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清風，因為叔叔撿到我的時候，正是個風清氣朗的好日子，他在山下打獵回來，正心情很好地喝著酒，便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尋著哭聲發現了被扔在草叢中的我。

  然後將我帶回了山上。

  這本來是個很令人感動的故事——單身獵戶收養了被扔在路邊的棄嬰。

  “傻啊你，我一個沒媳婦兒沒錢的獵戶，要不是那天打到了一隻皮毛好的白狐狸，賺了一筆銀子心情好，才不管你這小狼崽子呢！”長大後，我問叔叔，他是這樣回答的。

  “那叔叔為什麽要給我取清風這麽一個……文縐縐的名字在！”

  “恩，隨便取取。”

  “……”

  叔叔是個嘴巴很壞的人，這點，他在漫長的十八年裡的每次被嘲諷打擊中，充分地見識到。

  叔叔是個很邋遢，嗜酒如命又得過且過的人，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不解，他明明長得風流倜儻瞧著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還能教我認字，武功，他從前應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就算從前不是。他這樣的人，如果下山，肯定是能闖蕩出一番大事業來。但是他卻選擇獨居，在山上當個名不見經傳的獵戶。

  叔叔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時長坐在樹乾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眺望著遠處，雖然我從來沒懂得他在看什麽。我曾經問過他，你的家人呢？叔叔說，死了。

  所以我想，叔叔一定經歷過很痛苦的事，我後來發現，叔叔總會在每年七月初七這天，從清晨到黃昏，再到暮色沉沉，一直在喝酒，一句話也不說。等到最後，叔叔才告訴我，他是在祭奠他最重要的人。

  十八年來，我在山上學武，跟著叔叔打獵，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

  直到那一年十八歲生辰過了沒多久，叔叔病了，病情來勢洶洶，在短短的幾日中，他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憔悴。我看著他兩鬢生出的斑白，才察覺歲月在他臉上身上其實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記。

  其實這麽多年來，他都不快樂。

  “清風啊，你長大了。”那天，也是個風清氣朗的好日子，我守在他床邊，像往常那樣給他端藥，他止住了漫長的洶湧的咳嗽後，凹陷下去泛著死氣的面上露出一個感慨的笑來，難得溫和地望著我，“是時候下山歷練一番了。”

  我本能地知道他說這話便是不好的征兆，“等叔叔好了，我帶你一起下山！叔叔不下山，清風就哪兒也不去，就守著叔叔。”

  “胡鬧。”叔叔卻很生氣，鮮少地生氣，他瞪著那雙渾濁中閃著嚴父一樣光芒的眼睛，呵斥我，“我老了，自然可以一直留在山上當個閑散的獵戶，可你不一樣！你正值大好年華，男兒義薄雲天，壯志凌雲的年紀，怎麽能像我一樣在這個沒有任何未來的山頭上庸庸碌碌？你是男子漢，叔叔待你如親兒子一樣，教導你讀書識字，練武，教你做人的道理，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能在叔叔不在了以後，好好闖蕩江湖，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可不是讓你當獵戶的！”

  我一時啞口無言，其實誰不想闖蕩一番自己的天地來？尤其是叔叔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教導我，男兒當頂天立地，胸懷抱負。

  但這一切比起叔叔來說，都不重要，我是個棄嬰，沒有父母，更不知道父母是誰是生是死，是叔叔撿到了我，將我養大，叔叔就是我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親人，唯一的親人。

  只是叔叔卻知道我的想法，並且不願意讓我因為他，成為一個平庸的人。

  “清風啊，你知道嗎？叔叔年輕的時候……是一名參將的兒子，自小衣食無憂，在軍營中長大，深受我父親影響，我長大後也立志要做個將士，浴血奮戰，保家衛國……只可惜，天不隨人願，皇上他年事已高，昏庸無能，聽信奸臣之言，誅殺了忠臣將領，而我的父親，便是死在了奸臣的挑撥，昏君的刀下……我一家上下，我的爹娘，祖母祖父，幼妹，還有我剛過門的妻子，被滿門抄斬，身首異處……只有我，因為那時外出，待我回去時，才知道滿門抄斬，家人冤死……父親生前忠心耿耿的部下找到了我，將我送出了城，給我盤纏，讓我遠離了皇城……”

  叔叔第一次講到他的過往，那憔悴不堪的面上閃過深沉的恨和痛，“我想過報仇……可是我沒有法子，我知道就算我殺了昏君奸臣，我的家人也不會活過來……可我又痛恨我的懦弱無能，只能終日飲酒消愁，可我的仇，沒報啊！好在，蒼天有眼，新君即位，小皇帝起初只是楊家的傀儡，我雖然在山上卻一直和曾經的部下保持聯絡，聽他轉述皇城內的事……小皇帝一直被楊敬和楊太后兩兄妹操控，大權旁落……我以為衛氏的江山就要陷落垂危時，部下卻告訴我，小皇帝其實一直在隱忍不發，蟄伏靜待時機……當年的事，沒想到，小皇帝在弱冠之年，做的第一件轟動衛國的決定，便是重審當年我父親的那樁冤案，最終還給我一家沉冤昭雪……我的仇報了，我的父親平反了……我也快死了……”

  “叔叔，叔叔別說了……你不會死的，叔叔！”我聽著他說著他滅門的慘案，說著那不願揭開的傷疤，看著他氣息一點一點變得縹緲，只能搖著頭，淚眼迷蒙地握著他的手。

  “叔叔和你說這些，是想讓你……替叔叔，替叔叔去報效朝廷，不，是報效這個有勇有謀卻羽翼不豐的皇帝，他是明君，一定能帶著大衛走向更鼎盛……我是沒有機會再報效這樣的明君了，你，你還可以……好孩子，你能，你能替叔叔去嗎？”

  叔叔氣息一點一點弱下去，我知道，他要走了，緊緊抓著他的手，想要挽留他，卻發現自己的力量無法與閻王作對。

  “好，叔叔，我都答應你，我去。”

  但是叔叔的願望，不管是什麽時候，我都會替他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