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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61.第261章 暗影憧憧(4)
  馬車一路行去,劉知事打量著這個眼角下垂一臉晦氣的少年,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接觸此案。

  周子秦拍著胸脯說:“廢話啊,我現在是蜀郡總捕頭,身邊能沒有個幫手嗎?何況崇……小蟲他很厲害的,雖然年紀輕輕,但已經盡得我的真傳!”

  宗正寺的人則問:“周少爺都有助手了,怎麽還自己背箱子?”

  周子秦嚇了一跳,看著自己懷中的箱子目瞪口呆:“這……這個……”

  “我倒是想幫少爺背呢。”黃梓瑕在旁邊啞聲說:“可少爺的箱子裡無數獨門絕密,他怕我學走了,以後長安第一仵作就要易人了。”

  旁邊兩人覺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點頭,只是看著周子秦的目光未免就有點輕視的意味了。

  “才不可能!少爺我的本事,你沒有二三十年學得去嗎?區區箱子算什麽?”周子秦抵賴著,一邊暗暗對黃梓瑕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黃梓瑕垂著眼,依然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神情。

  路途並不遠,不一會兒已經到了鄂王府。

  黃梓瑕曾多次來到這裡,但此次鄂王府與她常日來的並不相同。府上正在陳設靈堂,上次已經憂慮重重的鄂王府眾人,此時知曉了鄂王確切的消息,個個絕望而無助,府中到處是哀哭一片。

  一日之間,兩個王府都遭逢巨變,所有的人都面臨著覆沒的危險。

  黃梓瑕垂下眼,目不斜視地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後堂。

  鄂王的屍身正靜靜躺在那裡。她已經搜檢過這具屍身,如今需要肯定的,只是那個傷口——這方面,她身為一個女子,實在沒有周子秦方便。

  周子秦取出薄皮手套戴上,檢查著李潤的屍身,一邊隨口說道:“驗——”

  黃梓瑕早已準備好了筆墨,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下來。

  鄂王遺容尚安詳,肌肉有些微扭曲狀,雙目口唇俱閉。遺體長六尺許,體型偏瘦,肌膚勻白,心口有一血洞。身著灰色棉衣,素絲履,軀體平展舒緩。背後與關節處略顯青色屍斑,指壓可退色,似現皮紋紙樣斑,眼目開始渾濁,口腔黏膜微溶。

  死亡時間初斷:昨日申時左右。

  死亡原因初斷:利刃刺中心臟,心脈破損而死。

  傷口形狀……

  周子秦說到這裡,遲疑地停了下來,看著傷口沉吟不語。

  黃梓瑕捧著冊子看向那個傷口,問:“怎麽樣?”

  他的目光看向旁邊的劉知事和吳公公,見他們也正在關切地看著自己,便又轉頭看著黃梓瑕,張了張嘴,一臉猶豫。

  黃梓瑕手中的筆在硯台中添飽了墨,平靜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見她神情無異,才凝重地說道:“傷口狹長,應為短劍或匕首所傷,方向……微朝左下。”

  黃梓瑕不動聲色,將原句一字不漏寫上,然後擱下筆,輕輕吹乾墨跡。

  劉知事起身走過來,看著上面的字樣,問:“有什麽異常嗎?”

  “劉知事你看,這個傷口啊,它……”周子秦正說到此處,隻覺得衣袖被人輕輕一拉,他微一側頭,看見了身旁的黃梓瑕,雖然她假裝收拾桌上的東西,隻抬頭瞥了他一眼,但那張目光中的憂慮和凝重,卻讓他迅速閉上了嘴巴。

  他看見她嘴唇微啟,以低若不聞的聲音說:“自保為上,切勿多言。”

  周子秦在心中嚼著她這句話,忽然在瞬間明白過來。

  連夔王都無法對抗的力量,他又如何能在此時一口說穿?這真相一說出口,他與身邊的黃梓瑕,便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周子秦隻略一遲疑,便說:“這傷口看來,應該是用十分鋒利的刀子所傷,劉知事你看啊,傷口如此平整如此完美,你以前可見過麽……”

  劉知事見他伸手在那個血洞上撫摸過,就像撫摸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溫柔,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趕緊退開一步,說:“我哪見過?你知道我在刑部是管文職的,怎麽可能接觸這些?”

  “也是,劉知事是文人,聽說詩寫得刑部數一數二嘛。”周子秦勉強笑著,恭維道。

  劉知事得意地搖頭:“不敢不敢,當初令尊在刑部時,在下忝居刑部第二。”

  周子秦隻覺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趕緊假裝興奮,示意黃梓瑕遞上驗屍單子,問:“劉知事對此驗可有疑義?”

