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雖不知曉,堪稱三國第一金口的崔琰已然對她做出番品評。但此次的清河之行卻依舊令她覺得收獲頗豐。須知冀州世家眾多,蔡吉若直接造訪某一名門旺族,不僅會自掉身價,讓人誤以為她是在討好對方。同時也會不利於日後對本地世家進行製衡。而蔡吉若是事先不同本地世家打招呼,直接以征服者的身份召名流之士入府。則難免會被視做得勢猖狂,目中無人。以漢末世家的好面子講氣節的驢脾氣,很可能來一出拒不奉命讓蔡吉下不了台。
反觀清河崔氏在冀州並不算旺族,但崔琰本人卻文武雙全聲名遠揚。蔡吉以求學之姿拜訪崔琰,既低調又順理成章。如今蔡吉已成功說服崔琰和他的弟子入幕,相信不久之後其在崔府的表現,態度,以及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會傳遍河朔儒林。而她接下來所要做的就是回到營中一面專心攻略河朔,一面靜侯本地世家願者上勾。想到河朔攻略的明暗幾條線眼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心情舒暢的蔡吉不由一時興起,與趙雲等人轉道平陽,探訪古跡馬陵道。
公元前341年,兵法大師孫臏指揮齊軍在馬陵道,利用有利地形,采取避實擊虛、誘故深入的戰略戰術,設下**陣大敗魏軍,並逼迫魏軍主帥龐涓自盡。另有一種說法是,馬陵道以北有一高亢土崗,人稱黃桑崗。崗上有一棵參天黃桑樹·孫臏讓人剝下一塊樹皮在樹上刻上“龐涓死此樹下”六個大字。然後在附近埋伏下五千弓箭手,命令,“只看樹下火把點亮,就一齊放箭。”之後孫臏用減灶之計一步步將魏軍引入馬陵道,最終將龐涓射殺於黃桑樹下。
五百多年後,孫臏龐涓皆已化作塵土,兩師兄弟間的恩怨卻被記入史書流傳於世。不過蔡吉在馬陵道並沒有找著那棵刻有“龐涓死此樹下”的黃桑樹。但此地倒是真的遍布深溝巨壑、土丘大崗,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天然迷宮。令蔡吉不禁由衷感歎,“夾堤積衝撞·傾崩成大川。馬陵真乃天造**陣。”
一旁的趙雲見蔡吉興致不錯,便向其提議道,“主上,此地地形複雜,不如尋一鄉民帶路?”
蔡吉看了一眼溝壑縱橫的地勢,再一想反正沒相機拍照留念,便放棄了尋找黃桑崗的念頭。卻見她擺了擺手道,“罷了。
孤來此只是想憑吊一番孫子。能在馬陵見此奇景已是心滿意足。諸君想必也累了,不如就在此野炊。孤今晚留宿平陽。”
“喏。”趙雲得令之後,一面差一員護衛趕去平陽報信·一面親自領著剩余的三個護衛起灶、打水、抓野味。
眼見趙雲等人在自己面前忙碌,蔡吉雖有些不好意思,但野炊之事她實在是幫不上什麽忙。蔡吉記得在前一世,她也曾隨同事去森林公園燒烤。一群人就算向公園借來了烤爐,買了乾柴,還是沒能成功生火。結果只能花一百塊錢買了幾隻一次性烤爐葉公好龍了一把。因此這會兒的蔡吉還是極其淑女地找了個樹墩坐下,不給手下添麻煩了。
不過就算是乾坐著,炎熱的天氣還是讓蔡吉覺得口乾舌燥。然而眾人隨身所攜的水囊早已乾癟,而剛剛打來的泉水還未煮沸。原來漢末正值瘟疫流行的高發時期,出於防疫考慮·蔡吉嚴禁齊軍將士飲用生水,所有打來的飲用水都必須煮過之後才能喝。這會兒野炊自然也不能例外。
撿柴回來的曹丕見到蔡吉一臉苦悶地坐在火堆旁,看著鍋中之水乾咽唾沫。便知其定是口渴了卻又不肯喝生水。曹丕一直鬧不明白瘟疫與生水究竟有什麽關系。若說有毒·那區區沸水如何能解毒。若說水中有致病的小蟲,可如此清澈的泉水之中又怎會有蟲。但蔡吉就是如此固執地堅持著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規矩。於是曹丕放下手中乾枝,指著不遠處了一株桑樹提議道,“齊侯,那邊有桑樹。桑果已熟,甘酸可以解渴。”
