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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66.第66章 水佩風裳(3)
  她翻來覆去想著那兩個字的意思,可是想來想去,都覺得李舒白可能只是讓她自暴自棄,死了算了——這冷面無情的人,關鍵時刻,真的完全不打算救自己嗎?

  正在她幾乎要抓著車壁哭出來時,永濟拉長聲音,說:“楊公公,已經到太極宮了,下車吧。”

  她頭皮發麻,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跟著他下了車。

  早已空落了百年的太極宮冷清無比,和外間芸芸眾生口中的冷宮一般無二。

  長夜之中,遠遠看去后宮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在立政殿前點了數盞宮燈,照亮了朱紅的門牆廊柱。

  黃梓瑕跟在永濟和長慶身後,一步步走進立政殿。

  青磚地上鑽出茸茸的青草,最長的,甚至已經沒了腳踝,腳踩上去時,因為柔軟而有一種不穩定的飄忽感。殿門口的石燈籠已經在風雨中變得光滑斑駁,燈光照出來,讓人可以清楚看見上面青綠的苔痕。

  簷上垂下的石蓮,柱子上剝落的朱漆,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是一處許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宮宇。哪怕再宏偉華麗,依然是少人行經的,被遺忘的地方。

  王皇后身邊的人都是能乾的,下午皇后剛剛遷入太極宮,如今立政殿內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切陳設舒適妥帖。

  已經是凌晨了,王皇后卻還未歇息,她在殿後的榻上坐著,或許是在等她。宮女們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著四樣精致小菜。王皇后慢慢吃著,不動聲色,優雅緩慢,仿佛已經完全忘記了有個從王府召過來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戰戰兢兢地等候發落。

  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幾案,王皇后漱了口,喝著一盞顧渚紫筍,終於緩緩開口問:“楊公公,你是否覺得,這太極宮中長夜漫漫,似乎過於冷清?”

  黃梓瑕只能硬著頭皮說:“若心存熱鬧,便到處是鬧市。若內心冷清,或許到處都是冷寂之所。”

  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聲音柔和低宛:“楊公公,我如今移居太極宮,全是拜你所賜;我現下心緒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不知我該如何回饋公公,才能不負公公贈我的這許多恩惠呢?”

  黃梓瑕聽得她話中的意思,隻覺得胸中一團火焰在燒灼著,後背的汗迅速地滲了出來。她在心裡拚命地思考著“真身”的意思,一邊說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宮,就算為了吉祥如意的彩頭,應該也會善待下人,給予寬容……”

  “寬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揚,眼中卻是冰涼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亂語時,可曾想過對本宮寬容?”

  而你呢?在除掉一個又一個自己過往的舊人、親人和愛人時,那種冷血狠毒,又何曾想過今日?

  黃梓瑕心裡這樣想著,卻無法出口,只能低頭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自己額頭的一滴汗水落在腳邊的青磚地上,久久無法滲進去,留著一個顯目的青色痕跡。

  王皇后又環顧四周,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何況,這宮闈中,何來吉祥如意?當年長孫皇后便是死在這立政殿中,這宮裡,就算再華美絢麗的地方,又怎麽可能沒有死過人?”

  黃梓瑕盯著腳下又緩緩湮開的一滴汗珠,勉強說:“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後,得太宗皇帝一世敬愛,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獲聖眷。”

  “哼……如今說什麽都晚了,楊公公。你若當初有現在的一半機靈,你就該知道,有些事情,該說的,不該說的,決定的是你的一條命!”

  該說的,不該說的……一條命。

  這一句話在她耳邊響起,如同雷霆震怒,讓她忽然驚覺。真身,真身,該死的李舒白,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她在一瞬間神至心靈,明白過來,立時跪倒在地,向著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個頭,說:“求皇后殿下聽我一句話,隻一句,說完之後,我今日便死在這裡,也是心甘情願!”

  王皇后冷笑著,緩緩問:“什麽?”

  她顧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緩緩抬手,示意身邊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後才冷冷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黃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後才抬起頭,說:“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時何處又有什麽區別?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給我一個什麽罪名?”

