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雪山之役
慕容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等到他睜開之時,深沉如海的黑眸中已褪盡了方才的頹廢,換上了冷酷之色:“傳朕的旨意,京城城門各派一千士兵死守。剩下的士兵隨朕出城!”
“什麽?!”底下的武將聞言紛紛驚呆了!慕容修的意思是棄了京城?
慕容修看著東方升起的那一輪慘淡的太陽,俊美剛毅的面容猶如刀削斧刻一樣。他一字一頓地道:“朕要親自領兵,攻陷穎城!生擒殷凌瀾!”
……
衛雲兮睡到了一半又從夢中醒來。撩開帳子天色已經大亮了。她攏著狐裘披風,縮在了帳中的炭盆邊。出外打水的挽真回來,見她起身了,揉了揉凍紅的手,從食盒中拿出溫得好好的一碗米粥,嫣然笑道:“衛姐姐吃一點吧。”
衛雲兮目光悄悄轉向了不遠處的大帳,問道:“蕭王殿下那邊……”
“送了,可是好像昨夜蕭王殿下和將軍們又通宵議論行軍打仗,這時候蕭王殿下該是還在睡吧。”挽真手腳麻利地拿出可口小菜,放在了衛雲兮身前的矮幾上。
衛雲兮看著那帳子垂著的氈毛簾子,終是低了眉眼嗯地應了一聲,開始用起了早膳。自從那一夜之後,蕭世行特地吩咐士兵勻出了一頂結實暖和的帳子給她。挽真與她同吃同住。蕭世行隻道他這幾日軍務繁忙,來來往往都是粗魯的軍中將士,她一個女人住在他的帳子不但無法休息,還會有諸多不便。
他界限分明的樣子分明是已不再對她有了非分之想。衛雲兮本應該松一口氣,可是不知怎麽的心中對他的愧疚卻是一日日重了。
衛雲兮與挽真說著話,忽地遠遠的軍營前有凌亂的馬蹄聲響起,不一會那傳令兵已匆匆下馬向著蕭世行的主帥營帳跑去,邊跑邊大喊:“報——穎州城被圍!”
衛雲兮正喝著稀粥,聞言手不由一抖,急忙看向那聲音的來處。那傳令兵已衝入主帳再也看不見影子。
衛雲兮心中湧起一股莫名巨大的不安,她猛的放下碗筷,提了裙裾就匆匆走了過去。挽真冷不丁看著她跑去,心中暗暗叫了一聲糟糕就追上前去。
“衛姐姐,你還沒吃完早膳呢!”挽真上前攔住她。
衛雲兮身子一偏,繞開她向著蕭世行的帳子走去:“是穎城!我要去聽聽。”
挽真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勉強笑著勸道:“有什麽好聽的,不過是打打殺殺,我們又聽不懂。”
衛雲兮倉皇回頭,被凍得青白的面上帶了恍惚:“不,這穎城,這穎城一定不尋常。我大哥在那城裡面,凌瀾也一定在那城裡!……”
挽真眼眶一熱,忍住了欲奪眶而出的淚,笑著道:“怎麽會呢,公子……”
衛雲兮猛的回頭,她一把抓住挽真的手,一雙幽深的美眸緊緊盯著她,帶著無盡的懷疑:“你知道他在哪裡對不對?你一定知道的!”