被曹丕一提醒,蔡吉才發現附近桑樹甚多,時至盛夏枝頭上已然掛滿了累累果實。想到酸甜多汁的桑葚·她下意識地咽口口水·說道,“孤這讓陳護衛去摘。”
“不必·丕去摘就成。”言罷,曹丕轉身便朝最近的一顆桑樹走
蔡吉見狀也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喊道·“子桓小心。”
在蔡吉叫小心的時候,曹丕已然手腳並用爬上了桑樹。看他的矯捷的身手對此道應該早已駕輕就熟。不多時樹上便傳來了少年清朗的聲音,“齊侯接好。”
站在樹下的蔡吉連忙提起襦裙,仰起頭對準曹丕所處的位置,點頭道,“丟。”
嘭、嘭、嘭,隨著一聲聲輕響,一顆顆飽滿的桑葚,紅紅紫紫如落英一般落到了白色的裙擺之上,一眨眼的功夫就聚成了一堆。蔡吉見狀便向樹上喊道,“夠了。子桓下來。”
哪知曹丕卻乾脆坐在樹杈上,翹著二郎腿,邊摘邊吃道,“丕在樹上吃就成。”
曹丕的回答令蔡吉不由莞爾一笑。話說這還是曹丕頭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氣的一面。之前無論是在龍口,還是齊營,曹丕總是一副少年老成,小心謹慎的模樣。讓外人猜不透其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麽,亦無法指責什麽。據蔡吉所知,歷史上的曹丕隻對一個人如此過,那就是他的父親曹操。至於在其他人面前,曹丕則完全是另一幅做派。或呼朋喚友,或秉燭夜遊,總之還挺恣意妄為的。所以面對曹丕流露出的少年心性,蔡吉倒也並不意外。至少說明這會兒的曹二公子挺放松。
於是蔡吉也乾脆坐在樹下吃起了桑果。野生桑葚甘甜如蜜,讓人吃上一口就欲罷不能。不一會兒·蔡吉裙子上的那點桑葚就被她吃了個乾淨。意猶未盡的她抬頭向樹上的少年喚道,“子桓,吃完了。”
嘭、嘭,又有幾枚果子準確地落到了蔡吉的裙子上。蔡吉順手拈起一枚桑果在太陽下照了照,飽滿的果實在陽光的照耀下帶著近乎透明的光彩,宛若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酸甜、健康、充滿朝氣。蔡吉已經記不得她最近一次像這樣浮生半日閑是在什麽時候了。在她十九歲的皮囊下包裹著的是一顆三十多心,而這顆心大多數時間都在考慮生存、大志、天下之奧問題。
不過曹丕不一樣,無論歷史上的他是怎樣一個人至少現在的他還是一個少年。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卻要為一樁他無法掌控的婚姻而毀去夢想與前途,這無疑是一樁殘酷的事。雖說這世上殘酷的事多得是,但蔡吉向來覺得能少一樁是一樁。所以她在把玩了一番手中的桑果之後,便兀自向曹丕問道,“子桓,汝近些日子隨孤征戰冀州,豈不是荒廢了學業?”
“丕自幼長於軍旅,五歲習武,八歲能文。隨軍而行之余亦會自習經文。”曹丕不以為然地回答道。
蔡吉耳聽曹丕在成天給自己端茶遞水,洗馬磨墨之余,還能抽時間自學。不禁在心中怎舌,曹操的家教可真嚴格。後世的那些虎媽狼爸和曹操比起來可落下乘多了。最成功的教不是逼孩子學習,而是讓學習成為孩子一種習慣。曹操在這方面無疑是成功的。想到曹丕身處齊營還能如此賣力的學習,蔡吉不由好奇地問道,“子桓如此勤奮,將來是想做將軍?還是能臣?”
