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晨光已起。
山峰周圍的濃霧仿佛被灑了金粉,朦朦朧朧,如夢似幻。
風越來越冷。
孤峰上還站著一個憔悴佝僂的人影。
羅娘回頭看山,忍不住問:“小姐,真讓那老頭自己做這一切?怎麽可能做得到。”
剛才紅塵說的,稍微一聽也覺工程浩大,別說一個人,就是征集民夫上百,也不一定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你看著就知道,反正他一天完不成,家裡便倒霉一日。”紅塵無所謂地笑道。
一句話,嚇得白公子臉上發綠。
可不光是那老者倒霉,他家彩妹也卷入其中,聞言他再也不肯走了,隻讓人好生送了彩妹回去,他自己留在山裡盯著那老頭,督促他千萬不要偷懶。
紅塵失笑,卻也沒心情阻止,只看小嚴她們也很心軟的模樣,不禁笑道:“放心,你們以為像他那種獨自一人走天下的靈師,會沒有點兒本事不成?”
的確如紅塵所言,那老頭的能量大得很,就靠他一個人的力量,移山倒海到算不上,卻比得上數百民夫,他也足夠拚命,每天累得精疲力竭也不肯睡覺,晝夜不停,便是實在受不了,倒在土地裡休息片刻接著起來乾活。
連白公子都看得心驚肉跳的,就怕他一不小心倒下起不來,再見他忽然力量巨大,速度如風,山林都聽他使喚的模樣,驚懼有加,都不敢出聲催促。
如此一月不到,一切就完成了。
紅塵估摸著時間,白公子派去求請她的人還沒到,她就先行入山。
說來也奇怪,那位幽王世子本該有要務在身,偏偏居然在此地滯留,不知從哪裡聽說紅塵要進山,便主動出面護送,面上躍躍欲試,到很有興趣。
他願意送就送,還方便些。
那日困在山上的大部分年輕人,聞聽此事,都忍不住跟了來,年輕人好奇心重。
喬氏也想跟著,不過她是當家的大太太,總不好到處亂跑,想了想,自己就沒去,不過沒拘著瑤姐兒。
瑤姐兒的身體好了之後還沒出門,讓她出去轉轉也不錯,人那麽多,還有幽王世子帶著護衛,喬氏也不覺得會有什麽危險。
紅塵上了山,一見那老者就笑:“老先生好快的速度。”
不說此人的衣服怎麽破舊,怎麽狼狽,短短時日,暴瘦十斤,蒼老起碼二十歲。
那老頭也不複一開始的桀驁不馴,反而沉默許多,低聲歎息:“老朽不敢不快。”
事實上,他那日炸毀山洞,本還嘴硬,可隨機便察覺到不妥,感應了下,自家兒女怕是皆出了事。
白公子縮在後頭,耷拉著腦袋,滿臉的驚懼敬畏,看紅塵尤其害怕。
他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去打探過了,老先生家在柳州,距離此地不遠,白家在那附近也有商行,書信來往頻繁,很快就探聽清楚,老先生的兒子簡英出外讀書路上不小心讓驚馬踹了一腳,內髒受傷吐血,如今還臥病在床。
白公子留了個心眼,著意讓人打聽了出事的時間,正好是那次老先生炸毀了黑蛇的洞窟,被黑蛇給卷走的時候,即便不是正當時,誤差也不大。
還不光如此,短短半個多月,老先生家頻頻出事,女兒跳水誤落入井中,幸好得救,孫子被打破了頭,差一點兒破相,小女兒還被退婚。
這等事接二連三的發生,那一家子因為自家爹爹的緣故,知道一點兒事兒,心道不好,隨即閉門不出,所有人苦守家中,時時刻刻小心在意,就是如此,還時不時發生幾件倒霉事,什麽飯裡吃出顆老鼠屎什麽的,都是小事,走路滑倒,也不算新鮮,尤其是老先生的小女兒正好有孕,馬上就到臨產,全家把她當成祖宗一樣供著就怕出差錯,還遇上了兩次險情。
白公子看得毛骨悚然——這種手段,堪稱翻雲覆雨,輕而易舉地就能掌控人的生死,何等恐怖!