  “需要罪名麽?”王皇后冷冷地看著她,輕蔑如俯視一隻螻蟻,“你知道本宮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黃梓瑕恭恭敬敬地說道,仰頭看著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話想要告訴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覺得此事尚有轉圜余地。”

  “說。”

  黃梓瑕聽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厲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這一句,但願李舒白告訴她的,這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奴婢還記得,三年前我十四歲,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見。那時您對我說,若我有女兒,或許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愛。”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時的燈光下變幻不定。靜默許久,她才終於緩緩問:“你……是三年前那個……”

  她俯下身,長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黃梓瑕,叩見皇后殿下。”

  王皇后冷冷地問:“你明知我惡你而要你死,又為何對我自示己短?”

  “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經得了皇上寬宥,我相信,皇上與皇后感情深篤,回復鶼鰈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這個秘密,卻是真正關系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後皇后殿下若擔心我會對您不利,只需要輕輕放出一句話,奴婢便有萬死之刑,根本不需您親自動手。”

  王皇后沉默不語,端詳著她凝重的面容許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邊,凝視著外面微弱的燈火。她的側面弧線優美,此時膚色蒼白,直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靜靜開放的姿態。

  黃梓瑕望著她的側面,心中揣度著她翻臉的幾率。後背的汗還沒有乾,冰冷沁進她的肌膚,讓她不由自主滿身寒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王皇后的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依然是那種雍容低沉的聲音,在殿內響徹:“你是不是以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會覺得你有可用之處,就將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掃去?”

  “梓瑕不敢!”她仰望著王皇后,懇切地說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當年太宗皇帝與魏征舊事,武後與上官婉兒之情。世事變幻,國仇家恨尚且可以變遷,只要我能為您所用,前塵往事又有何關系?”

  王皇后緩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頭上,肩上,腰上滑下,許久許久,這個一直強橫的女人,忽然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歎息,說:“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後不能供我驅馳,我再收不遲。”

  “多謝皇后殿下開恩!”黃梓瑕俯頭,感覺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經刺進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動不動地低頭應道。

  王皇后沒有理會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許久,才低低地說:“黃梓瑕,黃梓瑕……你也算是對我有功了。”

  黃梓瑕不明所以,睜大眼睛看著她。

  “若沒有你,或許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緊牙關,終於艱難地擠出那幾個字,然後,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若不是你揭露,也許我直到死後,在地下遇見她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麽面目去見她……”

  黃梓瑕默然無語,在心裡想,然而你又要拿什麽面目,去地下見一直敬你如天、愛你如母的錦奴,去見為了報你當年恩而不辭千裡奔波、護送故人女兒上京的馮念娘?

  “罷了,我連女兒都殺了,今日……暫時不想再殺人了。”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過一個錦墊靠在窗下,仰頭望著窗外耿耿星漢。

  宮燈光芒已盡,倒懸的銀河橫亙於太極宮之上,點點星辰如最微小的塵埃,傾瀉於天。

  “冷宮……又算得了什麽。”黃梓瑕聽得她的聲音,仿佛從心肺中一字一字擠出來,堅定而冷硬地說道:“既然我能從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宮最高處,便能有從冷宮中再度回到大明宮的一日!這大唐,這世上,能擊垮我的人,還沒出生!”

  黃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而這個強硬的女人,在半殘的宮燈之中,在淒清寂靜的古宮之中,臥看著窗外的星河,在這一瞬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也將一些即將滑落的東西,抹殺在自己的掌中。

  宮漏點點滴滴,長夜再長也終將過去,耿耿星河欲曙天。

  黃梓瑕默然向她磕了個頭,想要起身退出時,卻忽然聽到王皇后低喑的聲音,緩緩傳來:“黃梓瑕,你這一生中,曾遇到過讓自己覺得不如死掉的絕境嗎?”

  黃梓瑕應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認為凶手,四海緝捕時。但我沒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帶著一個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

  “而我卻真的曾有過……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靜靜地臥在錦榻之上,密織輝煌彩繡的紗衣覆蓋著她的身軀。她淹沒在絲與錦的簇擁中,柔軟如瀑的黑發宛轉垂順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淨的面容上,滿是疲憊與憔悴。

  “你……見過雪色嗎?她和我長得,是否真的相像?”

  黃梓瑕搖頭,說:“可惜,我與她前後腳在外教坊擦肩而過,卻並未見過她。”

  “嗯……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再看見自己女兒長成的模樣了。”她歎了一口氣,低低地說,“我最後看見雪色的時候,她剛剛過了五歲生日。那時我二十三歲,原本一直對我說,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時候的丈夫,他說,在這種地方長大,對女兒畢竟不好,要我跟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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