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的喜慶氣氛還沒散去,十一月十六日,朝中再隕名臣。
大學士劉統勳清早坐轎進宮入值,走到東華門,痰疾發作。
北方冬日乾燥寒冷,比不得江南冬日的濕潤;再加上北方冬日裡為取暖,房中多有炭盆等,且門窗皆密不透風……故此這咳痰之疾實在是北方人中最常見的病症之一。
尤其是老人家,到了北方的冬日,幾乎都受咳痰氣喘所苦。時常一口氣上不來了,就會溘然長逝而去。
皇帝聽說後,立即派禦前大臣、尚書福隆安帶著藥物前去看望。等福隆安到的時候兒,已是晚了。
皇帝當日便親赴劉統勳宅邸中賜奠。
這一刻皇帝的心中更是悲傷,剛剛為了體恤老臣,親賜原本唯有皇帝禦用的黑狐端罩。卻沒想到,即便給了這樣的恩寵去,卻也沒能留住老臣的性命。朝中又失去一名可令皇帝倚重之人了。
皇帝悲從中來,下旨將劉統勳生前革職降級之處,全都開複。加恩晉贈太傅,入祀賢良祠。
同時,命劉統勳之子劉墉,從陝西按察使任上馳馬回京。
至此,傳說頗多的劉墉,從此時才正式登上京師這權力中心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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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來,便鬱鬱不樂。
婉兮沒有自己過去,叫了小十五帶著小十七去給皇阿瑪請安。
小十七不知道愁,得了額涅的差事也還是樂哈哈的,趕緊從他自己那萬寶箱裡掏好玩兒的,說要去給皇阿瑪解憂。
婉兮擔心小十七不知輕重,先將小十五帶到裡間輕聲問了下兒。
小十五便笑,“額涅別擔心,十七弟是學會新本事了。他是看鼻煙壺都好看,裡頭的內畫也都是鬼斧神工,他這便跟造辦處的工匠學了幾手,要去給皇阿瑪展示。”
婉兮這才放了心,卻也不由得歎口氣,“他呀,叫他畫畫兒他都不肯,倒是學了這麽個偏門。”
雖說知道這個兒子天生淘氣,可是皇上對小十七進書房念書的事兒是半點都沒含糊。
今年剛過完年的時候兒,皇上就命揀選出身滿洲的翰林給小十七當師傅,教小十七學滿文。
這事兒竟是當朝兩位重臣親自辦的——是舒赫德、於敏中聯名向皇上舉薦的,“查得候補侍講阿肅,人勤慎妥當,學問亦好,似可令其在阿哥書房行走,理合奏聞請旨。”
這舒赫德和於敏中兩人的分量有多重呢?便是不說官職,單說皇帝在一個月前一共就賞賜黑狐端罩給三位老臣:劉統勳、於敏中、舒赫德。
為了給小十七挑師傅,就是這三位最受倚重的老臣之中的兩位,親自來辦,由此可見皇上對這個淘氣的小兒子的教育,上心的程度去。
小十五聽了也是笑,自是回護弟弟,這便道,“實則倒著畫就是內畫,正過來就是普通的繪畫。十七弟若將內畫學好了,那也是同樣習學畫技了。況且內畫比普通繪畫更難,更磨性子,十七弟有此決心,兒子覺著倒是好事。”
婉兮也只能含笑搖頭,輕撫小十五肩頭,“你說的自有道理。我就擔心他是一時的興起,覺著好玩兒;卻沒學到三五日就撇開了。”
小十五眨眨眼,“那就更應今日叫他去給皇阿瑪演示……只要皇阿瑪從此每個月都要他畫完一個呈進,那他就被‘綁住’了。”
婉兮也是揚眉。
小十五含笑道,“額涅放心,今日兒子就在皇阿瑪跟前,設法將這話過給皇阿瑪去。”
婉兮笑起來,隱隱覺著將來小十五必定是小十七的克星了。雖說小十五天生仁厚,看似寬和,實則小十五總有更合適的法子,反倒製得住小十七那個猴兒去。
婉兮放下心來,正想帶著小十五走出去,卻見小十五眉目之間隱約有些遲疑。
“怎麽了?”婉兮細問。
小十五道,“那日到皇阿瑪跟前請安,皇阿瑪賜給兒子荔枝。若是往日,應該是高雲從端盤而來;可是那日卻是如意。”
禦前太監的規矩是最嚴格的,等級也最為森嚴。若是尋常的賞賜便也罷了,哪個太監端盤都使得。
可是那日的獨賜荔枝,小十五隱約感覺到是特別之恩,故此按說這樣的時候兒有資格端那盤子的,總該是皇阿瑪跟前最為常用之人才是。
如意雖說是近年來皇阿瑪比較看重的小太監,可終究還是個小太監,竟是如何能超越過高雲從去的?
