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五月裡,皇帝卻罕見地公開下旨,呵斥皇子。叫人不由得又回想起乾隆十三年,皇帝對永璜、永璋兩位皇子所下的那番雷霆之怒去。
皇帝這一次下旨怒叱的,是八阿哥永璿。
在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都已出繼之後,如今事實上已經是皇長子的八阿哥。
且是擁有尹繼善這樣的嶽父,多年來曾經身受皇帝疼惜,叫朝臣有些暗自揣度皇帝立儲之心的八阿哥。
此事起因在近日皇帝派諸位皇子一同赴黑龍潭祈雨。幾人一班,分班祈告。永璿與十一阿哥永瑆一班。待得兩人班次結束之時,皇帝派人去問祈雨的情形,結果卻只見到了永瑆一人,永璿不知所蹤。
皇帝大怒,傳旨叫人去問永瑆。永瑆沒敢因為永璿是一奶同胞的兄長,就有所隱瞞,而是直陳實情——八阿哥永璿祈雨行禮,見天公遲遲不見動靜,這便不耐了,不顧阻攔,起身就走,從黑龍潭擅自回了京中去。
且皇子出行一向需要有散秩大臣、侍衛等護行的規矩,可是永璿僅帶了親隨和幾名園子門上的護軍,並未通知領侍衛內大臣,就這麽大大剌剌地回京去了,實在是太犯了規矩去。
皇帝盛怒之下,命連永璿的師傅、諳達,連同永璿全都懲戒,再將訓誡懸掛尚書房去,以儆效尤。
今年是皇帝的六十大壽,按說皇帝如何不想叫這一年更顯出父慈子孝的局面去?應該不至於為這樣一件算不得太嚴重的事發這樣大的脾氣,且還明發諭旨申飭。
可是皇帝在乾隆十三年之時曾有舊例,故此此時發生這樣的事,倒叫前朝后宮雖說驚訝,卻並不震驚去……皇上的心,比照從前那回的事,前朝后宮眾人已是並非完全摸不著頭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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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語琴、穎妃、容妃等又陪著婉兮在水榭閑坐。
穎妃歎了口氣,“皇上這麽著,便已是等於昭告天下,將八阿哥的希望也給剝奪了去。”
容妃本睜圓了眼睛看婉兮給小七預備的那些嫁妝去,使勁地學著,為啾啾也即將到來的下嫁之事學習大清后宮的規矩。這會子聽見穎妃的話,她倒是有點好奇,“為何如此說?”
容妃終是西域遠來,不知乾隆十三年的舊事。
豫妃輕聲提醒她:“如今事實上的皇長子,已是誰了?”
容妃恍然大悟,“如此說來,皇上這就是絕了那些‘立長’之心的去了。”
語琴望著婉兮,“此事尤其微妙在皇上在諭旨裡,詳細地說了永璿此事,乃為永瑆所揭發……他們是本生的手足,本是同氣連枝,皇上本可以隱去永瑆不提的;這又是何苦~”
婉兮輕歎一聲,並未說話。
穎妃凝視著語琴,“貴妃姐姐想,八阿哥若又被排除,那接下來事實上的皇長子,就是誰了去?”
容妃便也吃了一驚,“可不正是十一阿哥了?!”
而十一阿哥之下的永璂,早已經擺明了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指望。
婉兮垂首,“我自明白皇上的心……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婉兮懂,這已是皇上在為小十五清路了。
就如同當年的雍正爺,為了給當年的皇子弘歷掃清障礙,給當時的皇長子弘時扣下那麽一頂略微有些言過其實了的大帽子去,甚至直接將弘時給掃地出門,徹底斷了弘時對弘歷的威脅去,叫弘歷能夠穩穩當當繼承大位,再不複從前的九龍奪嫡的風險去。
皇上自己體嘗過這樣做的好處,那麽如今,當皇上也已經到了這個年歲,他必定也要為自己的孩子如法炮製了去。
皇上今年已經六十大壽,這已是到了花甲之年,確定儲君之事,已是近在眉睫。
“我也更不想因此而傷了小十五跟兄長們的手足之情去……”婉兮雖說明白,可是又何嘗就只知道歡喜去呢?
