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柳如是下
聽到熊文燦這一問,鄭芝龍心中頓時咯噔一響,鄭彩在大員全軍覆沒之事他得知後就將後藤五郎和那船上水手立刻軟禁起來,唯恐消息泄露出去,只有他身邊幾個心腹知道,難道他們當中有人是熊文燦的耳線?想到這裡,鄭芝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哦,前些日子我有個手下帶了幾條船路過大員運貨,卻不想與荷蘭人起了衝突,吃了點小虧,有勞大人關心了!”
“呵呵!”熊文燦這次笑的有些古怪,他輕咳了兩聲道:“鄭將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自從你招安以來,熊某一向是以誠待人,何嘗有半句欺你的?大員的事情我已經都知道了,你就不要隱瞞我了!”
鄭芝龍被熊文燦這番話說的也有些尷尬,趕忙笑道:“大人,並非下官有意欺瞞,只是這次大員的事情下屬得到的消息有些古怪,自相矛盾的地方頗多,未曾證實之前實在是不敢有勞大人清聽!”
熊文燦自然不會相信鄭芝龍的鬼話,不過既然已經點破了也沒必要追問下去,他捋了一下胡須:“鄭將軍謹慎從事,的確是有大將之風。我就把話說開了吧,前幾日京師有人寫信與我,讓我撮合你和浙江都指揮司在大員的那次衝突,那邊願意出一萬兩銀子作為賠償,兩家都是我大明的王師,一點誤會便揭過了吧!”
“一萬兩銀子賠償?”鄭芝龍聞言大怒,大明從上到下若論銀子恐怕無一人有他多,一萬兩銀子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天的進帳,自己親信的性命,數十條船隻,兩千多士卒就一萬兩銀子想打消了去,在鄭芝龍看來與打發叫花子何異?
“大人,那台灣大員與我福建只有一水之隔,分明是我的防區,他們浙江把手伸到這裡來,分明是他們的不是——”
“鄭將軍!”熊文燦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威嚴了起來:“本官在這裡有和你爭論對錯嗎?再說那大員孤懸海外,乃是蠻荒之地,你說是你的防區,好,我聽說在台灣島上紅毛夷還有兩三處壁壘,鄭將軍你為何遷延時日不將其拿下?結果那邊的夷賊搶掠浙江沿海,他們追擊到大員來,結果你的人不但不出手相助,共破夷賊,卻反倒扯後腿,這是什麽道理?”
熊文燦把臉突然一翻,打起官腔來。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熊文燦的官位何止比鄭芝龍大一級?何況鄭芝龍也的確有不是的地方,哪裡還敢出口辯駁,隻得嚅嚅喏喏的答道:“在下的兵將不知道是浙江都指揮司的人,還以為是與紅毛夷勾結的海賊?”
“嗯!”熊文燦的臉色微和:“我也知道這並非全是你的不是,這件事情兩家都有錯,不過人家既然肯出錢認錯,你又何必緊抓著不放呢?難道你還真的準備大打一通?你可知道這信是誰寫的?”
“何人?”鄭芝龍疑惑的問道。
“兵部侍郎,新任首輔楊嗣昌!”熊文燦拿起一封書信放到他面前:“鄭將軍,別人的面子你敢不賣,他的面子你敢不賣嗎?”
“什麽,新任首輔?”鄭芝龍大吃了一驚,趕忙接過書信細細看了起來,信中文辭頗為雅訓,以他的文化水平也只能懂個六七成,明白大意,的確是希望熊文燦能夠以大局為重,彌合兩家的關系,以免事態擴大化。到了末尾落款看到“弟文弱頓首”的字樣,才信了七八分。熊文燦看到鄭芝龍抬起頭來,笑道:“鄭將軍,我如何不知道這件事情其過在他?只是當朝首輔開口相勸,你我能不賣他這個面子?那大員乃是化外之地,便算了吧!”
