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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97.第297章 紫宸含元(2)
  王蘊看著面前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沒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統領盛情,本想早些回來報答恩情,但王爺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來晚了。”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吞,連臉頰濺上的血跡,都顯得不那麽刺目了。

  “這麽說,各地的異動,便是你在外聯絡的?”王蘊勉強鎮定心神,“你確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隻笑了一笑:“愧不敢當,奴婢前幾日剛剛才完成王爺囑托,差點趕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蘊卻隻瞥了一眼,緩緩將自己的刀橫過架在上面,說道:“景祥公公請放心吧,禦林軍對你們王爺,也是客氣以待。不信,盡可進內瞧一瞧。”

  他退後一步,避開了景祥的刀尖,見他沒有再往前遞,便轉過身,大步向內走去。

  殿內禦林軍本就只剩下數十人,如今被黑甲軍團團包圍,又見景祥率眾進入,正在驚惶相視之時,李舒白已經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們都傻站在那裡,此時慌亂之中,唯有看著王蘊。

  王蘊握著手中橫刀,看向帝後,仿佛沒聽到一般。直到王宗實按住他的肩,壓低聲音問:“蘊之,你要連累王家嗎?”

  他怔了怔,手下意識地一松,那柄鋒利無比的橫刀終於墜落於地。“當”的一聲響聲之後,緊接著便是禦林軍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聲音,叮當不絕。

  王蘊退了兩步,看向依然靜立在殿內的黃梓瑕。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的雙眼隻望著李舒白。在他們身陷險境,眼看快要遭受滅頂之災時;在他們得脫大難,一切豁然開朗時。

  從始至終,悲也好,喜也好,她望著的人,始終都是李舒白。

  王蘊閉上眼,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在心肺如煎的劇痛之中,又感到如釋重負。

  徹底地了結,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遙不可及,或許,比到了手才發現彼此無緣要好。

  哪怕,只是他一個人的永世相思。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靜靜退到王宗實身後。殿內所有放下武器的禁軍,都爭先恐後地退了出去,被黑甲軍控制住。

  仿佛只是瞬息之間,仿佛只是日光照進來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跡,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

  皇帝的面容是絕望的死灰,口中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王皇后跪在皇帝面前,眼淚無聲地滾落。

  李舒白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轉身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已經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見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著他點頭示意,除了臉色依然蒼白,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塵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囂都已漸漸平息下來。

  李舒白越過空蕩蕩的大殿,向著黃梓瑕走去,輕聲問:“讓你先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背後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難得脫,雖有狼狽,卻更顯得俊美偉岸。

  她明明想給他一個微笑,可還未開口,眼中卻先染上了一層薄薄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氣息,仰望著他輕聲說:“因為你先欺瞞我,不讓我站在你的身邊。”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輕聲說:”

  “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說過你一切信賴我就好。

  黃梓瑕唇角上揚,卻掩不住緩緩滑下的眼淚:“是,我以後記住了。”

  他回頭望向皇帝與皇后,再看著自己面前的黃梓瑕,一時之間隻覺上天待他如此豐厚,世間一切圓滿如意。

  他微笑抬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真的準備好夾竹桃了?”

  “沒有,騙人的。看來回去的路上還要先去買一點。”

  話音未落,只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夾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買也罷。”

  正是王宗實,他在旁邊對李舒白拱手為禮,低聲說道:“其實那兩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魚卵,一杯則是如黃姑娘上次騙我的那樣,下的只是胭脂粉末而已。”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緩緩轉向王皇后。

  皇帝已經昏迷,王皇后正面色冷漠地看著他的軀體,似乎在盤算如何對待他才好。

  王宗實的聲音,輕微而陰森,坐在上面的王皇后,決計聽不到他所說的話。

  “陛下的意思,是兩杯酒內都備好。一是以防萬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后孤身存留。”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隻覺毛骨悚然,都是無言。

  皇帝自然忌憚皇后,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與太子沒有血緣關系之後,再聯想到京中所謂“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戲言,絕不可能讓她安然活著。

  而王家,這枚棋子已然毫無用處,甚至會成為阻礙,自然是該棄則棄,翻然決絕。

  王宗實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但他也不在乎,隻繼續低聲說道:“然而老奴終究覺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無王爺一力支撐,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黃姑娘曾以胭脂粉騙過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製。

  所以王爺不必擔憂,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萬萬不敢令王爺有任何損傷。”

  見他如此說,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說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實提高了聲音,讓殿上的王皇后也聽見自己的話:“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對殿下心存善意。過往的一切雖有不是,但都是君命難為。先帝駕崩當日所發生之事,連皇后殿下都不知曉,而王家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說道:“其實我亦心懷感激。畢竟,梓瑕也多承你們關照,若王公公無心幫我們,梓瑕也無緣接觸種種真相,如今局勢也斷不會如此順利。”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王宅的時候,王宗實似有意、似無意對自己的提點。

  現在想來,他答應讓她參與調查夔王一案,難道真的是為了緩解皇帝命他調查此事的壓力嗎?實則,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只因真相便是他們一手設計。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軍敗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擊潰回鶻的消息,雖然逼迫皇帝提前對夔王下手,但畢竟也使得他脫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發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脫呢?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他面容依舊蒼白,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後背,卻因他的笑意而滲出了針尖般細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裡想,原本夔王失勢,下一個輪到的,便該是令陛下如鯁在喉十數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體已難回天,夔王受盡萬民唾棄,而唯有王家,因他動的一個小小的手腳,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護王家避過滅頂之災。