那老仙長自從知道他打聽到的諸消息之後,就拚了命乾活,完全不顧自己性命似的,想來他也很害怕,人家仙長都如此,像他這種普通人,不害怕才有鬼。
紅塵登高望遠,檢查了一番,點點頭:“老人家做得不錯,很是精準,現在您老人家就站到陣眼裡面,幫助黑蛇再次度過雷劫吧。”
老人家二話不說,慷慨就義一般,按照她的指示站到了一個平緩的高台上。
“如果要是半途中斷,你落了地,那就功虧一簣,到時候黑龍的怨氣更重,想清楚些。”
紅塵淡淡道。
老人歎氣:“放心,我已經想明白了,十年前我的愛徒,是被我害死的,不關別人的事,只是這麽多年,我不肯相信這個事實罷了。”
十年前,他為了追殺黑蛇走路太急,不顧很不舒服的徒弟,徒弟又乖巧聽話,中了蛇毒也不肯打攪師父,他也沒注意,好好一個孩子,就這麽淒慘而死。
這個老者早在那日引動雷劫之時,就回過神了,那日那小黑蛇叼著一棵草往自家小徒弟身前湊,圍著他打轉,不是為了傷他,是想要救他。
奈何自己偏見太深,完全不肯細想細看,以至於造孽不淺。
“這十年來我錯了,這一次,可不敢再錯。”他抬頭看去,只見四方天地皆美,輕聲道,“至少要護住這一片山林,隻當是求一份心安。”
要是讓怨龍解脫不了,這一片山林就變成了死地,又豈止是地動山搖那麽簡單。
紅塵一笑,臉色稍稍和緩了些許,抬頭看了看,天空萬裡無雲。
“差不多了。”
說著,她便輕輕踏上高台,一時間感覺到身上束縛的某種東西,也稍稍松了一點兒。
“雲起!”
隨著紅塵一聲高呼。
天空中忽然來了雲,濃雲密布。
眾人都嚇了一跳,白公子咬了咬牙,暗自發誓——管李笙去死,絕對不和這位小姐說這事兒!
李笙消失不見,好歹也是認識的,解決了彩妹的事兒,他本還想和紅塵提一句。
不過,誰都看得出李笙和人家盧大小姐的關系不大好,他這會兒哪裡還敢去觸雷!
“風起!”
一瞬間,狂風怒吼。
“雷來!”
轟隆一聲,電閃雷鳴,巨大的閃電攜著巨雷從天而降,一下又一下,劈在那黑色的似龍又似蛇的東西身上。
每劈一下,眾人耳邊仿佛都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卻不是黑龍吼叫,眾人一回頭,都忍不住閉了閉眼。
那老者在高台上已經站立不住,跪坐於地,滿身鮮血淋漓,頭髮焦黑,似乎那雷也有大半兒劈到了他的身上似的。
白公子渾身發抖,嚇得縮在最後頭,幽王世子卻和紅塵並肩而立,輕聲呢喃:“天地之威,果然驚人。”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些憂慮,又似乎有些哀愁,不自覺看了眼紅塵,見她在這樣的天地威脅之下,面容依舊鎮定自若,連神色都不曾有半點兒改變,目光不禁更柔和。
這樣美的姑娘,這樣獨特的韻味,真像他的母親。
幽王世子方寰莞爾一笑,任憑腦海中那一點兒向往和旖旎情思飛馳。
紅塵深吸了口氣,提高了聲音,大喝一聲:“起橋!”
天邊忽現一彩虹橋,由淡色轉為鮮豔,慢慢地破開雷光,一點點延伸,一直延伸到那黑龍的身前。
此時眾人再看那條蛇——已經不是蛇了,是真正的龍,龍爪粗大,龍鱗閃耀,威武不凡。
“龍!”
