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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36.第36章 無形無聲(1)
  大明宮,即使已經入了夜,通明的燈火也依然照耀著每一個角落。燈光自下而上照亮亭台殿閣,顯得更加宏偉華麗,美輪美奐,仰之彌高。

  兩輛馬車在大明宮東角門停下,他們下車,在手持宮燈的宦官們接引下,一路進內,直往位於宮城角落的雍淳殿。

  但雍淳殿牆壁堅厚,又沒有在這邊開門,他們只能沿著高大的宮牆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牆,轉角向北繼續走。那裡開了一道偏門,可以供人進出。

  雍淳殿以前本擬作是宮中庫房,因此高牆嚴密,隻開了一個西偏門,正門開在北面。誰知因為太過嚴密陰暗,裡面藏的書畫絹帛都容易霉爛,所以只能棄了,又在庭中安置了兩座低矮假山,以衝淡庫房的那種古板,準備住人。

  “誰知這宮中最嚴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個傳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引他們三人向內走去,卻聽得一陣喧嘩,裡面有數人正在爭論。

  進門就是外殿,他們站在外殿上,見爭執的人赫然是琅琊王家的幾個人。黃梓瑕一眼就看見了王蘊,其次是他的父親,刑部尚書王麟。

  只聽王蘊說道:“王若是我們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閣的姑娘,千嬌萬貴,怎麽可以讓仵作剖開身體驗屍?此事萬萬不能!”

  王尚書苦悶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書,於理於法,暴斃的人都該仔細檢查遺體,何況這件事牽連甚廣,影響如此巨大,我們要是不加查驗,不說難以對朝廷交代,對夔王府又要如何說?”

  “難道準王妃被人剖屍檢驗,搜腸刮肚,夔王爺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誰都說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準的!不信我現在就去找皇后。”

  王蘊一點都不給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轉頭卻見李舒白和黃梓瑕他們站在外殿遊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卻難得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向著他們走去,說:“知我者王蘊也,我自然不願意讓仵作碰王若的遺體,所以已經帶了一個最佳人選來。”

  王蘊一乾人趕緊見過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驗看屍體,說:“這位想必大家都是認識的,周庠周侍郎的公子,對於捫驗一道頗有造詣,是以我讓他跟我前來,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還是王爺設想周到。”王麟松了一口氣,立即應了。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後帶著黃梓瑕進入雍淳殿東閣。

  東閣內燃起了千支燈火,照得閣內一片通明。

  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樣,雖然經過了細細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時刻記得這是皇宮裡,竭力在過後恢復原樣。

  而這一模一樣的環境中,明亮燈光下,卻躺著一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著一襲黃衫,頭上松松挽著一個留仙髻,腳上一雙素絲履,和失蹤那日一模一樣。

  然而她全身皮膚已經潰爛烏黑,膿血橫流,早已看不出那張臉的本來面目,誰也無法從這樣的屍體上看出她曾擁有怎樣豔若桃李的芳華。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她,一瞬間腦中閃過她失蹤那一日,鬢邊一支葉脈凝露簪,珠光玉顏相交映。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屍體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從身上摸出一雙鞣製得極薄極軟的皮手套戴在手上,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面容細看。

  饒是黃梓瑕這樣見慣了屍體的人,也無法猝睹這樣膿血橫流腫脹模糊的一張臉。她偏開了頭,問:“你不是沒帶工具嗎?這雙手套是什麽時候帶來的?”

  “早上出門時。聽說興慶宮旁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趕緊帶上了,沒想到當時沒用上,現在卻用上了。”周子秦一臉嚴肅地解釋,俯身細看屍體的七竅,又掰開嘴巴查看裡面的舌頭牙齒,“驗中毒的屍體時,尤其是這種劇毒,萬一你在檢查時勾破一點皮膚,毒血滲進來,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著手套不可。”

  黃梓瑕不想聽他說這些,隻問:“死者既然穿著王若的衣服,那麽年齡身材什麽的,都對得上嗎?”

  “死者是年輕女子,身材纖細高挑,有五尺七寸左右。這樣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較少見,基本上還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沒有什麽黑痣、痦子、胎記之類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憶著自己之前與王若的接觸,“痦子和胎記什麽的倒是沒有,好像右手腕處有小小一點雀斑,你看看有嗎?”