鄭芝龍心中憤懣,但又無可奈何。楊文弱這封書信雖然不過是以私人身份寫來的,但以他首輔之尊,自己又如何敢不賣他這個面子?能夠請動這尊大佛出面,在大員和自己交手的那方勢力背後恐怕不簡單。想到這裡,他歎了口氣道:“也罷,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讓熊公為難了,應允了便是。”
“好!鄭將軍你果然是個識大體的!”熊文燦笑道:“你放心這件事情你吃不了虧的,我保舉你副總兵的奏疏明天就發出去,那位楊文弱怎麽說也要賣我這個面子吧!”
聽到這個好消息,鄭芝龍精神一振,趕忙站起身來,向熊文燦下跪叩首:“多謝明公舉薦大恩!”
“請起,請起!”熊文燦笑著將鄭芝龍扶起:“汝積功自得之,與我何乾?”
即將升遷的喜訊讓鄭芝龍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雖然當時明朝的武將官職已經開始泛濫,副總兵已經不像萬歷年間那麽值錢,但對於像鄭芝龍這樣一個前海賊來說,副總兵已經是一個可以說高不可攀的職位了。尤其是鄭芝龍所領導的“十八芝”實際上是一個頗為松散的海盜集團,他當初之所以接受朝廷的招安很大一個因素就是需要借助朝廷的大義名分和實力來壓倒不服號令的部下,雖然許心素、李魁奇、鍾斌、劉香等人先後敗亡,但其下屬也隨之壯大,為了壓製這些桀驁不馴的下屬,鄭芝龍必須將原有的兄弟結義、海盜聯合轉化為森嚴的上下體制,還有什麽能比朝廷的官職更能發揮作用呢?
鄭芝龍本就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權衡利弊之後便先將大員的事情放到一邊,與熊文燦說笑起來。熊文燦見鄭芝龍這麽識趣,也心中暗喜,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件尋常小事,能借這個機會與新任首輔拉上關系,對於自己的仕途也是意外之喜,對於鄭芝龍做出的讓步他也頗為滿意,因此他比起平日話語間更顯露出幾分親熱的口氣。兩人說了會兒,鄭芝龍起身告辭,熊文燦起身將鄭芝龍送到門口。鄭芝龍出了船廳,剛剛穿過遊廊,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鄭將軍,且止步!”
鄭芝龍轉過身來,只見柳如是站在遊廊旁,面帶紅暈,氣息喘喘,顯然剛剛是從背後特地趕過來的,他對這女子的印象甚佳,便拱手笑道:“柳先生好,有什麽事嗎?”
“鄭將軍這就要回去了嗎?”
“不錯,鄭某軍務在身,不能在福州久待,待會就要回安平了。”
柳如是眉頭輕皺,似乎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可惜了,本來在下還想與將軍小酌一番,請教幾件事情的,卻不想這麽不湊巧。”
“哦?”鄭芝龍微微一愣,他可不認為眼前這位美人兒是為了什麽好處而來追趕自己的:“既然如此,那在下便稍微耽擱點也無妨!”
“多謝將軍!”柳如是微微一笑,她看了看周圍,便指著不遠處水塘中的一座小亭:“那邊僻靜些,便到那邊去吧!”
鄭芝龍與柳如是走到亭子裡,分別在欄椅坐下。柳如是向鄭芝龍微微一笑:“鄭將軍,你我是剛剛認識,不知你相信與否,如是對你心中卻有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兒見過,是故人一般!”
“是嗎?”鄭芝龍笑了起來:“柳先生只怕是記錯了,像柳先生這樣的佳人,在下若是見過一定是不會忘記的!”
鄭芝龍這話中已經頗有幾分調笑之意,柳如是卻不著惱:“是呀,若是像將軍這等英雄豪傑,如是若是見過也一定不會忘記。”
“柳先生說笑了,我方才聽熊大人所說,你那松江南樓裡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像在下這等人物,何異車載鬥量?”