挽真抿緊唇,只是臉色煞白地別過頭去:“公子臨行前吩咐奴婢要照顧好衛姐姐。衛姐姐什麽都不要問了,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她說著匆匆轉身走了。衛雲兮看著空蕩蕩的手心,牙一咬,轉身踏著積雪匆匆向著蕭世行的營帳而去。
……
黑夜,穎城寂靜無聲,寒風呼呼地吹過空蕩蕩的街道,整座城猶如一座沉沒在黑暗中的死城。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生機,觸目所見,只有城牆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還有那縮在角落處與屍體無異一動不動的守兵。
前幾天剛下完一場大雪,天上的鉛雲又開始漸漸累積,天低得嚇人,像是要把這城壓碎,隱隱透著不祥。只有在一處廢舊的府邸中還跳躍著幾抹隱約的光,時不時傳來一聲聲壓抑的咳嗽聲。
衛雲衝聽到咳嗽聲,終於從面前的行軍地圖上挪開眼睛。他臉已黑瘦不少,腿上還綁著帶血的繃帶。整整近十天,幾乎不眠不休的突襲進攻,再突襲再進攻,緊接著便是沒完沒了地抵抗慕容修的兵馬,一波緊接著一波,烏壓壓的士兵們比海濤還凶猛,比天上的陰雲更令人害怕。
穎城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衛雲衝看著一旁軟榻上用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殷凌瀾,聲音嘶啞:“殷統領若是身子不適就下去歇息吧。”
這府邸是因逃兵災而空置下來的廢棄屋子。因穎成缺少木材炭火,整個廳中沒有一絲暖意。他不知道殷凌瀾得了什麽病,有時候激戰正酣他沒注意不曾發現,可是隨著這幾日戰事膠著。他才漸漸發現了殷凌瀾的病比想象中重多了。有時候他會咳上一整夜,無法睡覺。白日裡為了穎城,殷凌瀾已絞盡腦汁施計死守,到了夜裡還不得休息,這場戰真正統籌大局,最辛苦的不是他衛雲衝,而是——殷凌瀾。
殷凌瀾捂住唇再重重咳了幾聲,慢慢抬起頭來,一向波瀾不驚的深眸已布滿了血絲。他倦然道:“我沒事。衛將軍算出來了麽?要從哪邊突圍。”
事到如今,他們以少敵眾已經無法為繼,更何況此次變亂事起倉促,很多跟著他們叛變的士兵又紛紛歸降了慕容修的軍隊。拚死血戰不可怕,人最可怕的是失去了信念。
十年來誰還記得曾經的前朝?誰還記得當年前朝武帝的仁德?慕容拔的貪婪無恥?時間是一劑猛藥,把過去洗刷得一片黯淡蒼白,無從考究。他眸色漸漸悲涼。
衛雲衝不知殷凌瀾早已心神不再,一指地圖西側道:“只能從西邊突圍了。”慕容修率軍攻得最猛的是南邊,西側是穎城外一片山勢陡峭的群山,那山的另一面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洶湧激流。慕容修不防西側,也許只不過是篤定他們義軍面對群山險峻插翅難飛吧。
“好吧。就西側。”殷凌瀾閉著眼緩緩道:“可是西側,是生機,也是一條死路。”
花廳中沉默異常,有一股莫名的哀傷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動。殷凌瀾看著面露痛苦的衛雲衝,長歎一聲淡然道:“衛將軍還有一次機會。”
“什麽機會?”衛雲衝自嘲問道。
“逃,或者戰的機會。”殷凌瀾看著那濃墨似的黑夜,聲音低而清晰。
衛雲衝一怔,不由深深地看著他:“那殷統領以為我要選什麽樣的結果?”
殷凌瀾不看他,只看著手心的一支素色荊釵,慢慢道:“我想,衛將軍是想要戰。與慕容修決一死戰。”
“那你呢?”衛雲衝面容很平靜,又問。
“我?”殷凌瀾把摩挲得很光滑的荊釵緩緩收入懷中淡淡道:“我早就沒得選擇的機會。所以,只能背水一戰。”,
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
……
風,呼呼地吹過密閉的鬥篷中,灌入衣領,令整個人都抖索起來。衛雲兮的手已凍得沒有了知覺,只知道緊緊抱著面前人的窄腰。他身上的皮革甲胄冷得發硬,身下的馬兒疾馳如風,可是他還是一下一下抽打著身下的馬,讓它更快更快!
身下是顛簸的馬兒,身後是烏壓壓緊隨的五千北漢精銳騎兵。衛雲兮凍得渾身發抖,可是腦中卻異常清晰地掠過那一日她與蕭世行的對話情形。
……
“殷凌瀾在穎城是嗎?”她瞪大眼睛,緊緊盯著蕭世行漆黑的深眸。
“是。”蕭世行終是重重點了頭。
帳中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衛雲兮緩緩坐回。他果然在穎城!她終於知道了他的下落!可是卻也終於知道了他最終的心意。
蕭世行慢慢合上手中的密信,道:“衛小姐既然知道了殷統領的下落,那就安心回去吧?”
“安心?”衛雲兮忽地輕笑,她臉上無淚,那涼薄的笑容看起來卻令人心慌:“蕭王殿下教教我如何能安心?”
她的話忽地激怒了一向以冷靜自持為傲的蕭世行,他猛的站起身來,怒道:“你不安心又能怎麽樣?整個戰局都順著殷凌瀾的估算一步步走到今天。誰能知道慕容修能狠心拋下百年的楚京,放任一座空城給了那支五千奇襲的人馬,親自領兵去攻打穎城!”
