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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17.第217章 永生永世(1)
  禹宣死於那日凌晨。

  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裡去,仿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藥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髒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只是一瞬間,便什麽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淡的面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欞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松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裡面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麽就醉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日光這麽暖,香氣這麽甜,輕風這麽軟。她支著下巴,望著大家。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不知道在說什麽,但只要大家都開心就好了。

  黃梓瑕,依然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著輕羅窄袖的淺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麗,名滿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豔陽與花香中笑著,卻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心裡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麽,她緩緩站了起來,轉身往前默然走著。走出了桂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溫暖舒適的這片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禹宣。長風之下,翻轉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灩灩的水光。

  柔和的銀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剛剛剝去筍衣,還含著薄薄一層白色新粉的綠竹,清頎勻長,不染半點凡塵。

  他含笑望著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風徐來,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鬢發。

  這是凝固了的她的夢境,風雨永遠不會侵襲到這一角落,未來似乎永遠不會來。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手掌。

  十指交纏,心心相扣。

  她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這修長的手掌,勻稱的骨節,握住她的手時,那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這麽熟悉。溫柔,又不松懈;包容,卻不用力。

  她笑著,抬頭看著微笑的他,看著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華的男子,笑著搖了搖頭。

  她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將自己收回的那隻空空右手緊握成拳。

  她說:“再見。”

  在荷塘之前,長風之中,她仰望著禹宣的面容,笑著濕潤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見。”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從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氣還未散去,金風卻已經徐徐吹來。

  整個世界通透明淨,光彩生輝。她依然身在當年住過的小樓之中,郡守府花園之內。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面。

  荷塘依舊,薜荔濃綠。一株早開的桂花樹,已經吐蕊綻香。沒有夢中那麽濃稠,被輕風遠遠送來,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麽。小樓被封存了半年,裡面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在原來的地方。

  她用昨日壺中剩下的水給自己梳洗完畢,打開衣櫃,挑了一件素絲的衣服,足躡素絲履,毫無紋飾。長久以來習慣了束胸,如今解開了,她反倒有點不適應。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妝台,支起已經有些鏽蝕陰翳的銅鏡,梳了一個最簡單的發髻。沒有蘼蕪她們在,她其實不太會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時候,也都穿男裝,省卻很多煩惱。

  她的手指從妝奩中一支支簪子上滑過,在李舒白送給她的那支銀簪上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拿了一對簡素的白玉簪給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對小小的南海珠耳環。

  她從小閣出來,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前的平台上,望著面前的小園。

  郡守府的後花園,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經無人能攜手與她一起走過。

  她踏著回廊,在初秋的風中,向著前方走去。輕薄的衣裳被風吹起,如碧波回蕩,如細柳低垂。

  轉過回廊,她看見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獨自對著棋盤。張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則滿臉鬱悶地趴在欄杆上,顯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對手,已經徹底放棄了和他對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他的嘴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著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們襝衽為禮,盈盈下拜,他的嘴巴還未合攏。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臉上平靜無波,唯有唇角露出一絲溫柔弧度。就像在荒蕪山野之中,轉過一個山道,驀然望見了一枝初綻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著自己即將掉下來的下巴,結結巴巴地問:“崇……崇古?”

  黃梓瑕微微側頭,向著他點頭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個宦官,為什麽要打扮成一個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驚嚇過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樣,臉都紅了,“別……別離我這麽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點受不了……”

  她只能問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時候,你未曾聽到嗎?”

  “我、我……我以為他是眼前又出現了幻象,在向著夢想中的黃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再說了,你當時不是沒理他……沒伸手麽?”

  黃梓瑕只能放棄了和他溝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來到棋盤邊。

  李舒白握著手中棋子,抬頭凝視了她許久,然後放棄了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將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嗎?。”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對面,輕聲應道。

  周子秦無比小心地慢慢蹭過來,一臉驚嚇過度的模樣,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她,只差用一個小指頭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黃梓瑕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別看了。楊崇古,就是黃梓瑕。”

  周子秦一聽這話,抬頭一看漫不經心的李舒白,再轉頭一看神情詭異的張行英,頓時扁著嘴,鬱悶地喊了出來:“你們就是這樣,永遠把我排除在外!你們誰都知道真相了,連張行英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們還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對不起,子秦。”黃梓瑕歎了一口氣,說:“因為四海緝捕,所以王爺才助我隱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實我也是擔心身份泄露後會給你惹麻煩,並非有意瞞著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說著,然後又跳了起來,鬱悶一掃而光,興奮地叫出來,“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無語地看著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萬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煩惱終於徹底解決了!”

  張行英忍不住問:“你人生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麽?”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這一行,到底是黃梓瑕比較厲害呢,還是楊崇古比較厲害呢?如果有一天他們遇見了,誰會佔上風呢?”周子秦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這個問題一直纏著我!我最近糾結得都快瘋掉了,茶不思飯不想,覺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們就是同一個人,我感覺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飯,睡到中午起了!”

  黃梓瑕無語地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又如釋重負。

  “不過,就算你不告訴我真實身份是為我好,可是還有一件事——”周子秦回過神來,又開始不依不饒地鬧脾氣,“別的不說,就說禹宣當年那個案子,夔王上次隻說記得他的掌印,其他什麽也沒說,你卻一下子就能發現他的身份,所以後來,你們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沒有帶上我!”

  “真的沒有再交流過了,這還需要嗎?”黃梓瑕歎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過的第一個案件,自然記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會是禹宣,而他也沒有被判刑,卻在卷宗上留下過手印封存。若是證人是不會收歸最後檔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屬。再回憶一下當年那個案件的凶手親屬,一切便都清晰了。”

  “……為什麽你一分析,就什麽都很簡單似的。”周子秦沮喪地在他們旁邊坐下,想了想,又問李舒白,“王爺,我們商量一下吧,公孫大娘和殷四娘怎麽辦?”

  李舒白平淡地說道:“這個問你父親。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處,何須我們商量?”

  “可是,可是她們都是美人,殺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麽出類拔萃。她要是死了,《劍氣渾脫舞》說不定就斷絕了……”

  “你沒聽說過,先皇當年殺羅程的事情嗎?”他問。

  “好……好吧。”周子秦又沮喪地低下頭,說,“可……可是真的需要這麽嚴格按照律法來嗎?”

  “我會提點范應錫,讓他不要給你爹施加壓力,一切秉公處理。但其余的,都只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

  黃梓瑕一看他的模樣,立即問:“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麽違反條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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