小十五敏銳如此,婉兮便也只能輕輕歎了口氣,輕握了兒子手腕一記。
“……七月前後,咱們都在熱河時候,高樸上奏本,說聽到大臣私下談論‘道府記載’。”
聽到“道府記載”,小十五也吃了一驚。
只因為這“道府記載”非同小可,乃是皇上自己的小秘密,上面記載著各道府官員政績的優劣,直接關系到這些官員的升遷和獎勵——大清官員有部察、京察之外,更是要帶領引見,由皇帝親自過目、問話。
皇帝見過的人多,時常也怕自己遺忘了,這便將帶領引見之時的觀感等記錄下來,以備查詢。尤其皇帝如今年紀越發大了,就更需要這樣的小本子。
這些記載自不能是皇帝自己親自書寫,都是身邊的太監來記錄的。屬於皇帝的最高機密之一,唯有皇帝本人和那執筆太監才知曉。
故此竟然有大臣在私下裡談論,可見已然泄密。小十五聽罷都覺一頭的冷汗。
小十五便輕聲道,“難道,是高雲從?”
婉兮也只能歎息,“不是他,還能是誰?”
高玉從當年能選拔到皇帝身邊行走,就是因為他的腦子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婉兮也說他是個活的記事本兒來著。
只是這高雲從腦子雖好,嘴卻總是缺個把門兒的,總是有意無意地將他知道的事兒向外泄露。當年已經有過那麽一回,被皇帝寬赦了,從奏事處能又回到禦前來……結果誰想到才安穩了這些年,這便又故態複萌。
“所以皇阿瑪已是治了高雲從的罪?”小十五問。
婉兮歎口氣點頭,“你皇阿瑪大發雷霆,高雲從這回怕是死罪難逃。只是因為此事涉及到當朝幾位重臣,故此你皇阿瑪並未聲張。”
高雲從一個頻頻泄密的太監,死不足惜,可最麻煩的是,高樸並不知道是哪個太監泄密,他只是將談論‘道府記載’的大臣上奏給皇上。
這其中就有於敏中、英媛的父親觀保等人。
而高樸本人,更是慧賢皇貴妃的親侄兒。之所以敢將這樣多的大臣都給報出去,也是因為他自己在去年的月食救護之禮中,因不盡職,曾被皇帝責罰。故此今年他為了能重得皇帝信任,才將此事盡數上奏。
雖說泄密之事嚴重,可是皇帝在朝中的老臣已經凋零若此,尤其於敏中,已經不可或缺。
尤其此時劉統勳又溘逝而去,金川尚且未平,於敏中成為首席軍機大臣,已是朝堂中流砥柱之姿。
故此皇帝隻處置了高雲從,將於敏中革職再留任;而觀保等人交給舒赫德審問,最後也因為八月的萬壽大赦了。
小十五細細聽完,也是歎了口氣,“原來如此,兒子明白了。”
婉兮靜靜凝視兒子,“你看你阿瑪,登基三十八年來,禦下極嚴。可是這一次你阿瑪卻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於此事,你是怎樣看?”