語琴也點頭,“我也這樣想。”
婉兮回頭吩咐玉蟬,“悄悄兒傳個話去給八阿哥福晉,就說我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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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藻一向是明白的孩子,再加上永璿所裡還有翠鬟,只要慶藻這邊解開了芥蒂,倒是還有機會幫小十五維系住與永璿的兄弟之情去。
婉兮等著見慶藻,實則心下並非沒有一絲擔憂的。終究孩子們大了,不再是小時候與自己無話不談的時候兒;況且前頭還曾有永琪那樣的例子,也不知道永璿這幾年有沒有受了師傅、諳達們的慫恿,也開始起了爭儲之心去。
且這一次皇上明白下旨,將永璿的師傅和諳達也給懲戒了,這就更叫婉兮擔心這事其實已經發生了。
終於等來慶藻,可是婉兮一看過去,就覺慶藻神色並非她擔心的模樣。
慶藻行禮請安,面上反倒是掛著微笑的。
“皇額娘傳召媳婦,實則媳婦本也要今晚過來給皇額娘請安呢。”
婉兮伸手拉住慶藻的手,仔細解讀慶藻的眼神,“永璿可好?你阿瑪的旨意傳下之後,他可難受了?”
慶藻含笑點圖,“皇額娘別擔心,八阿哥他好著呢。媳婦過來的當兒,他正在所兒裡教孩子念《紅樓夢》裡的詩呢。”
婉兮也是挑眉,“他竟是用《紅樓夢》裡的詩來給孩子啟蒙?這個老八……”
《紅樓夢》裡的詩,總有千萬男女情愫在,若給孩子啟蒙,倒是有些叫人揪心的。
慶藻含笑點頭,“阿哥爺他真就從來不是‘一本正經’……他想事做事的方式,從小便與眾不同。”
婉兮也是點頭,心下跟著愀然一疼。
那是因為永璿的腿病啊,叫他從小就離群索居,甚至有些躲著人去。這樣長大的孩子,自總有些異於常人去的。
慶藻凝視著婉兮,“所以這次的事,皇額娘又怎樣看?”
慶藻這樣的神情和語氣,倒叫婉兮沒急著出聲,格外深思了一層去。
“難道說……這是永璿他自己有意為之?”婉兮心下一跳。
永璿身為成年皇子,這也不是頭一回赴黑龍潭祈雨了。這祈雨的禮數,他如何能不懂?再說這皇子出外的規矩,他更已然是從小遵守到大,何至於今年這便鬧了這樣的動靜去?
須知,從小的永璿因遠離人群,做事原本是有點膽小的;怎麽可能今年忽然就變成這樣膽大妄為了去?
慶藻聽罷,欣慰含笑,“阿哥爺不愧從小是在皇額娘看顧之下長大的。便是這天下誰不懂阿哥爺的心,皇額娘卻也是最能看得透徹的。”
婉兮的心呼啦熱了起來,伸手攥住慶藻的手去,“這孩子!他又何苦如此?”
慶藻笑了,慧黠地眨眨眼,“皇額娘,阿哥爺從小便落下腿腳這個毛病,阿哥爺的心思便從小到大早就明白,那儲君之位不管由哪位兄弟來承繼,也不該是我們阿哥爺的。”
“況且我們阿哥爺也沒那個心,又何苦要攪合在這潭渾水裡,跟著載沉載浮,一天到晚都不得個安生去?”
婉兮輕垂眼簾,“因為永璿此時已經是事實上的皇長子,所以他的師傅、諳達,乃至前朝一班人,這便開始滋擾了他去?”
