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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150.第150章 似幻如真(1)
  【第三簪 芙蓉舊】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樓,半開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緋櫻開得豐腴飽滿,似乎只要輕輕一陣風,就會全部於枝頭墜落,化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黃梓瑕推開窗戶,望著前方的郡守府。早晨的空氣清新得近乎凜冽,向著她直撲而來,她的腦中卻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前方是郡守府,父母兄長住在前院,而她因為喜歡花園裡正在盛開的緋櫻,前幾日遷到了花園的小閣內。

  前院與此間隔了一個花園,她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屋頂,飛簷鬥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來去,紛紜的聲響隱約傳了過來。

  她微有詫異,不知今日家中為何忽然來了這麽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妝台中揀了一支銀簪將頭髮挽起,又將妝台上的那個鐲子拿起,套在腕上。

  這是去年禹宣送給她的鐲子。他中了舉人之後,拿到郡裡給他發的第一個月錢糧,便去挑了一塊羊脂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錢不多,所以那塊玉質地也不是特別好,他與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終於決定雕成兩條首尾相連的小魚。因為玉質不純,於是將鐲子內側也刻鏤得空心,明透無比,剛好能將雜質剔除,又顯出線條流暢來。

  小魚的眼珠,是鑲嵌上去的兩顆白色米粒珠,別致又輕靈。糯白的玉鐲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顯目,仔細看去卻是兩種不同的質感光澤,當時讓她許多閨中密友都十分豔羨,可惜天下沒有第二塊玉能仿製得出了。

  她將鐲子套在手腕上,手還未放下,轉頭四顧,卻發現黑色的濃霧已經漸漸侵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濃霧漸漸籠罩,似乎再也無法脫身。

  她倉皇四顧,往前一直走,卻不知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自己要到那裡去。

  耳邊聽得有人叫她:“黃梓瑕……黃梓瑕……”

  她回頭,卻看不見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個人在追尋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問:“誰……誰在叫我?”

  “你是孤單一個人了……”

  頭頂有冰涼的氣息慢慢滲透下來,她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只能機械地重複著那聲音:“我是……孤單一個人了?”

  “你的父親、母親、哥哥、叔父、祖母,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覺得腦中嗡的一響,昏沉的腦中隻余一片空白。

  直到腦中那陣轟鳴過去,她的腳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盡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無數猩紅的顏色在流動,像是體內的鮮血被緩緩攪動,五髒六腑全都絞碎了。

  在這種極痛之中,她撫著胸口,彎下腰拚命地喘氣。然而就在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夢吧,是夢吧,只是噩夢重現吧!

  因為,這種極痛極痛的感覺,她曾經歷過無數次。

  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後,她一次又一次,重複做這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一日,夢見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潰爛,她的人生自此萬劫不複。

  明白了自己是在夢間,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間散開了。

  原來她已經身處前院,周身喧嘩一片,她站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了自己父母的屍身。

  他們被白布覆蓋著,靜靜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磚地上。

  從十二歲開始,見過無數屍體的她,站在親人的屍體面前,覺得與以往沒什麽不同,又覺得,反正整個世界都潰滅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聽見本郡資歷最老的仵作蔣松霖的聲音,就像隔了萬丈之遙傳來一般虛幻,又像就在耳邊一樣真切——

  “驗:郡守黃使君敏、黃夫人楊氏、長子黃彥、郡守之母黃老夫人、郡守堂弟黃均,俱為毒殺。死者五人,黃彥及黃均喉管有嘔吐痕跡,五人下腹均有米湯狀腹瀉物,其中楊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狀,經驗查,系砒霜中毒無誤。”

  眼前的噩夢,在一瞬間粉碎,化為萬千尖銳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劇痛帶著黑暗洶湧而來,將她淹沒。

  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驚懼地喘息著,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藍色天空,黎明即將來臨的黑暗,她一個人驚坐起,滿臉都是尚且溫熱的眼淚。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許久,她腦中的黑翳才漸漸退去。這是在漢州的驛站之中。

  她父母去世之後,她被誣為毒殺全家的凶手,四海緝捕。她只能喬裝逃出蜀地,來到長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審當初那樁冤案,洗血自己滿門冤屈。