  劉知事看了一遍,見上面清清楚楚,記得與周子秦所說的一字不差,便讚了一聲“好字”,示意周子秦先簽字,然後自己提筆在右邊寫了,宗正寺那位官員也在旁邊押了自己名字。

  將謄寫好的驗屍單子交給劉知事,黃梓瑕將原本放回箱中。依然還是周子秦背著箱子,兩人出了鄂王府。

  刑部的人與周子秦再熟不過,送他們回家的車夫還給他抓了一把栗子,問:“周少爺,你爹如今在蜀地可還好?什麽時候回來看看刑部上下一乾人啊?大家都很想念他呢。”

  “哦,他……他如今剛到蜀地,忙得要命,我看得過段時間了。”他說著,仿佛是怕外面的冷風,趕緊鑽到車內。

  黃梓瑕爬上馬車,發現他坐在馬車內的矮凳上,正在發呆。

  她叫了一聲:“子秦。”

  周子秦“啊”了一聲,手一抖,剛剛那捧栗子已經從他的手中撒了一地。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蹲下來將栗子一顆顆撿起來。車內狹窄,她蹲在地上,看見他的手,還在劇烈顫抖。

  她打開他的手掌,將栗子塞進他的手中。

  周子秦緊張地聽了聽車外的動靜,然後拚命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鄂王是自盡的?”

  她點了一下頭,說:“所以我之前沒有對你詳加說明。此事絕難言說,但我知道你一看便能明白的。”

  “廢話啊!鄂王的傷口微偏左下,這只能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凶手是左撇子,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自己以右手持匕首自盡的!”

  黃梓瑕冷靜道:“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人自後方抱住鄂王,右手繞到他的胸前刺下。”

  “對,這樣也能造成左下方的傷口,可問題是,鄂王在被刺之後,還對著趕來的眾人喊出夔王殺我這樣的話,這說明,他當時是有余力掙扎的!所以若有人自後方製住他時,他一掙扎,身上必有損傷痕跡,而且雙手必然會下意識地反抗,可鄂王沒有,他全身上下完全沒有受損痕跡,排除了這個可能!”

  聽他說得這麽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響,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壓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周子秦拚命咬住舌頭,硬生生將自己的話堵住。他瞪大眼睛,不敢再說話,隻瞪著黃梓瑕,等她給自己解答疑問。

  黃梓瑕卻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再不說話。

  急了一路的周子秦,一到自家就趕緊跳下馬車,往裡面跑去。

  黃梓瑕跟著他走到後院,他將門一把關上,又把門栓死死插好,然後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問:“你快說啊!鄂王為什麽自殺?夔王為什麽會成為凶手?鄂王為什麽臨死前還要對眾人說是夔王殺他?”

  黃梓瑕拂開他的手,坐在他屋內的鏡子前,一邊用清水將自己臉上易容的那些東西洗掉,一邊將昨日情形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然而問:“你覺得,這世上,有什麽辦法能讓鄂王連性命都不顧惜,寧可拚卻一死,也要讓夔王身敗名裂,陷入絕境?”

  周子秦呆呆地坐在她面前,臉色鐵青,呆滯許久才張了張嘴唇,問:“攝魂術?”

  黃梓瑕點點頭,卻不說話。

  “可是,攝魂術也不可能憑空施展啊?無緣無故,鄂王怎麽會忽然就對夔王恨到要以命換命?再者,上次不是說鄂王已經寸步不離王府三個月了嗎?誰能給他施法?”

  “還有,他究竟是如何從翔鸞閣跳下的空中消失的……”黃梓瑕閉上眼,搖了搖頭,低聲說,“這案子,如此可怕,如此詭異,我如今……真是不知到底才能繼續走出下一步……”

  周子秦也是一籌莫展,隻想著這可怕的案子,他呆呆地望著黃梓瑕,仿佛看到她身後,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緩緩旋轉。如同巨獸之口,血腥與黑暗從中蔓延,如同萬千條刺藤爬出,在還未來得及察覺的時候,她已經被緊緊縛住,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其中,無法逃脫。

  冷汗自周子秦的額頭滴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以顫抖的聲音叫她:“崇古……”

  她洗淨了自己的雙手,側過頭看他。

  他顫聲說:“逃吧……我們逃吧……”

  黃梓瑕垂下眼,看著自己手上殘存的水珠,想著滴翠給他們留下的那一個“逃”字。到了此時此刻,終究,連周子秦這樣大大咧咧的人也知道,面對如此可怕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只有逃離而已。

  但她閉上眼,緩緩的,艱難地搖了搖頭。

  “子秦,多謝你。但我若逃了,夔王怎麽辦?躲在陰暗角落苟活於世,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在至親死亡,她被誣為凶手的時候,她寧願北上長安,拚死尋求一線微渺希望,也不肯接受這樣的人生。

  而現在,她也是一樣的選擇。

  “我要的,是和我摯愛的人在日光下生活,我們攜手而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如果不能有這樣的人生,那麽……就算我死了,又有何足惜?”

  周子秦看著她蒼白面容上如此堅定的神情,一時之間,隻覺胸口激蕩。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點一點頭。

  她也是情緒激動,許久說不出話來,隻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到裡面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將解下的那件紫貂鬥篷披上,準備離開。

  他送她走到庭前,看她穿過重門而去。外面的寒風呼嘯,她裹緊了身上的鬥篷。即使披著這麽厚重的貂裘,她的身材依然修長纖細,在此時的風中,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卻始終在凜冽風煙之中搖曳盛綻,不曾畏懼。

  他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在心裡明白過來,她是黃梓瑕,她不是楊崇古。

  她是一個少女,她是肌骨亭勻、面容姣好,從發梢到指尖,全都柔美可愛的女子,黃梓瑕。

  他已經永遠沒有那個可以稱兄道弟的小宦官楊崇古了。

  不知是遺憾,還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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