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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7.第27章 傾絕天下(2)
  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將王若刀刀凌遲。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著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后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麽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著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麽強,強不過我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后這才似乎有了興致,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對於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卻有點湊巧了。

  眾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麽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稟,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我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我父母帶著我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隻好將我插了草標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我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我的臉呢,便叫人拿了錢給我爹娘,將我買了過去。我師父對我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麽一件事。”

  眾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只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劃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面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於殿內,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湧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內,回音隱隱,尤其動人。

  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后,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敷衍道:“確實不錯。”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皇上極愛奢靡遊宴,而王皇后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遊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我的琵琶只有無盡繁華,沒有寂靜落定,想必這就是我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后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后說的是,非經歷了大悲大苦,怎麽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無事,索性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麽好的技藝,什麽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我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詔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錦奴應道:“是。我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后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麽,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我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酺,雲韶六女中其余五人奉詔上京,唯有我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每年冬至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開舞。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歌舞伎院名叫錦裡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面台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發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面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我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面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攘攘,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我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隻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回響余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只聽得琵琶聲音泠泠回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泄。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回轉飛揚,仿佛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裡暗自想象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複再聞了。”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盡是憧憬向往,“那曲踏歌完畢,回轉往複,我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複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仿佛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癡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我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麽多年已經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后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我,我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隻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的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隻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隻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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