“鄭將軍這話差了!”聽到鄭芝龍的回答,柳如是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文章不過是枝節小事,如是說的是有血性,有志向的真漢子,真豪傑。”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臉上沉鬱之色:“當今時勢,朝堂之上奸佞當道,關外有東虜肆虐,中原流賊橫行,江南雖為魚米之鄉,今年一開春米價一石就過了二兩,即便是豐年,小民亦有饑色,賣子以為食司空見慣,災年就更不用說了。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禦侮,應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亮節高風。而複社諸生卻高踞小樓之上,高談闊論,與世事何益?與大明何益?與百姓何益?可惜我是個女子,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
鄭芝龍被柳如是這番話給嚇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像這樣一番慷慨激昂的話會出自一個弱女子的口中,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期期艾艾的答道:“柳先生方才說的雖然不錯,但今上英果,即便為人一時蒙蔽,早晚也會醒悟過來,朝廷的事情自有大賢諸君,我不過是一介武夫——“
“武夫又如何?”柳如是的語氣咄咄逼人,讓鄭芝龍下意識的向後縮了一下,仿佛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弱女子,而是一個七尺昂揚丈夫。
“你說的大賢諸君又有何用?挹齋先生(周延儒號挹齋)道德文章天下知名,可是遇到小人奸計,也只有稱病去職返鄉;陳於廷先生在任上糾大吏、薦人才、修荒政、核屯鹽、禁耗羨、清獄囚、訪奸豪、弭寇盜八事,與國與民皆有大惠,可是其公子無端被殺,卻只能偽稱重病、杜門謝客。楊文弱為何能從兵部侍郎直接入閣為首輔?還不是他的心腹寧夏總兵劉成手中有一支強兵,大破東虜,擒斬虜酋嶽托、孔有德、耿精忠,天子要借重於他!當今之世,若要做大事、立大功,又豈能離得開三尺龍泉?將軍手握重兵,千萬莫要自輕呀!”
饒是鄭芝龍年少時便出外闖蕩,不過三十便為東南海上霸主,此時聽了柳如是這一番話,也不禁如撥去萬裡烏雲見青天豁然開朗。是呀!那劉成原本也不過是一介武夫,只不過跟對了人,便青雲直上,風頭一時無兩,聽說還要封侯,自己又有哪點比他差?無非是他跟的是楊嗣昌,自己跟的是一門心思修園子、養小妾、收賄賂的熊文燦罷了。若是自己與那劉成易地而處,那蓋世之功便是自己了?想到這裡,鄭芝龍看柳如是的眼神就截然不同了,要說天下名士莫過於複社,而若論對複社諸生的熟稔,天下恐怕沒有幾個人比得上眼前這位女子的了,若是能夠通過她牽線搭橋,將自己手中的武力和他們的聲望結合起來,天下事又有什麽難的住自己的呢?想到這裡,鄭芝龍站起身來,恭謹的向柳如是長揖為禮,恭聲道:“方才聽柳先生一席話,鄭某受益匪淺。只是俗務在身,無法跟隨先生,敢問先生可否拔冗前往安平一趟,鄭某也好時時請益?”
“不敢!”柳如是笑了起來:“久聞安平城乃東南重鎮,只是一直沒有機緣前往,今日得此機會,在下也是欣喜萬分!”
安平城。
門外傳來哨兵的腳步聲,沉重而有節奏,每五步便暫停一下,然後又是五步。後藤五郎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個黑人衛兵的樣子:大眼睛、蒜頭鼻子、大嘴、如煤炭一般的皮膚與身上的盔甲是一種顏色,就好像一尊烏木雕像。他閉上眼睛,大腿上還沒有完全愈合的傷口傳來一陣瘙癢,那是即將愈合的征兆。一官大人對自己沒有什麽可抱怨的:醫生、藥物、充足的食物、乾淨的住所,唯一的問題是沒有自由,自己被安置在一個僻靜的院子裡,禁止出入,門口還有即不懂漢語也不懂日語的黑人衛兵把守。但自己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大軍出發卻只有自己一人歸來,帶著大將的骨灰,如果是在日本,只怕已經被命令切腹了。
門外哨兵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隨即是粗重的口令聲,後藤五郎意識道有人來了,還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來,門就被推開了,他看到鄭芝龍從外間進來,還沒等他跪下行禮,便聽到對方用熟練的日語說:“五郎,我有一件事情交由你去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