白公子驚呼一聲,又捂住嘴,好在不只是他一個,其他人也一樣失態。
雖然當時已經說了那黑蛇生出龍角,馬上能化龍,可是,那畢竟還是條黑蛇。
人們對於龍的恐懼和向往,流傳千年,潛藏於血脈之中,永遠都不會減少。
紅塵笑了:“就在此時,此時不去,還等什麽!”
話音未落,那條黑龍縱身而起,長吟一聲就飛上了橋,順著橋向上飛,越飛越高,前方不知什麽時候,默默地出現一個光門,龍一下鑽進去,光芒大盛。
不知道過了多久,光芒才退下去,所有人都發不出一點兒聲音,癡愣愣地站著。
白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好像底下的山脈走勢變了,變成了一條有五爪,有長長的龍角,有閃爍鱗片的大龍,揉了揉眼睛,又覺得驚訝。
這片山很普通。
山也普通,水也普通,在鳳城除了有個道觀之外,也沒什麽名頭,但現在即便是他這個不算飽讀詩書,算不上大儒的男人,也有一種想吟詩作對的衝動,如此靈山秀水,難道不值得歌詠一番!
好半晌,眾人才回過神,白公子抬頭看了眼那個老仙長,仙長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其他人歎息——那麽恐怖的雷劫,這老人家怕是死定了。
白公子心裡也有點兒難受,走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怔住。
其他人此時也注意到,都愣了愣。
那老人光著頭,衣服破爛,可身上卻沒有一丁點兒傷害,面色也紅潤有光,再不是一開始那樣憔悴狼狽的模樣。
“人還是得天獨厚!”
紅塵也讓視線落在那老頭身上,輕聲歎息。天地無情歸無情,卻也真正是再公正不過了。
“恭喜老先生。”
老者也笑:“應該要謝過小姐才是。”
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笑道:“我要回家了,等到了時候,還請小姐到我家來一趟,為我擇一吉穴,好對我的子孫後代有一點兒助力。”
紅塵點頭:“十年後,我去尋老先生就是。”
“哈哈哈,好,好。”
那老者衣袖翻飛,轉身就走,遠遠還對白公子道,“勞煩轉告李公子,老朽修為盡去,幫不了他了,讓他好自為之。”
白公子一愣,聽著老人家歡快的話語,還是有點兒迷瞪,什麽叫修為盡去?就這樣子,哪裡看得出是修為盡去,到像是大進步了好不好!
高人的想法,他們凡人弄不懂。
白公子抹了把臉,特別殷勤地想往紅塵身邊湊,不過,這會兒紅塵四下看了看,就已經被幽王世子護送著下山,他想獻殷勤都有點兒不大敢,只能努力向前湊。
羅娘和小嚴經過這一番,也挺心神震蕩的,一路上連話少的小嚴都嘰嘰喳喳個不停。
“對了,我好像忘了什麽。”
小嚴按了按眉心,總覺得有什麽事兒忘了。
羅娘笑道:“李笙啊,聽說李笙失蹤到現在還沒找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那日山裡出事兒,失蹤的人數不少,官府出馬搜山,折騰了很長時間,也找到了不少屍體,還找到一些幸存者,不過,李笙始終沒有消息。
李家人因為這個,還鬧出好大的事端,連衙門那邊都煩了。
小嚴一拍額頭,輕聲道:“是了,李笙。小姐,那李笙是什麽情況?不是被黑龍卷了去,怎麽連那老頭都平安無事,就他沒了,還有他身邊的小丫鬟呢,怎麽也不見了。”
對於李笙的死活,小嚴其實也沒多關心,到是那個看著可憐巴巴,實則很詭異的小丫頭,她很好奇。
紅塵攤了攤手:“我也不知。”
“啊?”
