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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65.第65章 水佩風裳(2)
  小施一直跪著,隻以一雙沉靜而悲戚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中仿佛湧動著萬千思緒,卻是一點都無法說出口。

  許久許久,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一直呆在太極宮中……那裡已被廢棄,幾乎無外人行經,更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直到,今天王皇后過來跟我說,若不是我,雪色或許不會死。”

  小施靜靜地說著,垂頭跪在地上,靜默得仿佛連呼吸都沒有。

  黃梓瑕心頭不忍,安慰她說:“一切都是陰差陽錯,雪色的死……你不算凶手。”

  小施那張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點綴,浮著一層冰涼的蒼白。她用一雙毫無生氣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聲說:“可我覺得皇后殿下說得對,要是沒有我的話,雪色就不會死了……”

  黃梓瑕說道:“然而若沒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小施卻並沒有釋然,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額頭抵在自己緊貼地面的手背上,聲音哽咽模糊:“若沒有雪色,我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們一起在亂軍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揚州,一起到了蒲州……蘭黛姑姑對我們視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樣跟她學琴,學舞。雖然都學得不怎麽樣,但這三年,我們日子過得很好,如果……如果沒有馮娘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話,我們直到現在,依然是那麽好……”

  李舒白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皇后怒斥我,說我因貪慕虛榮,妄自頂替雪色,以至於如今釀成大錯……可其實,其實我與雪色並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就連來接我們的馮娘,她也不知道……”小施捂著臉,顫聲說著,眼淚在她的指縫間撲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製。

  “當時蘭黛姑姑與姑父因急事一起前往甘州去了……雪色聽門房說是她母親托人過來接她進京許婚的,便跟我商量說,她如今沒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況,當年她母親丟下了他們父女后,父親因此憂憤成疾,三十出頭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願見她母親!但我又勸她,我們如今在蘭黛姑姑這邊,雖然她也著急幫我們,但以我們的出身,尋覓佳偶絕非易事。若她的母親真能為她尋覓一個好歸宿,也不是壞事……

  “雪色卻抓著我的手,說,不如這樣,反正我母親五歲就拋下了我,馮娘也只在揚州見過我們十三四歲時灰頭土臉的模樣一眼,誰知道我如今的模樣呢?你就說自己是我,跟著馮娘進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個好人家也是幸運。然後……然後……

  “然後她從自己的身邊,取出當年夔王爺讓我們帶走的那個銀錠子,分了一半給我,說,以此為證,希望你能在京城裡,幫我打聽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處。三年了,他為什麽沒有拿著簪子來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揚州,雲韶苑的人也會告訴他蘭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她那支葉脈簪,轉頭就被對方丟掉了。我悄悄幫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時再交還給她。可我知道這樣一說,雪色一定會十分難堪,所以又想,還是不要告訴她,索性帶到京城,還給她的母親吧。”

  小施說到這裡,怔怔發了許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說:“然而,我來到王家,一眼看見王皇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經鑄成大錯了。我們不知道她的母親如今已經是九重天上的人,我們還以為……還以為她只不過是嫁給了一個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開口!在知道了雪色母親的身份,知道了這樁關系重大的宮闈秘事之後,我若再說自己只是冒充的,豈不異於求死?我給王皇后送上了葉脈簪,她對我的身份已經沒有疑問,因覺得銀簪不稱宮廷富貴,她命人毀去,用金製作了一模一樣的一枝金簪給我,並對我說,夔王正要擇妃,王家族中目前沒有出色的姑娘,讓我以第四房姑娘的身份前往遴選。那時我還心存幻想,若是成了王妃,榮華富貴固然不錯,一定也能借助王府的力量找到我們的恩人、雪色的心上人。然而,然而當我被引往後殿,看見站在我面前的夔王爺時……”

  她嘴唇劇烈顫抖,喉口窒住,久久無法說話。良久,她才捂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知道,天意弄人,一切都完了。我,和雪色,都完了……”

  她聲音十分艱難才擠出喉口,在這樣的靜夜中,聽來倍加淒厲。夜風陡然驟烈,宮燈的光急劇晃動,在她的臉上一層層暈開,讓她的面容顯出一種詭異的扭曲來,令人心驚。

  “我不能說出我背負的秘密,我夜夜噩夢,夢見奪走了雪色心上人的我不得好死……可我又無法自製地懷著罪惡感在心裡幻想自己一朝飛上枝頭,成為人人稱羨的夔王妃……”她跪伏在地上,指甲掐在青磚地上,折斷了,卻似乎毫無感覺,“我也曾想過,嫁給夔王之後,我不讓雪色和夔王見面就是……我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黃梓瑕望向李舒白,卻見他只是望著廊下在風中旋轉的宮燈,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不由得在心裡想,這樣的煎熬痛苦與眷戀,卻白白浪費在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感覺的男人身上,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正如此時園中遠遠近近的燈,就算再輝煌再燦爛,又有誰會知道,它曾覆照在哪一朵深夜開放的美麗花朵之上呢?