“這就是戰爭!瞬息萬變,無法控制。你除了在這裡靜靜等待,你還能做什麽?”
衛雲兮也站起身來,她猛地大步走到蕭世行跟前,冷笑:“我是不能做什麽,我一介女流,我手無存鐵!但是北漢最尊敬最戰無不勝的蕭王殿下你教教我,是不是有一種辦法叫做馳援!”
兩人憤怒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頓時激起看不見的火光四射。
蕭世行看著面前毫不退縮的衛雲兮,一扯手邊的行軍地圖,狠狠拍在她的面前:“那衛小姐告訴本王,從何馳援?怎麽進攻?”
衛雲兮緊緊盯著蕭世行的眼睛,迫近一分,冷然道:“若是我能說出一個絕好辦法,蕭王殿下肯不肯親自領兵五千,馳援穎城?”
蕭世行忽地帶著怒意笑了。他斷然搖頭:“不,本王不會中了你的激將法的。你出去!”
“不!我不出去!”衛雲兮一把搶過他手下的軍行地圖,拿過一旁的炭筆,在上面飛快地勾畫,她手下用筆如飛,乾淨利落,語速也快得驚人:“蕭王殿下,你們都錯了。這張圖是錯的!你用錯了的地圖怎麽能想出辦法來?”
“我們在泗水邊城,現在在落霞嶺,離開穎城有三日的路程,但是從這裡到穎城的西側,有一條河,這不是山。這條河當地人叫它阿妹河,它水流湍急而冬季不會封河結冰,蕭王殿下在泗水邊的戰船很堅固,一艘可以運一百個士兵,只要十艘,運幾個來回足以從這條河順著這條阿妹河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瞿州,慕容修忙著圍攻穎城,以他的脾性一定會調集所有的周邊軍隊,他一定不會想到我們從這裡出現!”
“然後蕭王殿下就可以從瞿州繞道道馳援穎城!”
最後一句話落下,她手下的筆也剛好停住。她抬起頭來,目光如錐緊緊盯著蕭世行的眼睛:“這是最後打敗慕容修的機會!與其在這落霞嶺困住,還不如孤軍深入放手一搏!”
帳中又陷入了死寂。蕭世行來回踱步。半晌他猛的回頭,目光熠熠,聲音低沉:“你是什麽時候想到了這個?”
衛雲兮聽出他聲音中的意動,連忙道:“我也只是前幾天在帳中看了不少行軍地圖,又看了蕭王殿下手下找來的地方志,所以才知道蕭王殿下的地圖畫的地方有些不對……”
不過這本來也不是她的錯。蕭世行是北漢人,對南楚不熟,再加上行軍倉促之間根本沒有時間去好好考證一下這軍行圖的正確性,更何況現在大雪封山,地形地貌都掩在了冰雪之下,無從考究。
“那你為什麽不一早告訴本王?偏偏這個時候?這不得不讓本王懷疑你不過是因為要救殷凌瀾才讓本王親自犯險!”蕭世行冷冷地道:“陷害主帥,延誤軍情,這是要砍頭的的罪名!”
衛雲兮聞言心中一驚,連忙搖頭:“不……我之前沒有稟報蕭王殿下不過是因為……那時候蕭王殿下趕了我出去……”
她陡然紅了臉。蕭世行也尷尬地別開頭去。兩人之前微妙尷尬情形的確是令衛雲兮有口難開。
蕭世行不自然輕咳一聲,把目光放在方才衛雲兮添的幾筆,轉移話題:“你有幾成把握?”
“八成!”衛雲兮美眸又燃亮,她急忙湊上前:“蕭王殿下,若是你親自領兵,就有了九成。”
“那阿妹河在哪裡?”蕭世行沉聲問道。
別看衛雲兮畫得那麽清楚,但是深諳行軍打仗的蕭世行知道,若是沒有熟悉地形的人指路,這幾千人馬完全可能走岔。倒時候別說馳援穎城了,就算他們行軍裝備再精良也有可能在這冰天雪地中全軍覆沒。
衛雲兮心中一緊,握緊手中的地圖,定定看著蕭世行,一字一頓地道:“除非蕭王殿下帶我去見殷凌瀾,不然我不會告訴殿下一個字!”
“衛、雲、兮!”蕭世行的臉陡然陰沉下來,眼底是未曾見過的陰沉的怒意,他指著帳子門口,怒吼:“你給本王滾出去!”