“啊什麽,我不是神仙,當然也不可能什麽都知道。”
小嚴和羅娘卻不肯信,那日她們家小姐就說過,這個李笙會遭報應的,如今就應驗了。
“我只知道一件事,李笙身邊的小丫鬟不是人,也許是山精,也許是水怪,也可能是一縷在深山中修行的魂魄,無論是什麽,她和那個李笙有很深的聯系,連天道都不會管她的所作所為,所以,我們也不管。”
紅塵目光深沉,“我們都要明白,有些事情能管,有些事情不該管,有些事情必須管,至於如何分辨,隨心而已。”
隨即又一笑,“就說這李笙,他渾身上下的氣息,都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髒極了,對於山精鬼魅之流,這種人有這種人的好處,容易下嘴,吃了大部分時候,也沒有修行之人跑出來替天行道,也許他被山精給吃了。”
小嚴閉上嘴,眨了眨眼不再多問。
其實只要知道那個李笙身邊受欺負的小丫鬟不是人,對於李笙的下場,也就能猜到個幾分。
此事算順順利利的了結。
紅塵也出了一點兒小名,在這鳳城,不過,名氣居然不是很大,也沒有驚動太多人,甚至盧家那些那日沒去山裡的,都不知道。
世人雖然八卦,可是對於這般點亮了奇怪技能點兒的高人,總是多幾分慎重。
他們都不知道人家高人是不是願意揚名,自然不敢亂說,而且知道的人也有一些敝帚自珍的想法,若是只有自己知道高人在哪兒,以後需要時,他們找人幫忙也容易些。
喬氏似乎待紅塵也一切如常,就是好像帶了些許愧疚,對她更好。
小嚴和羅娘是感受最深的,如今在家裡,瑤姐兒什麽待遇,他們家小姐就什麽待遇,那是半絲都不差。
只是有一點不大好,那位幽王世子變成盧家的座上賓,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得了盧家上下所有人的喜歡。
連盧家不著調的三老爺,只知道********讀書的二老爺,甚至連大老爺,提起他來都是臉上放光。
如果只是這般,紅塵她們也不至於在意,盧家和一個王爺世子交往,還是個連改朝換代都不怕,地位穩固的世子交往,實在算不上壞事兒,問題是,就連茂哥兒那些小的都隱隱約約感受的出來,方寰對紅塵很不一樣。
但凡禮物,所有盧家的孩子肯定都有,但紅塵的,一定最特別,只要是小輩們湊在一起,就能看出親疏遠近來,他待別人只是客氣,待紅塵,卻透露出一絲親近。
這日,大老爺在外面喝了點兒酒,難得來喬氏這兒,面上略有些興奮。
喬氏正做針線,看他在窗邊轉來轉去的,不禁皺眉:“老爺這是怎麽了?可是有了酒,要不讓底下煮一碗醒酒湯。”
“沒事。”
大老爺咳嗽了聲,低聲道,“我跟你說……你覺得秋姐兒怎麽樣。”
喬氏挑眉道:“看老爺說的,咱們秋姐兒自然很好,那是我的閨女,能不好嗎?”
“我是說,不如把她記在你的名下?”
大老爺輕聲道。
喬氏頓時愣住:“老爺怎麽忽然有這想法,這可不妥,不是我不喜歡秋姐兒,只是底下還有美芳她們,秋姐兒才來家,隻把她記在我名下,終歸不美。”
大老爺沉默了片刻:“我是覺得,幽王世子可能對咱們秋姐兒有想法。”
喬氏登時大驚失色,急道:“老爺快別亂說了,那是王爺家的世子,咱們可高攀不起。”
她們家的女兒,即便是庶女,嫁給了普通的官宦人家當正妻,也不是不行,可是幽王世子,絕對不行。
幽王不像朝廷其他王爺,娶妻也喜歡娶一些普通書香門第的女兒,人家幽王是世代都要和豪門大戶聯姻,她們家別說一個庶女,嫡女也遠遠不夠資格。
“就算把秋姐兒記在我的名下也沒有,掩耳盜鈴,別人一樣不會把她當成嫡女看待,還顯得……”
顯得故意提庶女的身份似的,萬萬不妥。
大老爺沉默片刻,捋了捋胡須一笑,“我也就是一提,算了,你勞累了一天也累了,我去看看茂哥兒,歇著吧。”
說完,他老人家就背著手慢吞吞地走人。
喬氏卻是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覺。(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