蔡吉的問題讓樹上的曹丕不由為之一愣。是啊,吾天天勤學苦練,究竟是為哪般?是為武將?還是文臣?還是早早地以質子之身隕於曹蔡之爭?一想到自己眼下的艱險處境曹丕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話說,這兩天曹丕的心情其實還是挺不錯的。這一來是因為他難得有機會離開齊營外出散心。二來則是他這次在崔府表現出色,博得了崔琰等人的一致讚揚。這讓年少的曹丕很是得意了一把。隱約間仿佛又回到了在許都司空府中被夫子表揚的日子。可蔡吉的發問卻再一次將曹丕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令他想起到不管他曹丕的才學如何都不能改變他身為質子的事實。而一個質子是沒有前途可言的。過了半晌之後,曹丕終於艱澀地回答道,“丕不知。”
蔡吉雖在樹下卻也聽出了曹丕的情緒變化。聯想到曹丕目前所處的環境,以及自己與曹操明友暗敵的關系,蔡吉自然是不難猜出曹丕這會兒在想什麽。卻聽她朗聲說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終有一天子桓會知汝之大任。”
曹丕沒想到蔡吉竟會在這時候勉勵自己。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種勉勵更像是一種諷刺。老天確實給了他曹丕一個大任,那就是來齊營充當質子。想到這裡,曹丕以機械地口吻自暴自棄道,“丕之大任,乃維系曹蔡聯姻。”
“若有一天曹蔡聯姻無法維系呢?”蔡吉步步緊逼道。
這一次少年徹底陷入了沉默,卻而代之的是風拂過樹梢發出的沙沙聲。蔡吉亦知自己問到了曹丕的心結所在。一旦曹蔡聯營無法維系,曹丕質子之路也算是走到了盡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天天擔心自個兒那一天會被拖出去祭旗,自然是難展笑容。
到了那一天,自己真會拿曹丕祭旗嗎?—蔡吉在心中如此捫心自問了一句。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納質為押”只是一種外交手段,並不能真拿來要挾對方。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楚漢相爭,劉邦與項羽對峙於廣武。因漢將彭越幾次往返梁地,斷絕了楚軍的糧食,項羽為此深感憂慮。便做了一張高腿案板,將身為質子的劉邦之父劉太公擱置在上面,向劉邦宣告說:“今不急下,吾烹太公。”誰知劉邦卻無賴地放話說:“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即幸分我一杯羹。”項羽聽罷,大怒,當即就要煮了劉邦的老爹。最後被他小叔項伯給阻止了。項伯說:“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隻益禍耳。”由此可見盟約、親情什麽的對一心想奪天下的霸者而言,都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東西。真要殺了質子,反倒是壞了自己的名聲,為背盟的對方開脫責任。
一早就看穿曹操本性的蔡吉,自然是從一開始就沒把曹丕當做製約曹操的手段。更不會做出陣前殺質子,這種漲他人士氣,毀自己名聲的傻事。所以這會兒的蔡吉反倒是大方地向曹丕保證道,“子桓,若有一天曹蔡反目,孤也不會取汝性命。”
啪嗒一記,一粒桑果落到蔡吉的頭上。她旋即回頭一瞧,但見樹杈上的少年正瞪大著眼睛看著自己看,似乎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曹丕的反應讓蔡吉,不由露出了笑意道,“子桓不信?”
少年依舊沒有作答,斑駁的樹蔭令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究竟高興,還是疑惑。蔡吉卻自顧自地坦言道,“孤雖不一言九鼎。可若將子桓至於高俎之上,卻換來一句‘幸分一杯羹,,孤豈不為天下人恥笑乎?”
耳聽蔡吉用劉太公的典故表態,曹丕一言不發地轉過身爬上了更高處的樹杈,借著繁茂的枝葉將自己藏了起來。蔡吉則坐在樹下,繼續吃她的桑果。不一會兒的工夫從樹梢之上傳來了一陣細若蚊聲的抽泣聲。蔡吉並沒有回頭,也沒發話,只是覺得嘴裡的桑葚全然沒有了先前的甘甜。
小劇場時間:
小蔡:子桓,孤要喝水。
草皮:丕去燒。
小蔡:子桓,孤-要吃桑葚。
草皮:丕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