……
“還能堅持得住嗎?”風雪中傳來蕭世行的吼聲。身後的衛雲兮迷迷糊糊睜開眼,點了點頭。
冷,整個人凍得如石頭一般,可是她的心中卻是滾燙滾燙的。她終於說服了蕭世行帶著她馳援穎城。但是條件之一是這一路上她得寸步不離他的左右。
衛雲兮被凍得鐵青的唇邊溢出淡淡虛弱的笑容。她沒看錯,蕭世行是個好人。
風雪中大馬疾馳的蕭世行不知身後衛雲兮所想,隻焦急地看著這越來越陰沉的天色,心中恨得直罵娘。這天怎麽這麽冷,他一個大男人又有內力在身一天疾馳下來都有點堅持不住了,那身後一動不動的衛雲兮會不會凍僵了?
想到此處,他勒馬而立,對後面大吼一聲:“原地休息!”
身後立刻有傳令兵打了旗號,傳達他的命令,烏壓壓的騎兵們紛紛勒馬停下。蕭世行在一處背風處下馬,身後的人兒因突然失去了依憑,她軟軟的向馬下摔下來。蕭世行連忙一把抱住她下滑的勢頭,把她抱了下來。
衛雲兮緩緩睜開眼,虛弱問道:“怎麽停下來了?”
蕭世行惱火道:“本王不想到了穎城交給殷凌瀾一具硬邦邦的屍體!”
他話雖這麽說,但是依然腳步不停把她抱到了一處比較乾淨的地上,命令士兵拿來氈毯生火取暖。衛雲兮幾乎已經要凍僵,手腳都失去了知覺,只有神智還算清醒。
蕭世行看著她半睜半閉的雙眼,還有那眉眼處都凝了雪珠子,心中不由咯噔一聲,要是他晚停下半個時辰,這個傻女人估計都凍僵了,到時候大羅金仙想要救她都難了!
“雲兮,別睡著!”蕭世行拚命搖了她一把:“你一睡著你就再也見不到殷凌瀾了!”
衛雲兮勉強睜開眼,千言萬語只能吐出兩個字:“謝謝。”
避風處,火光耀起,蕭世行在一旁添了柴火,明滅的火光耀出他堅毅俊美的面容,有那麽一刹那衛雲兮看到了他眼底湧過的淡淡莫名思緒,似哀傷又似自嘲。可是等她再看卻是什麽也看不到,除了那堅定如磐石的決心。
“休息一會,等等還要繼續趕路。”蕭世行看了看陰沉的天色,道:“要在大雪前趕到穎城。不然的話萬一大雪一下,就很難及時趕到了。”
衛雲兮點頭,暖和過來的她開始有精力去思考接下來的事。她從懷中拿出捂得嚴嚴實實的軍行圖,就著火光看了許久。
“你覺得他們會繼續堅守嗎?”蕭世行問道。
衛雲兮美眸中掠過痛苦,她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堅持不了多久。慕容修沒有耐心拖下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慕容修一定會全力攻佔穎城。”
話音落,兩人都沉默下來。是勝是敗就這兩日了。是守住穎城還是就這樣被慕容修殺盡義軍。小小的一座穎城儼然已經成了這一場戰局的風暴眼。
避風處外,寒風漫卷了風雪,彌漫了所有的一切。
……
黎明前的一個時辰是一整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寒風呼嘯,徹夜不疲倦。整個穎城靜悄悄的,猶如伏在黑暗中的一隻孱弱而巨大的怪獸,正期待著最後一搏。
穎城西側的城門在這一片萬籟寂靜中打開了一條小縫隙,衛雲衝捏緊了手中的長槍,看著那漸漸打開的城門,眼中的沉色漸濃,當城門打開可容一人一騎而過的時候,他終於舉起長劍,衝著身後的士兵們怒吼:“殺!——”
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震動天宇,撕破黎明,久久不絕……
楚,長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衛雲衝領兵兩千突破慕容修的圍困向西而去,慕容修親自領兵一萬追擊至穎城西側。不想到了中途,衛雲衝早就恭候多時,殺個回馬槍,打得慕容修一萬軍隊一個措手不及,與此同時,穎城中的剩下的五千殘兵趁隙突圍,向東逃去。
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引開慕容修,保存義軍主力。
等慕容修回過神來,已被不要命的衛雲衝堵死在西側的雪山谷中。兩千對一萬,這是一場絕對無法公平的決戰。慕容修一身明黃鎧甲,勒馬站在烏泱泱的士兵之後,看著山谷中絞殺成一團的戰場,深眸中的冷意比這十二月的冰天雪地還冷。
在當中,銀色甲胄的衛雲衝猶如血池而出魔鬼,長發披散,渾身的袍子已染紅了鮮血,但是他依然冷酷無情地殺戮著眼前阻擋他的士兵。他手中長槍如蛟龍出水,招招見血。
再也沒有看見曾經以為效忠自己的將軍的背叛更令人痛苦的事了。慕容修握緊腰間的寶劍,捏得咯咯作響。
衛雲衝一槍挑開一個士兵,看著不遠處被士兵團團護住的慕容修,哈哈一笑,傲然指著他:“慕容修,敢不敢與本小爺一戰?!”
