逸黨那些不得志的好漢們的風采?

  歷史上的東州逸黨在范諷去世之後便就走向衰落,甚至成為文人嘲笑的對象。但這些不事科舉,好學劍擊武技的讀書人,如果有一個合適的環境,誰又知道能不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呢?壯年的石延年,少年的張方平,也都曾經混跡在這些人之間的。

  看著王曾遠去的背影,徐平總覺得有許多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這個世界如果有一個人讓自己覺得永遠都趕不上,那便就是這個老人。他做到的事情或許自己可以試著也去做到,但他的為人,卻是永遠都學不來的。一生這樣為人做事,需要多麽廣博的知識,堅強的意志,博大的胸懷,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人能夠做到的范疇。

  天上的太陽白花花的,灑下酷烈的光芒,讓人無處躲藏,隻覺得渾身發熱。

  徐平在小亭子裡徘徊良久,心有所感,讓譚虎取了筆墨來,在亭柱上題了幾個字:“大道在焉,君子獨行。相公之德,山高水長。”

  這十六個字,就算是徐平報答王曾這次對自己的幫助,也是對他的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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