  而她,遇見了夔王李舒白。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

  她和李舒白,從長安出發,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漢州離成都府,不過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懼。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臉上的淚水幹了,才重又後仰倒下,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天空漸漸亮起來。

  半年來的顛沛流離,她終於贏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萬水千山,而她家的滅門案發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當時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靈。

  命運轉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無法承受的悲慟,一再出現在她的夢中,讓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種無力與痛苦。她反覆地推想著其中可能發生的一切,但最終,一切都無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辦法,必然只有回到實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時,也許,才是自己解脫的時候吧。

  她蜷縮起身子,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怔怔地看著窗外。

  深藍的天空漸變為淺藍,光芒刺目,今日又將是炎熱的天氣。

  撫著跳動的太陽穴,黃梓瑕起來洗漱之後,出門用早點。

  漢州官驛來往官員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備至。而她作為夔王身邊的小宦官,也被奉為上賓。

  她推門出去,看見庭中竹林小徑,旁邊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過人頭的株杆上,堆錦般的花朵叢叢簇簇,鮮豔無比。蜀葵又名一丈紅,花朵鮮豔明媚,蜀中最多。

  黃梓瑕記得當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種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還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經輕叩她的小窗,給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紅,或是淺紫,有時單瓣,有時重瓣。她將他送來的花朵簪在發上,選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這麽過去了,或許記不清具體發生什麽時候,卻總記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紅淺黃的顏色。

  她無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著花朵看向竹林小徑的另一邊,李舒白正將手中的長劍遞給景軼,轉頭看向她。花朵顏色暈絢,映得他一身天青的淨色錦衣也顯得鮮明起來,在周圍深深淺淺的顏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動人心魄。

  她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人來。從長安到蜀郡,一路萬水千山,本來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還齊齊出動,無數官場酬酢。她每回都仗著自己只是個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自律,無論前一天趕路多辛苦,應酬多晚,她起來之後,永遠看見他已經晨起鍛煉,風雨無阻,從無例外。

  李舒白額上有薄汗,他接過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邊向她走來。她望著他走近,趕緊向他行禮:“王爺……早。”

  他“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從她的身邊經過。

  她跟上他,走了兩步,見他又停下了腳步,將那條絲帕遞給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時,才看見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燦黃的蜀葵花粉。

  她趕緊低頭接過帕子,將自己的手指擦乾淨。

  天色不早,吃過驛站準備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準備出發。

  黃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後。滌惡走到那拂沙身邊,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馬上的她與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見她眼下浮現出的淡青顏色,微微皺眉,勒住滌惡,問:“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點頭。

  他說道:“今天我們若趕得快一點,應該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邊,看過形勢再想。”

  她抬頭看向李舒白,見他近在咫尺,正低頭看著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呼吸相聞,她不敢與他那雙明湛的眼睛對望,只能低下頭:“是。”

  他不再看她,躍馬往前。

  黃梓瑕趕緊催馬追上,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平坦的官道。

  從漢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絡繹不絕。黃梓瑕正低頭騎馬走著,到人群稀落之處,忽然聽到李舒白說道:“其實我最近幾日,心中也頗不安定。”

  黃梓瑕抬頭看他,問:“王爺是為了那張符咒?”

  “嗯。”他打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張符咒之上,共有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點殘疾,但那一個‘殘’字終究還是隨著我痊愈而褪去了。而這一回……”

  臨出發前,那張符咒之上,出現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個“廢”字。

  衰敗萎棄,謂之廢。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歲封王,十三歲出宮,七年蟄伏之後,一舉擊潰朝廷最大的威脅龐勳,並同時鉗製各大節度使,權傾天下、威勢極盛。

  然而,過早盛綻的人生,究竟能飛揚跋扈多久。

  二十三歲,他的命格動亂,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黃梓瑕隻覺得此事詭譎無比,但又沒有頭緒,只能安慰他說:“世間種種,畢竟都有原因。我不知這張符咒的究竟為什麽能事先預兆王爺的事情,但歸根究底,我不信這世上鬼神之說,我想……王爺您也必定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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