  周子秦將她的右邊衣袖挽起,看了看,喪氣地說:“我懷疑毒是從右手蔓延全身的,你看,這裡中毒程度最深,皮膚黑得完全看不出來了,別說雀斑,就算黑痣估計都看不出來。”

  “嗯。”黃梓瑕看著腫脹黑紫的那一雙手,有點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見面時,在馬車內,從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雙纖細美麗的玉手,而眼前這雙令人不忍直視的手掌,讓她胸口微微抽動了一下,“這個手……怎麽會腫脹成這樣?她以前的手,纖細柔美得讓所有人都會羨慕的。”

  “纖細嗎?”周子秦握起屍體那一隻巨掌,從手掌一直到各個手指都摸了一遍,說,“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檢驗過的女屍中,算是比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纖細之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向著那雙腫脹不堪的烏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後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說:“把手套給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問:“幹嘛?”

  她不說話,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來給她了。

  雖然是雙軟皮的緊貼手套,但男人的手套畢竟比較大,黃梓瑕戴上去略微有點松垮。她也顧不得這個了,隔著手套捏住那具女屍的手,又隔著手套和女屍的手比了比——腫脹只能橫向脹大,但畢竟手指不會變長太多,而對方的手指,卻比她這雙曾被陳念娘稱之為適合彈琴的大手還要長一些。

  周子秦在旁邊說:“你看,雖然你是個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時候就淨身了,所以手比她的還要小點。”

  “淨身跟手掌大小有什麽關系?”黃梓瑕在心裡暗道,隔著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頭,再捏了捏對方的骨骼。

  雖然因為皮肉腫脹所以很難摸到骨頭,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試探著捏下去,終究還是摸到了一點硬東西,證實了周子秦的說法——這雙手的骨骼,絕對不纖細。

  周子秦在旁邊緊張地說:“崇古,別太用力了,本來皮就潰爛了,再被你捏爛了就不好了……”

  黃梓瑕趕緊放松了手指,一邊轉過來看女屍的掌心有沒有被自己捏破捏爛。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點兒,而那裡恰好有一層薄薄的白色浮皮,雖然被她捏破,卻並沒有出血。

  “這個,應該是一層薄繭,所以就算破了也沒關系。而且她全身的皮膚本來就潰爛了,破一點繭皮也沒人在意的。”周子秦說著,又仔細端詳著她繭子所在的地方,見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皺起眉,“真奇怪,這麽多年來,繭子長在這裡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嗯,按道理來說,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這邊應該是最不可能長繭子的地方。”黃梓瑕再仔細觀察,見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樣有略硬的皮膚,思忖良久,比劃著寫字、繡花、漿洗、搗衣等各種姿勢,卻沒能得出任何一個結論。

  周子秦收好她脫下的手套,說:“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地方。這女子出身應該不錯,頭髮和牙齒都十分光澤,身體上似乎沒有做過重活的痕跡。如今穿著王若的衣服出現在雍淳殿,又面目難辨,我們要說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證據……”

  黃梓瑕乾淨利落地說:“為免打草驚蛇,你先在驗屍冊上記錄下來,但不要直接說破,隻說死因吧。”

  兩人打開門,到外殿見過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眾人行禮,然後捧著手中的驗屍記檔,隻撿了簡略的說:“驗訖:死者某女,身長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血。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發長及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

  王麟連連哀歎,說:“可恨,太可恨!真沒想到,我侄女會在重重宮闈之中死於非命!”

  身後王若兩位從琅琊趕來準備參加大婚的兄弟,也都個個面露慘色。年長的一位問:“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於毒箭木無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眾人都沒聽過這名字,唯有王蘊問:“可是南蠻稱為‘見血封喉’的那種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見的。”不過昨晚也有幾個人死於這個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見她沒有要對他們說明的樣子,就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不多久,王皇后也親自來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屍,頓時回身,幸好身後的長齡趕緊扶住,她才沒有跌倒在地。

  王皇后踉蹌地掩面離去,連一句話也不曾說。

  長慶領著後廷一乾人連夜收拾遺體,一群人都是默然無聲。王家的馬車馱了棺木離開,李舒白佇立在宮門口,目送他們遠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純湛的車,黃梓瑕拉過備下的馬準備爬上去,坐在馬車內的李舒白隔窗一個眼神看過來,她隻好把腳從馬鐙上收回,上了馬車,照例坐在那張矮凳上。

  車馬在暗夜中一路向著永嘉坊夔王府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並不看她,隻用手指輕觸著那個養魚的琉璃瓶,引得裡面那條紅色小魚不停地曳著薄紗般的尾巴追逐著他的手指。

  “驗屍結果我聽到了,還有沒說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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