  “我那時寢食難安,終於在夢囈中泄露了秘密,我不知道馮娘是否真的覺察,但她一定是起疑了。而我知道,一旦此事泄露,我這條命……必然就此斷送在長安。而這個時候,王皇后私下讓人問我,馮娘看來是否可靠。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

  “然後,王皇后命人毒死了馮憶娘,又處理掉了屍體?”

  小施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只能勉強點一點頭。

  果然,是王皇后遣人下了毒,殺死了馮憶娘,又丟棄在了幽州流民之中,偽裝成疫病死亡。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心想,其實王皇后早在讓馮憶娘上京的時候,就已經將她作為必將棄掉的那顆子,小施說什麽,又有什麽關系呢?

  但黃梓瑕只在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上前拉起哭伏於地的小施,低聲說:“你起來吧,皇后殿下留你一條命,已經是你大幸了。”

  而李舒白終於開口問小施:“她讓你以後如何自處?”

  小施將旁邊的包裹打開,用顫抖的手捧出一個小小的壇子。她將那個壇子擁在懷中,輕輕地撫摸了許久,才抬頭仰望著他們說道:“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帶回柳州去,葬在她父親的身邊。從今以後,我終此一生,至死都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離。”

  黃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見她臉頰旁松脫的鬢發,在此時窗外漏進來的夜風中微微輕顫,如無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沒有後路可尋。

  李舒白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那兩塊銀錠,放在她的面前,說:“拿回去吧。”

  小施看著那兩塊差不多大小的銀錠,低低地說:“其實雪色也知道,也許您永遠都不會來,但她已經決定要一輩子等下去。她常常對我說,要是有一天,能再見到您的話,在您拿出那支葉脈凝露簪的時候,她就拿出這塊銀錠,這也算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在雍淳殿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再也沒辦法和您在一起了,就連雪色也……估計永遠沒有辦法了。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裡,想著,若是您真的還記得我們,看見了,或許還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點印跡……”

  黃梓瑕歎了一口氣,拿起另外半塊,說:“而這半塊,是來到外教坊的那個女子,就是雪色的證據。也許她就在那一間屋子中倉促遇襲,離我趕過去的時候,不過片刻,卻偏偏錯過了。”

  “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著那塊銀錠,喃喃地說,“我的命,她的命,早在十二年前,已經注定的命。”

  因為一個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從那時開始偏離的人生軌跡,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送走了小施,黃梓瑕看著宮車在宵禁後無人的靜夜中走向長安城外,走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她回身走到府門口,卻發現跟隨著小施過來的永濟和長慶站在門口,向她做了個上車的手勢:“楊公公,皇后說了,無論多晚,無論你如何情況,無論你是否落水得了風寒,都要召見你。”

  來了,這是要下手的預兆了。

  王皇后明知道本案的關鍵人小施過來求見,她一定會見的,所以,後著埋在這裡呢!

  她苦著一張臉,下意識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示意她跟著走。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無語地看著他,用眼神對著他示意——王皇后要讓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隻回她一個“安靜,鎮定”的眼神,讓黃梓瑕簡直是無語無奈。人生不幸,世態炎涼,剛剛幫他解決了王妃這樁棘手的案件,怎麽現在這人就過河拆橋,居然要眼睜睜看著王皇后對自己下手?

  永濟和長慶還在盯著她。她只能硬著頭皮,往外走去。

  就在越過李舒白身邊的一刹那,她聽到李舒白壓低的聲音,說:“真身。”

  啊?

  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他,他卻依然無動於衷,甚至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真身。

  什麽意思?

  黃梓瑕跟著一行人出了王府,與永濟長慶一起坐在宮車中前往太極宮,一路冥思苦想。

  宵禁的長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回響在寬廣的道路上,幾乎也回響在黃梓瑕的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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