慶藻歎口氣,“正是如此。從前阿哥爺和我沒有孩子,那些人還不怎麽鬧;這回都托皇額娘和瑞娘娘的福,叫玉英給阿哥爺已是誕下了男孩兒去,那些人這便看到了希望,沒少了在阿哥爺耳邊嘀咕。”
“阿哥爺不好當面都給回拒了,可是阿哥爺卻甚煩之,這便索性做了這件事去。皇阿瑪已是如此明白下旨申飭,相信前朝后宮都該明白,我們阿哥爺已經如當年的大阿哥、三阿哥一樣,沒了希望了。這便叫阿哥爺能安靜下來,也好專心撫育孩子長大也就是了。”
婉兮唯有歎息,“腿腳的毛病,是叫永璿這孩子從小吃了苦,不過卻也幫他格外修來了一番超脫練達之心去。他能如此,自是智慧,只是我終究忍不住為他懸心去……你皇阿瑪那般的雷霆之怒,又豈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慶藻含笑點頭,“皇額娘放心,還有我和玉英,以及孩子,一起陪著阿哥爺去呢。大不了這幾個月我們關起門來,不理外人,隻自家人樂樂呵呵讀讀《紅樓夢》,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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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已是九爺傅恆回京兩個月了。可是緬甸依舊未曾入京朝貢。
至此,已可認定緬甸已然反悔。此次征緬之舉,又告落空。
不僅如此,緬酋還變本加厲,寄上一封緬文之書,言辭頗為挑釁。弦外之意,頗有再激朝廷發兵之意。
皇帝盛怒,只是此時九爺已然病重若此,不忍心降罪懲治。而副將之一的阿裡袞已然病故,皇帝便將滿腔的怒火都發在了另外一名副將阿桂的身上。
皇帝傳旨叱喝阿桂,彼時在與緬甸談判之時,傅恆已然病重,亦有神志不清之時,那麽阿桂為何不扛過這個責任來,將傅恆沒辦法說明白的旨意,都明白說給緬甸去?
阿桂這已是在乾隆十三年在大金川之戰時受皇帝斥責之後,第二次在九爺身邊,遭遇這樣的事兒去了。
皇帝大怒之下,命將阿桂兩個兒子阿迪斯、阿彌達兩人的三等侍衛之職,全都革退。
其後,皇帝又乾脆將阿桂、彰寶二人革職。
至此算是給征緬之戰一個交待。傅恆身為經略,本為統帥,此次並未受罰,父子二人反倒被皇帝加恩撫慰;而阿桂父子,卻承擔了此次的所有罪責……
朝野上下都不免議論,都說九爺這次不過是因為“幸運”地得了瘴痢之症,否則阿桂父子的境遇,何嘗不應該是傅恆父子去承當的?
這話整個忠勇公府自無人敢當著傅恆的面說起,可是九爺又是何樣的人呢,這樣的話他如何能半點不知?
原本病體羸弱的九爺傅恆,這便病勢不見好轉,這便又再加重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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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日,禮部請旨為和靜固倫公主下嫁成婚禮儀。
至此七公主的品級為固倫公主,名號為和靜。從此七公主的正式稱呼就是固倫和靜公主,或者和靜固倫公主了。
“臣等遵旨交查禮部,據稱查定例固倫公主初定禮筵席一次,成婚禮筵席一次。和碩公主初定禮筵席一次,成婚禮筵席一次。嗣於乾隆二十五年三月初四日禮部具奏,和嘉和碩公主行成婚禮事宜一折。奉旨,嗣後固倫公主著筵席二次,和碩公主著筵席一次,並載入會典著為例。欽此……今和靜固倫公主初定禮成婚禮,謹遵旨照和敬公主之例筵席二次等語謹奏。”
皇帝下旨,七月二十一日,於圓明園正大光明殿筵宴;二十七日,於保和殿筵宴。
這般,便是七公主雖為皇貴妃之女,但是成婚禮一應筵宴等規製,與元妻嫡後所出的和敬公主,已毫無二致。
旨意傳回后宮,婉兮等人都是欣慰而笑。
“皇上一定不是故意的,給七公主選的額駙在家是排行第七的,連選的下嫁吉期也在七月;而兩次筵宴的日子,一個是二十一,為七的倍數;一個是二十七,裡頭就自然帶著七去呢……”穎妃快人快語,已是忍不住先給挑了開去。
婉兮歡喜地輕歎口氣,卻一轉眸,還是紅了眼眶。
距離女兒下嫁的吉期,已經就剩下一個月去了。
那邊廂婉嬪已是先落下淚來。
這些年大家都看著婉嬪本是這后宮裡最為超脫之人,凡事都是笑意淡淡,而今日終究因為小七的即將下嫁而落下淚來。
婉兮起身走過去,抱住婉嬪,“你們都先回去吧,叫我跟陳姐姐先背著你們,能自在地哭一會兒……”
不是悲傷,只是不舍啊。雖然明明知道是喜事,額駙更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一切都沒什麽不放心的……況且居住就在京師,隨時想見隨時都能傳召進宮來。
可就是……仿佛女兒長大出嫁了之後,就會成為另外一個人了。是一個獨立的大人,是人家的福晉,已經不僅僅是自己可以抱在懷裡呵護著的小女兒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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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到,皇帝查征緬之戰,耗費白銀一千三百萬,心痛之余,頗為遺憾此戰並未大獲全勝去。
皇帝將一腔怒火都發在阿桂身上,叫阿桂繼續以副將軍之職,再征緬甸,效力贖罪。
這日一早敏怡起身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只見福康安早就起身了,收束整齊,坐在椅子上只等天亮。
敏怡嚇壞了,忙問,“三爺這是怎麽了?”