  這十幾年的棋走到現在,原本以為自己漁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個漁翁是誰。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這一切。但他隻輕輕拍了拍黃梓瑕的肩,便對王皇后說道:“陛下受此驚嚇,恐怕於龍體有礙,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鹹寧殿。”

  王皇后見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開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著下面的他們,聲音冷硬地問:“今日事已至此,夔王興師動眾,可是要取而代之嗎?”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裝填的龍榻之上,在那金碧輝煌鑲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長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氣息微弱,任誰也看得出他命不長久。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風華絕豔的皇后將他棄在那至高無上的位子裡,自顧自與別人商談如何處置他的問題。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來,他反問:“是啊,所以父皇駕崩十年之後,本王終於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嗎?”

  王皇后臉色微變,隻保留著最後一絲倨傲,微微揚著下巴。

  而王宗實則說道:“原該如此。當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井井有條,百姓稱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遠了。”

  “然後呢?”李舒白反問。

  王宗實一時語塞,不知他所指為何。

  “然後,我便先殺了對自己的皇位有威脅的人——比如說,我的侄子們,十二歲的太子儇兒,七歲的皇后之子傑兒,對嗎?”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臉上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連濃豔的胭脂都無法掩蓋她的烏青顫抖的唇。

  王宗實沉默不語,隻面露遲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沒有看見她,又緩緩說道:“然而,朝中頗有些大臣,上書陛下殺我,就連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該死,這種人怎麽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後為我殺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腦袋;我的皇位是逼宮所得,又有一批要殺;如此下來,滿朝大換血,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笑著搖了搖頭,顧自撿起自己被倉皇退出的禦林軍踢翻的箱籠,將裡面的東西理好。

  “至於民間嚼舌頭的,更是數不勝數。說我弑君殺弟的,傳播流言說早知夔王要傾覆天下的,私下講我逼宮奪位的……數不勝數,危害社稷,人心浮動。如此下去怎麽辦?

  少不得殺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們道路以目,我這個皇位才能坐穩,是不是?”

  王宗實道:“王爺宅心仁厚,未必會如此。”

  “或許我現在還不會想殺他們,但在那個位置坐久了,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就誰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樣,他之前,也未曾想過要殺我與七弟,只是在其位,謀其政,人心易變,到了那一步,誰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李舒白說到此處,才搖頭譏笑道,“蒙陛下聖恩,我如今聲名狼藉,已成亂臣賊子。若真敢妄想稱帝,恐怕是萬民唾罵,千古罪名。而儇兒本就是太子,即位後朝廷自然平穩,又何必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呢?”

  王皇后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回過神,隻怔怔地看著李舒白,不敢開口。

  李舒白又說道:“皇后殿下,你不是問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嗎?我今日便在這裡告訴你,也告訴天下所有人,別說那個位置,我就連跨上丹陛一步,都沒興趣!”

  說罷,他轉身看向黃梓瑕,而黃梓瑕也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箱籠,朝他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他凝望著她,輕聲說:“走吧。”

  黃梓瑕點點頭,又想起什麽,將箱籠中的那卷先帝遺詔取出,遞給王宗實,說:“王公公,這個給您,解答您的疑問。”

  王宗實驚疑不定,緩緩打開那卷遺詔,看了一看,然後終於瞪大了雙眼:“這……

  這並非那份遺詔!”

  “是啊,真正的遺詔,已經毀掉了。因為那個剝墨法,只能在浸掉表層濃墨的時候,顯現出裡面的字跡一瞬間。我只是按照那個字跡內容,偽造了一份粗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一入手就會感覺不對的假遺詔,”她此時得脫大難,握著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燦若花開,“王公公,其實您是對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麽神奇的事情。”

  王宗實呆呆地看著她,許久,才苦笑了出來:“真沒想到,連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黃梓瑕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站在王宗實的身後,默然看著她,不言不語。

  他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為之驕傲的這個數百年世家,還需要他支撐下去。

  他有太多的東西要承擔,注定無法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裡,永遠只能排在家族的後面。

  而如今,她已經找到了,將她放在世間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願地認輸,放開她的手。

  黃梓瑕放開李舒白的手,向他斂衽為禮,深深低頭。

  王蘊也向她低頭示意。

  他沒有提那封婚書,她也沒有提那封解婚書。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結束。

  宮中禦林軍要緊處已全部換上神威軍,李舒白走下龍尾道,只聽得殿外陣陣歡呼。

  他微微回頭看黃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後,隔了半步之遠,卻始終,他不曾快一點,她也不曾慢一點。

  他微笑著停下來,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著面前廣袤的大明宮,遠處的長安城。

  初春的陽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經鮮明,所有的花樹都已綻放出嫩芽與蓓蕾,嫩綠淺紅裝點著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觸目所及,鮮亮奪目,燦爛輝煌。

  這是長安,是七十二坊百萬人的長安。

  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這高天之下,長風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抬起,向後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隻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將她緊緊牽在手中。

  十指相纏,再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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