輕蔑的眼神,刻骨的仇恨,令他的面色冷冽如魔。
慕容修刷地一聲抽出腰間長劍,冷聲喝道:“衛雲衝,你找死!”
衛雲衝哈哈一笑,笑聲淒厲。他一震手中的銀槍冷笑道:“死?!十年前我早就該殺了你那不要臉的慕容拔還有你這卑鄙無恥的慕容家狗賊!你慕容家殺我妹妹,害死我的娘親!今天就是我報仇的時候到了!”
慕容修渾身一震,咬牙一字一頓地道:“朕就知道,你們心存反意!”
他說著對攔在跟前的禦前侍衛怒喝:“滾開,朕要跟他一戰!”
衛雲衝見終於激得他下了戰場,不由哈哈一笑,挺了長槍怒喝一聲:“今日就讓我們了結這十年的恩怨吧!”
兩人頓時纏鬥在一起。山谷中的形勢更亂了,大批大批的士兵湧進狹小的山谷,已經抵擋不住慕容修精兵強將的義軍紛紛向山谷後撤去,整個山谷如一鍋煮沸的粥,喊殺聲震天。
衛雲衝咬著牙與慕容修鬥在一處,長槍對寶劍,他使得滴水不漏。慕容修如何能懼他?一柄寶劍砍得衛雲衝的銀槍火花四濺。兩人在馬上赤紅著眼,殺得天翻地覆。衛雲衝幾日不休,又方才衝殺了一陣早就力脫,對上慕容修如狂風暴雨的進攻漸漸力不從心。他手中的長槍一抖,慕容修看準時機,寶劍狠狠揮下,將衛雲衝的長槍攔腰砍斷。
衛雲衝一怔,剛想格擋,手臂一麻,人已力脫摔下馬去。慕容修眼中掠過狠意,手中長劍劃過一道弧光就狠狠地要刺入滾落在地上衛雲衝的心窩。
“鏗”的一聲,慕容修的劍上一震,一顆不知從哪來的石子把他的寶劍震開了一尺。那石子勁力巨大,打得慕容修虎口鮮血崩流。他剛抬起頭來,只見眼前黑影如鬼魅一般掠來,一張他到死也忘不了的俊魅面容冷冷而來,伸掌拍向慕容修身下的馬。
“殷凌瀾!”慕容修驚呼一聲,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被發狂的馬匹掀翻在地上。
衛雲衝抹了一把臉上的雪粉,吃驚道:“你怎麽又回來了?”兩人合計,衛雲衝引開慕容修,殷凌瀾領著其余的人馬突圍出去。可是殷凌瀾卻半路折返救了他!、
殷凌瀾扶起衛雲衝,冷冷道:“你走吧。慕容修逃不了的!”
慕容修好不容易從馬下掙扎出來,聽到這一句心頓時涼到了底。殷凌瀾就這樣清清冷冷站在萬人中央,可是他卻隔絕在所有人的世界,隻做自己想做的事,隻說自己想說的話。
衛雲衝咬牙要推開殷凌瀾,卻覺得按在自己肩頭那一雙修長的手如山一般重,動彈不得。
“走!去跟衛國公匯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耳邊響起殷凌瀾冰冷的話。
衛雲衝看著面前的慕容修,恨得心都要滴血。
“走!”殷凌瀾喝了一聲,提起他的領子平平地將他拋了出戰圈。他雙手一錯,手上的玄鐵指套在天光下閃著寒光,身上的玄衣袍角在半空中如鷹翼張開。他森冷的面容是最無聲的宣告,宣告這一刻,慕容修他在劫難逃!