小十五靜靜想了會子,緩緩道,“按律,高雲從該治以死罪;幾位大臣原本也該與高雲從同罪。只是,治罪容易,重覓大臣卻難。這幾位老臣都是在朝中為皇阿瑪、為朝廷辛勞數十年之人,若殺了,朝堂必定一空。”
“與他們刺探之罪相比,他們死後令朝堂停擺的風險才更大……對於這樣的罪臣,不是不懲治,只是懲治也需時機。”
婉兮含笑點頭,輕輕拍了拍小十五的肩,“當年你皇阿瑪曾忍鄂爾泰、張廷玉,長達十年之久。不是此人不該除,而是一旦輕舉妄動,首先受害的反倒是朝堂穩定。”
“朝堂為重,一人為輕。不是姑息,是先分輕重緩急。”
小十五含笑點頭,“兒子明白了。”
待得次日皇帝下旨命於敏中為尚書房總師傅,兼翰林院掌院學士;乃至一個月後,皇帝又親賜於敏中人參一斤……小十五都能含笑以對。
待得五年後,皇帝追查於敏中生前之罪,將於敏中撤出賢良祠,革去其子孫世襲的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小十五回想起今日額涅之言,潸然淚下。
以於敏中之例,再看和珅之事,其時已然成熟穩重的顒琰,更能韜光養晦,雲淡風輕。隻靜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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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聖壽節之前,七額駙拉旺多爾濟終於從烏裡雅蘇台,趕回京中。
回到京中拉旺才驚聞豫妃病重了。
拉旺登時落下淚來,“怎麽會如此?小七你家書中分明告訴我說,豫妃阿娘的病已是大好了,不是還赴熱河給皇上賀壽來著?”
五月聖駕起鑾赴熱河,彼時豫妃的病剛起,未能隨行。結果在京中調養了三個月去,太醫們都說已是大好了。故此八月裡皇帝萬壽節時,便將豫妃又接了過去,一同在避暑山莊賀壽。
小七知道拉旺五月馳歸烏裡雅蘇台,身在遠方必定也牽掛豫妃的病去,這便八月裡就寫信將喜信兒告訴了拉旺。
小七聽了也是淚下,“可不,豫妃額娘那會子當真是跟大好了一樣,太醫們也都說無妨了。可是誰想到豫妃額娘在避暑山莊不久便又病情複發……”
“待得九月十五,接到內務府邁拉遜大人的信兒,說叫我跟小十七去接豫妃額娘,才知道豫妃額娘又病了,已是挨站送京……”
拉旺便一顫,攥住了小七的手去,“如此說來,豫妃阿娘八月間所謂的大好,可是否就是——回光返照了去?”
小七也是說不出話來。
那會子其實大家都勸豫妃別去熱河,便是大好了也留在京中將養才好,何苦車馬勞頓地折騰過去呢?可是豫妃非要過去,說什麽也要去給皇上賀壽——可是小七知道,那怕是豫妃額娘想奔過去看拉旺。
只是沒想到拉旺五月就從熱河直接馳歸烏裡雅蘇台了,而且直到八月還沒回來……
拉旺不敢耽擱,次日一早跟七公主連忙遞牌子進內請安。
母子相見,拉旺極力壓抑住難過,隻含笑將從漠北帶回來的蒙古風物呈進給豫妃。
他們都是蒙古人,且都是喀爾喀部,更都是成吉思汗後裔的博爾濟吉特氏,故此拉旺帶回來的東西,仿佛將豫妃帶回了故鄉家園一般。
豫妃滿意地歎息,含笑道,“拉旺你知道麽,當年我家從漠北被噶爾丹強迫西遷,歸入厄魯特……遠離故土家園,我有多思念漠北啊。”
“後來朝廷平定厄魯特,我家可以東歸了,可是我又入了宮,再度無緣回到漠北去……可是老天待我不薄,竟然叫我遇見了你這個孩子。”
“你啊,是漠北的王子,如今更是漠北之王!是你,讓我對故鄉的思念,在這遙遠的京師、宮廷裡,得了圓滿。”
還有她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也是因為拉旺的到來,將她的喪子之痛全都補上了。
那年剛剛到京師來的拉旺啊,剛剛兩歲,還那麽小,那麽地依賴她。叫她根本就忘了他不是她生的,叫她如一個完整的母親一樣,體會到了這樣一份太過難得的母子情緣。
遇見拉旺,是她這一輩子,最大、最珍貴的紀念啊。
拉旺努力忍著,卻已紅了眼圈兒去。他剛失去母親、父親,此時又跪在垂危的養母榻前,那悲傷如松濤呼嘯,將他吞沒。
正絕望之際,手裡一軟又一暖。是小七將小手伸進了他的掌心來。
他沒辦法再用指甲去刺自己掌心的肉,他得放松了手勁,他不能握疼了小七去啊……
拉旺含淚轉頭望向小七。
幸好,這人世間,他還有她。
這叫他想起這幾次回漠北之時,兄長和旗裡的長輩,都因為他成婚三載還無所出,而向他獻上數位健壯、美麗的年輕女子,叫她們為他誕育子嗣。他都堅定地拒絕,毫無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