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貼身女侍都很為自家女郎開心。
“前日大軍凱旋女郎也去看了的,五公子如今功成名就、威武更勝以往,城中不知多少女兒家盼嫁,他卻主動向何氏提親,足見心裡是記著女郎的。”
在蘇合眼裡,自家女郎就是一等一的好,足以與五公子相配。
薑女雖也好,怪隻怪她與五公子沒在彼此最好的時候遇到,緣分缺了一籌,那就注定走不到一起。
何況她已經死了,人死萬事皆空,也別怪後來人佔去這片風光。總要有人佔的。
蘇合清楚女郎不喜聽這些話,她也學乖覺了,改口道:“老話都說,好飯不怕晚,是你的終歸是你的。女郎與五公子兜兜轉轉還能湊到一起,這是月老牽得紅線,女郎還有何可遲疑的?女郎心裡不也——”
何瑱聞言蹙眉,面上微現煩亂之色。
心知府中上下似蘇合這般想法的定然不在少數。
阿母為她相看的那些人她確是沒有瞧上眼的,並非是為了等誰,就只是不想湊合而已。
與蕭元度那一樁事過去也便過去了,她何瑱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更不會自取其辱。
蘇合還要再勸,被何瑱隨便找了個借口支了出去。
另一旁的蘇葉斟了茶捧上。
“蘇葉,”何瑱接過,卻未飲,“此事你如何看?”
蘇葉認真想了想,方道:“女郎實不必為此煩心,真要是不想嫁,就還和之前那些一樣,拒了便是;但如果,女郎心裡尚有一絲……那麽給你和五公子一個機會未嘗不可。蘇合有一句說得極是,好飯不怕晚。緣分就是這樣,兜兜轉轉,或早或晚,早一步晚一步都沒用,要緊是正正好。更要緊的是,人要懂得成全自己。”
“成全自己……”何瑱低喃。
蘇葉點頭:“夫人為著女郎婚嫁之事白發都添了不少,何家也不可能真由著女郎性子這般下去。女郎心疼夫人,又是非嫁不可的處境,既如此,為何不能是五公子呢?”
至少五公子是目前為止惟一讓女郎動過心的人。
女郎拖不了太久,蕭五公子瞧著也是必要再娶的,那還不如倆人湊做一對。
“婢子明白,您心裡還顧念著薑娘子,但婢子想,薑娘子若是在天有靈,定然也不想見到五公子伶仃一人踽踽獨行於世,定也樂於見到五公子開始新生活,更不會計較嫁給五公子的是女郎你。當年女郎去給薑娘子送行,薑娘子可有因前事怨怪於你?非但沒有,她還說了,光明磊落爭取心中所想本無錯,你是個好女郎,終有一日會等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女郎若然擔心五公子還未放下——”蘇葉頓了頓,“恕婢子直言,五公子並不像是會曲意求全的人,他既誠心求娶,想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再者說,已經四年了……”
微風透窗而過,杯中乍起風波。
何瑱垂下眼睫,盯著那一圈圈蕩開的細紋,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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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別苑,夜半三更。
豢養的小犬方才叫了幾聲,留守的仆婦不敢疏忽,披衣提燈四處查視。
在通往後園的長廊上,隱隱看到欄簷坎上坐著一個人。
背倚著一根廊柱,雙腿平放在欄板上,環臂、低垂著頭,似是睡著了。
仆婦還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小賊,正要去叫人來,發現身影輪廓瞧著有點熟悉。
提燈走近,看清了人,不由驚呼:“五公子?!”
聲量不算小,休憩中的人皺皺眉,半睜開眼,眯覷著幾乎湊到面門上的燈籠,被晃得又把眼給合上了。
仆婦趕忙把燈籠往後稍:“五公子,你、你這久遠沒來,怎地也不讓人知會一聲?老奴也好開門迎候。”
五公子這次出征回來還不曾來過別苑,冷不丁來了,卻挑在這種時候,也沒人給開門,莫不是翻牆進來的?
仆婦正要請罪,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五公子飲酒了?”仆婦笑,“值得這般暢飲,定是喜事。”
蕭元度含糊嗯了一聲,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刮蹭著眉心,顯是不太好受。
仆婦不確定這一聲是不是對自己的回應,應的又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陪著小心道:“要不要老奴去煮些解酒——”
“不必。”
蕭元度松開手臂,站起身,看著幽寂的廊道微有些怔忡,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
這條長廊,正是薑女當初逃跑未成被他抓到的地方……
“無事了,你退下罷。”
月色極好,五公子一向也沒有讓人提燈照路的習慣,猜到他一會兒應當要去主院安歇,仆婦便提早去開了各處院門。
蕭元度沿著長廊緩步踱著、四處看著。
這座別苑裡,有最不堪的回憶,也有最美好的記憶。
在這裡,他們爭吵、嬉鬧,兩情繾綣、似膠投漆……
久遠沒來,的確是很久了。
自鳳翔九年冬日起,戰事不斷。但在那之前,他幾乎日日龜縮在此,就像一個指雁為羹充饑畫餅的餓鬼,一遍遍勾勒著她的模樣,賴著那些回憶以度日。
石級上還殘留著青苔的痕跡,冬去春來,幾經風雪,又是一年過去。
他的心終於也從極度的撕扯中逐漸歸於平靜。
偏偏今晚又來了這。
是誰說的?今天事,明天事,一切都會結束。
事實卻是,今天已經結束,明天也將結束,難以結束的永遠是昨天。
長廊上她驚惶奔逃的身影一閃而過,花圃中傳來她柔聲呼喚雪媚娘的聲音,書室中的她或是捧卷細讀或是伏案靜書。
再往前,她又含笑佇立在中庭,看他舞動銀槍,舞到大汗淋漓時,徐步上前為他擦拭……
拾階而上,推開主室的門,邁步進去。
燈已點燃,想是仆婦所為。
繞過屏風,進了內寢。
在這裡,他與薑女耳鬢廝磨、輔車相依,難分難解……
此時羅帳蕩然、榻空衾寒,獨余一個身著錦衣的小小人偶靜靜擱在裡側。
人偶彎彎的嘴唇似乎在衝他笑。
蕭元度也彎唇笑了一下。
待要俯身去拿人偶,手臂僵在半空。
想起去蘄州的前夜——
蕭元度終是答應了讓薑女回南地,但回到南地後要勤給他寫家書,他會差專人去取。
說著說著,不知怎麽扯到了隨蕭琥巡視邊郡那陣子,他一日一封乃至兩封家書往棘原送,而後翹首盼著她的回書。
回倒是回了,卻及其敷衍,到後來三兩句就給打發。他拿到手翻來覆去地找,連句想聽的話都沒有。
薑女便問:“你想聽什麽?勸君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蕭元度膩上去道:“你要這樣寫,我插翅也飛到你跟前。”
薑女一味笑,到底也沒答應家書之事,言道不若送個人偶伴他,見人偶便如見她了。
伸出去的那隻手緩緩收回,笑也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