……
穎州城遙遙在望,衛雲兮已經能聞到空氣中那屍體燒焦和血腥的氣味,穎州城的斷壁殘垣就在遠遠的天邊。
“報!——殿下,今早穎城突圍,衛雲衝帶著兩千人馬突圍向了穎城西側而去。另一支義軍向東(dong)突圍……”傳令兵的話還未說完。
衛雲兮已驚得幾乎從馬鞍上滾下來。她急忙問道:“衛雲衝當真是向西而去?”
“是!”傳令兵篤定地道。
衛雲兮與蕭世行倒吸一口冷氣,西側!西側那是絕路!
衛雲衝是懷著必死的心突圍的!衛雲兮臉色一白,握緊蕭世行的胳膊,顫抖道:“一定要救大哥!一定……“
蕭世行顧不上多想,一拍身下的馬兒,對身後的軍隊大喝一聲:“向西去!——”
蕭世行話音剛落,身後的北漢精銳如烏雲奔湧頃刻向著西邊而去。地在震動,萬隻馬蹄踏在雪地上,揚起漫天的雪塵。衛雲兮緊緊扣著蕭世行的腰間,整個人幾乎都要飛上半空,迎面而來的寒風灌得人幾乎無法呼吸,前面的雪色山巒在眼前起伏顛簸,猶如整個天地都要顛倒。
很快蕭世行的五千大軍疾馳到了雪山谷中,眼前的情形幾乎令趕來的人心中大大一震,只見滿山谷中皆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幾乎寸步難行。衛雲兮心中一窒,幾乎要從馬上跌下。山谷深處還有喊殺聲傳來。
蕭世行急忙回頭怒吼:“進山谷!快點!”
身後的士兵轟然應了一聲,飛快疾馳入了山谷中,越往裡面越是令人驚駭,屍身遍地,血流成河。她的心仿佛被一雙冰涼的手揪著,呼吸不得。蕭世行沉默打馬,終於到了山谷深處,遠遠只聽得刀劍相加的聲音,時不時有人驚呼著然後又消失了聲響。
衛雲兮急忙凝目看去,只見烏壓壓的士兵圍著一處地方,在緊張著等待著什麽。
是慕容修的軍隊!衛雲兮心中一急,就要上前看個清楚。蕭世行連忙按住她,低聲道:“我們要攻其不備!”
正在此時,慕容修低沉的聲音從風中傳來,沉沉的,帶著勢在必得的決心:“殷凌瀾,你還不肯歸降朕嗎?還是要這樣負隅頑抗到底?”
衛雲兮呆了呆,忽地,她瘋了一樣推開蕭世行鉗製的手,向著那一處奔了過去。蕭世行暗咒了一聲,急忙拔劍跟上前去。
衛雲兮隻覺得渾身的血都褪到了心中,身上沒有一絲暖意。她跌跌撞撞跑了幾步就被蕭世行撲倒在地。兩人在雪地上滾了幾滾,蕭世行壓低聲音,怒喝:“你瘋了不成?萬一被慕容修發現了我們的布置就功虧一簣了。”
衛雲兮已滿眼是淚水,她嘶啞地道:“是凌瀾!他在那裡!救他!去救他!”
她終於看到了那朝朝暮暮想著念著的殷凌瀾,只是她絕不知道兩人再次見面竟是這樣的情形。
一處陡峭的山崖邊,殷凌瀾長發披散,身上玄色長袍已被利刃刺破了好幾個窟窿,寒風呼嘯著從深淵處吹來,吹起他長長殘破的袍子,他的身影很瘦削,可是依然挺拔,凝如山嶽,似任狂風怎麽吹都無法將他帶走。
他面容很平靜,只有一雙深眸湧動著詭異的深紅。他十指已被鮮血染紅,手指上的玄鐵指套森寒,上面豎起根根利刃,猶如獸的爪牙。
他看著面前不敢再進一步的禦前侍衛,冷冷地道:“慕容修,我已厭了做你們慕容家的鷹犬走狗。十年了,慕容拔用我做了十年殺人的刀,你也要再用我十年不成?”