天色尚未大亮,福康安抬眸幽幽望住敏怡,“此處征緬失利,朝野上下都在看咱們家的笑話。阿瑪病重,長兄已逝,二哥還有幼子在膝下而不能遠離……所以我去,我要向皇上自請跟隨阿桂將軍出戰緬甸。”
福康安頓了頓,眸光望向窗外,隱隱露出一絲苦笑,“許多年前,便有長輩說起過,我這輩子唯有出征沙場,方能建功立業。”
彼時聽著令阿娘的這句話,從未真正放在心裡過。何知今日因緬甸之戰的失利,他父子已經被迫入絕境。
緬甸這一戰,他阿瑪傅恆病重,毀了一世英名去;他大哥福靈安病死;他堂兄明瑞自盡;他另一位堂兄、明瑞的弟弟奎林也病倒……他傅家的男兒,幾乎已經全部被絆倒在這一戰。除了其余年幼的、文弱的,能上戰場的怕也唯有他了。
不論是為了朝廷,還是為了自己的父親,抑或是為了傅家的臉面,他都必須披掛上陣,替阿瑪、兄長、家族彌補這一遺憾去。
敏怡嚇了一大跳,“可是三爺還從未有過戰陣的經驗!”
福康安點頭,“沒有戰陣經驗不要緊,多征戰幾次自然就有經驗了。萬事開頭難,再說我也已經前後兩次赴雲南,當地的情形我並非全無所知。”
福康安靜靜抬眸望敏怡,“我意已決,今日便向皇上請旨。家裡大哥、二嫂都剛身故,阿瑪和額娘便都托付給你了。”
敏怡顫抖起來,上前把住福康安的手臂,“三爺便是想立功,來日自有機會!此時府中本就是多事之秋……三爺不如別走。”
福康安淡淡拂開敏怡的手,“我說了,我意已決。”
敏怡心中積攢了多日的疑慮,終究在這一刻再隱忍不住,“三爺這麽急著離去,究竟是想要逃避什麽?難道是京中對老爺的議論?還是……三爺不耐煩與妾身共處,這便千方百計都想離我遠去?”
傅恆蹙眉,“你說什麽呢?天還沒亮,這麽高聲大嗓的又是何必?”
敏怡淚落成行,“三爺,你是個爺們兒,想上戰場立功,我不攔著;可是三爺不該忘了,咱們剛剛新婚。三爺就算要去軍營效力,好歹也先給我留下個孩子來,也算給咱們留條後啊!”
“自古戰陣,也並非不講人情,哪裡有新婚的男兒尚未有子嗣的,就派到軍營去?”
敏怡流著淚,死死扯住福康安的衣袖,“總之,這一次我怎麽都不放三爺走!”
福康安雙眼圓睜,仿佛有血灌瞳仁。
“給你一個孩子……你就撒開手,放我走,是不是?!敏怡,你說話可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