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挺簡單的。”黃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說,“蜀郡龍州一個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檢驗是飲毒自盡。但我……但因捕頭髮現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鐲上壓花的葡萄紋,而是另一種石榴紋,斷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壓著她的手。於是便在她口鼻中細細搜尋,找到業已乾涸的清血。對她的家人審訊後,發現原來是她嫂子與鄰居偷情被她撞見,嫂子製住她的手之後,鄰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卻因為下手沒有輕重而悶住口鼻而亡。兩人情急之下給她灌了毒藥,企圖造成她是自盡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驗出,卻無法從腹內驗出,藉此破了這個案件。”
周子秦興奮地問:“是嗎?卻不知那位心細如發,由一個鐲子花紋而察覺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誰?”
“……是蜀郡捕頭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見過,一臉大胡子,大大咧咧的,怎麽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紋樣!”
黃梓瑕無奈,對著已經升到頭頂的月亮翻了個白眼,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個猜測,會不會是郡守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周子秦忽然說,“我聽說她很擅長通過蛛絲馬跡來斷定案情。”
“不知道。”黃梓瑕把頭靠在膝上,望著月亮許久,才說:“好像聽過這個人。”
周子秦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冷淡,眉飛色舞地說:“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長安呆吧!也沒在蜀郡呆過吧?她在長安和蜀郡很出名的!還有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麽立志要當仵作、當捕快嗎?就是因為黃梓瑕啊!”
“哦。”她依然無動於衷。
“你等等啊。”他說著,又轉頭去箱子裡取出一袋東西,遞到她面前,“來,分你一半!”
她聞到一陣香氣,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陣惡心:“我們今晚是來挖屍體的,你居然還帶著烤雞過來?”而且挖的還是燒焦的屍體呢!
“哎呀,我晚飯還沒吃呢!之前去拿醋薑蒜的時候,我看廚房裡面只有這個便於攜帶,就拿張荷葉包著帶過來了。我家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這個人說什麽了。
“剛剛說到哪裡了?哦……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夢裡人!”
她冷冷地說:“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識她吧?”
“怎麽可能呢?每次經過城門口她的通緝榜文那裡,我都要停下來多看她一眼的,真美!連通緝榜上都那麽漂亮,這才叫真正的美人對不對?”
黃梓瑕無語,覺得自己已經無力應付面前這個男人了,只能默默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問:“她何德何能,讓你這麽傾慕啊?”
“這個要從五年前說起了!當時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想好自己以後要幹什麽,有時候很絕望地想,自己這輩子會不會像幾個哥哥一樣,不是在工部埋頭算帳,就是在尚書省每天草擬公文。大家都說我哥哥們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這麽看。人生這麽美好,大好時光全都拿來在官場打水漂漂,活著幹什麽啊你說是不是?結果,就在我對人生最躊躇最迷惘的時刻,黃梓瑕出現了!”
黃梓瑕看見他望著月亮閃閃發亮的那雙眼睛,這一刻她真的有衝動,想要撕下一隻雞翅膀來吃一吃,用來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顯地給她傳遞自己的興奮:“然後,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來人生的目標了!黃梓瑕不過十二歲,還是一個女孩子,已經開始幫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歲時在乾嗎?我活這麽多年都在幹嘛?就在聽到她事跡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後人生的意義!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蕩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輝煌的人生!”
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黃梓瑕殺了家人後逃亡的傳言,你沒聽到?”
“絕不可能!”他搖了搖手中的雞腿,一臉堅決。
她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他有點缺心眼,但黃梓瑕還是心中微微一動,目光也隨之落在了他的臉上:“為什麽?”
“啊?”
“為什麽……你會相信她呢?”
“哦,因為啊,我覺得像黃梓瑕這樣屢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殺人的話,應該會設計一個完全讓人察覺不到的手法,怎麽可能就這樣簡單粗暴地把家人乾掉呢?這實在是有負她的盛名嘛!”
黃梓瑕默默地繼續抬頭看天空,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絲感動真是徹底浪費了。
等到周子秦那隻烤雞吃完,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給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默默地嗑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經快到四更天了。
周子秦將三具屍體口中密封的銀牌子都取出,發現只有疑為馮憶娘的那具屍首中取出的銀牌變黑了。他用皂角細細擦拭過,然後看著上面擦不去的濃重青灰色,說:“是中毒死的,沒錯。”
黃梓瑕“嗯”了一聲。
馮憶娘,揚州雲韶苑的琴師,王妃身邊的教導大娘,倒斃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將嫁入夔王府的準王妃說,大娘回揚州去了。
她還在思索著,周子秦已經開始檢驗內髒:“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再驗一驗腸胃吧。”
腸胃剖開,雖已基本燒乾,卻也十分惡心。神經跟筷子一樣粗的周子秦也終於有點受不了,歪著臉隻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封入銀牌的時候,他忽然“咦”了一聲,感覺手指觸到了什麽冰涼堅硬的東西,於是便取出來,看了一眼,聲音帶上一絲興奮:“喂,崇古,你快看這個!”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華。黃梓瑕戴上手套,取過來在眼前仔細看著。
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質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麽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汙,對著月光一照,看見上面刻著小小的一個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濃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過。她看著流轉的那個念字,發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著上面那個刻字,卻沒有伸手去拿,隻問:“這是什麽?”
黃梓瑕說:“你拿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沒有去碰那塊小小的玉,卻伸手拿過案頭的琉璃瓶,看著裡面悠然自得地遊來遊去的那條小紅魚,說:“碰這種東西?萬一是從死人口中掏出來的呢?”
黃梓瑕認真地說:“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來的。”
他這才伸出自己那雙極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認著上面那個字:“念?”
“陳念娘的念。”她說。
他把玉放下來,略一思索,問:“你準備把這塊玉交給陳念娘嗎?”
“那就肯定要告訴她馮憶娘的死了。到時候陳念娘肯定會多生事端,打草驚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塊玉遞給她。黃梓瑕拿過桌上原先包這塊玉的布,將它接過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我倒是奇怪,這麽重要的標志身份的東西,為什麽凶手這麽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馮憶娘的身邊。”
“因為,馮憶娘毒發身亡之前,將它吞到了肚子裡。”
黃梓瑕說著,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覺得一絲說不出的愉快,於是又加上一句:“馮憶娘的身體燒得半枯焦了,不過內髒還基本存在,我們從她胃裡挖出來的。”
李舒白看著自己的那兩根手指,然後又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黃梓瑕,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的情緒。
黃梓瑕面色如常地看著他:“幸好不負王爺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後將那塊葬地還原,我保證任何痕跡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無其事的臉,再看看自己的手,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抓過桌上的龍泉瓷筆洗,開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黃梓瑕,你也給我馬上消失!”
雖然研究了一夜屍體,但在看見李舒白失態的一刹那,黃梓瑕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補眠:“是!謹遵王爺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王若按照習俗,準備去城郊仙遊寺祈福。
仙遊寺風景極美,而且本朝以來數個妃嬪、夫人在仙遊寺進香後,都靈驗非常,所以雖然城中有諸多佛寺,但去仙遊寺進香卻在眾朝臣女眷中風靡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