慕容修臉色一青,冷然喝道:“你犯上作亂,罪無可恕!你……”
“慕容修,犯上作亂不就是你們慕容家嗎?”殷凌瀾清清冷冷地笑了起來,山風呼嘯,吹起他的長發,墨黑長長的發猶如有生命爪在他身後張揚。眼前的他,蒼白的面容,嗜血的深紅眸子,十指染紅的血腥,他猶如從地底而出的修羅,妖冶詭異得令人心中膽寒。
慕容修心中陡然一窒,面對殷凌瀾的質問。他無言以對。
衛雲兮的嘴被蕭世行死死捂住,她淚已經流成河,他就在眼前。面前是千百人,而身後卻是萬丈深淵。
慕容修看著殷凌瀾清冷的深眸,心中的羞惱再也忍不住爆發,怒吼道:“給朕殺了這亂臣賊子!殺啊!”
可是他的話卻無人敢應,那戰戰兢兢的禦前侍衛們看著臨風而立的殷凌瀾,往日對他的各種傳說此時回想起來格外令人膽寒。更何況他們也見識過一路的慘烈。
龍影司的統領殷凌瀾不是人,他是殺人的魔!
慕容修看著畏縮不前的禦前侍衛,氣得揮劍怒吼:“你們不殺他,朕就誅你們九族!”
不知是不是他的話起了作用,還是殷凌瀾捂住唇輕咳了一聲,底下伺機而動的禦前侍衛們紛紛吼著上前。
衛雲兮終於忍不住,一把推開蕭世行的手,尖叫一聲:“凌瀾!凌瀾!……”
淒厲的叫聲衝破寒風,層層疊疊地傳來。殷凌瀾猛的渾身一震,看向聲音來處。衛雲兮淚眼朦朧,她掙開蕭世行的鉗製,拚命地向他跑去,哭道:“凌瀾,凌瀾,我來救你了……”
遠遠的慕容修猛的回頭,他只見一抹雪白的身影瘋了一樣衝入亂軍之中。素衣長裙,傾世容顏。這是衛雲兮!
殷凌瀾若癡了一般看著她飛奔而來的嬌俏身影,滿心的殺意陡然消逝,耳邊似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瀾哥哥,瀾哥哥……”
一記重擊撲到肩頭,殷凌瀾猛的一口血噴出,他看也不看,一掌拍上眼前攔路的人。黑影猛的騰空躍起,從眾人頭頂躍起,向著那抹雪白如風掠去。
“雲兮……”他輕歎,眼中有什麽滾落,模糊了眼前這一片天地。
“凌瀾!”衛雲兮隻覺得眼前有陰影覆下,下一刻她終於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傻子,回來做什麽?”清淡的歎息在耳邊響起。
她剛想說什麽,忽地猛的睜大眼睛,尖叫一聲:“不!——”
劍入肉的聲音那麽清晰。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風似乎也不會動了,整個世界的聲響仿佛統統在這一刻褪去。衛雲兮隻覺得懷中僅剩的溫熱飛速流逝。
殷凌瀾靠在她的肩頭,低低歎息一聲:“雲兒,好想再聽你叫我一聲瀾哥哥……”
衛雲兮定定看著對面持劍而立的慕容修。他雙目血紅,那劍尖還滴著血,一滴滴,滴在了雪地上,猶如盛開了一朵朵血色的寒梅。
有什麽聲音傳來,地上也漸漸顫抖,蕭世行捏緊著劍,神情鐵青得猶如天邊的鉛雲,在他身後是整齊凝重的北漢騎兵。他們漸漸逼近慕容修的幾千人馬。
慕容修看著他們從山谷中圍攏而來,冷笑:“蕭世行,你竟親自帶兵前來。你以為你就能全身而退不成?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朕的援軍就會來到。”
他冷冷看著衛雲兮與殷凌瀾,心中的嫉恨如沸水湧過,***辣地疼:“而這一對奸夫淫婦,亂臣賊子,朕將親手誅之!”
他提著寶劍步步逼近。衛雲兮隻覺得心也不會跳了,她怔怔看著慕容修,扶著殷凌瀾一步步後退。
身後已是百丈深淵。原來他竟是要親手殺了她和殷凌瀾。而面前的千人士兵團團包圍,他們插翅已難飛。
她忽地笑了,笑得張狂淒厲。她按住殷凌瀾的手,用他指套利刃狠狠割斷一縷長發,她眼紅如血,一字一頓地道:“慕容修,我就是前朝清雲公主!你父殺我父皇母后,奪我江山!你我早就勢不兩立。你我成親至今,可謂同床異夢。你鉗製我讓衛家為你所用,我謀你的江山,居心否側。”
“鴛盟散,錦書絕。從今以後,你我夫妻恩斷情絕!”
她把那縷長發狠狠丟給慕容修,轉頭看著深淵,再看看殷凌瀾,顫抖撫上他蒼白的臉,低笑:“瀾哥哥,我們走吧。”
“走?去哪裡?”殷凌瀾看著她笑。
“回家。”她看著深淵,底下是湍急的澗水。她一笑:“去找我的父皇母后。”
殷凌瀾淡淡一笑,身後的劍傷血汩汩滲出,染了他半邊衣袖,令墨色更濃紅色越暗。他烏黑的發隨風飛舞,人也幾乎要凌空而去。他伸手輕撫她的淚顏,輕輕搖頭:“不,你應該活著。該死的是我。”
“雲兒,好好活著。”
他說著放開她的手,退後一步,縱身一躍……
“不!——”衛雲兮淒厲尖叫一聲,整個天地都仿佛在這一刻猛的一暗。她眼睜睜看著那一片玄黑的衣角在眼前滑落、消失。
“凌瀾!——”她飛奔上前,妄想抓住那一抹玄色,卻隻來得及看見他蒼白如蓮的容顏沉沉落入深淵。風聲嗚咽,衛雲兮站在崖邊,怔怔看著那深不見底的深淵,再也無法呼吸。
“雲兮!”身後響起慕容修驚恐的聲音,風聲傳來,他的聲音也變得恍恍惚惚:“雲兮,你回來……朕……朕饒你不死……雲兮,你回來!”
衛雲兮緩緩回頭,她木然看著那近在咫尺的慕容修,再看看那被阻擋在外的蕭世行。蕭世行臉色煞白如雪,隻緊緊盯著她的面上,那樣驚恐的表情與慕容修如出一轍。
她忽地笑了,寒風呼嘯中,笑聲如泣如訴,猶如鬼哭她看著底下的深淵,眼中的淚輕輕滑落。
她低笑:“瀾哥哥,我來了……”
話音剛落,慕容修隻覺得眼前白影翻飛,她已決然跳了下去。
“不!——”慕容修想也不想,飛撲上前,長臂一伸已緊緊摟住她的腰肢。他手中長劍狠狠釘在了涯邊,兩人就掛在半空中。
慕容修隻覺得手中的衛雲兮瘋了一樣要掙開他的手,他怒吼:“衛雲兮,你要是敢跟殷凌瀾去死,朕就殺光每一個衛家的人!朕要殺光每一個衛家人為你陪葬!……”
他抱緊她的腰間,淒厲的風中,山崖邊只聽見一聲聲淒厲的哭聲久久回蕩,那哭聲隨著滾滾河流的轟鳴,追逐著向著遠方……
……
長明宮依舊,站在殿前可以看見宮闕重樓依舊,在薄暮中帶著天家固有的威儀。有宮門落鑰的鍾聲響起,一聲一聲悠長悅耳。寒鴉紛紛落在金頂,不祥的叫聲那麽刺耳響亮。
慕容修滿心滿身疲倦,只看著面前素衣長發的衛雲兮,她迎風而立,窈窕的身影如九天降下的玄女,她昂首向著那輪紅日落下的方向走去。
她,踏入永巷。
她,再也不願回頭看著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一眼。她漸漸遠去,身影再也看不見。
遠遠的,站著盛裝的蘇儀。珠翠滿頭,金絲繡成金鳳,一針一線栩栩如生。她看著衛雲兮踏入永巷,她知道她永無翻身余地;她知道她終於走到了這最後一步;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恨著怨著既有衛雲兮又何苦還有她蘇儀?
只是她看著看著,忽地捂住臉,失聲痛哭。
“你哭什麽?”許久,身邊有人問。
蘇儀放開手,抬頭看著木然的慕容修,拿著一雙哭花妝容的眸看著他,不吭一聲。
“你要的都有了,你還在哭什麽?”慕容修指執著地問,又似在反問自己。
蘇儀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臣妾只是哭自己終將一無所有。臣妾在哭,臣妾終是一輩子比不上衛雲兮。她帶了一切住進了永巷,臣妾坐擁后宮,卻只能永遠孤獨一生,老了病了死了都不會有人記著想著……”
她說完,拖著華美的裙裾,帶著最後支撐起來的驕傲一步步地走向華美空洞的宮殿。慕容修怔了怔,忽地哈哈大笑,笑聲陣陣,卻是衝不破這重重宮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