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經閣?可是齊侯藏書之處?”崔琰問道。關於東萊尊經閣崔琰也是略有耳聞,知道蔡吉這些年在四處收集書籍。其實收集書籍這種事,稍微有點文化的諸侯都會去做。但聽蔡吉的意思,似乎她建尊經閣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加之其又是開科取士的創始之人,崔琰這會兒的興致自然是更濃了。
“是。”蔡吉點頭介紹道,“孤命人收集書卷,抄錄成冊,存於尊經閣中,供人借閱。”
“非講武堂學子也可借閱?”崔林急切地探身問道。他雖是崔琰的從弟,但家境較差,常受族人歧視。唯有崔琰看好他的才華以及刻苦勤奮的品行,不僅借他書籍還在旁指點。倘若蔡吉真將所藏之書任學子借閱,那無疑將是天下寒門學子的之福。
凡是來東萊的學子皆可借閱尊經閣內書籍。不僅如此,齊侯府還提供紙張供學子抄寫書籍。”蔡吉大方地宣布道。
“謔!”驚歎之聲再次響撤了書房。不僅能借閱,還能珍貴的東萊紙抄了帶走。世上怎會有此等好事?
眾書生眼中閃過的那一絲懷疑並沒有逃過蔡吉的眼睛。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當即指著曹丕說道,“這位乃曹司空次子丕公子,其在東萊時曾出入藏經閣。諸君若有疑問可向其詢問。”
噢,此子就是齊侯之夫?——聽罷蔡吉的介紹,包括崔林在內的一乾學子齊刷刷地都將視線轉向了曹丕。就連崔琰都忍不住多看了這位曹二公子兩眼。承受著眾人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曹丕不動聲色地替蔡吉證實道,“齊侯所言非虛。”
眾人見曹操的兒子都承認了。自是不再有所懷疑。紛紛在心中由衷感歎,齊侯真乃當世第一慷慨之人。蔡吉本人倒並不覺得自己吃了虧。尊經閣從一開始就是依照後世圖書館理念建立的。當然會具有藏書、借閱、影印(抄寫),等基本功能。若非彌衡等人反對,她甚至還想準許書籍外借。畢竟蔡吉改進紙張、設立尊經閣,都是為讓知識能更廣泛的傳播,而非賣書賺錢。
不過相比崔林等人的躍躍欲試,崔琰在聽罷蔡吉的介紹之後,卻陷入了沉思之中。不可否認,蔡吉建立尊經閣。任天下學子借書抄書的行為,無疑尊從了先師有教無類的古訓。僅此一項就足以令她在儒家典籍中留下美名。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蔡吉建立講武堂、尊經閣也是在削弱世家對學問的把持。而且崔琰可以肯定,後者才是蔡吉的真正目的。因為眼前這個女子是開科取士的締造者。
當初蔡吉在東萊舉辦第一屆科考之時,崔琰就曾與冀州的一些名士討論過開科取士對世家的影響。得出的結論是開科取士雖會讓寒門之世得到更多的機會出仕,卻也總好過曹操的“唯才是舉”。前者是比拚才學,後者則摻雜了曹操個人的喜惡。後來東萊放榜的結果也應證了崔琰等人的分析。世家子取得了驕人成績。
但東萊科考的結果並不代表開科取士對這個時代就沒有重要影響。相反崔琰等人一直認為開科取士對天下之局影響頗為深遠。須知,察舉製是先由地方官員向朝廷舉薦本地才俊,再由朝廷通過科考來篩選所需的人才。而蔡吉開科取士,無疑是剝奪了地方官僚的舉薦權。若在承平年代。此舉無疑會增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怕是一經提出就會受到九州各郡太守們的一至噴擊。眾怒之下,提議之人就算不“以死謝罪”,也要發配邊疆。除非有武帝那般的強勢之君支持,方能將開科取士推行於天下。
但眼下是亂世。多年的混戰讓各地州牧割據成了一方諸侯。蔡吉在其轄地的權勢堪比一國之君,其推行開科取士自然是暢通無阻。反觀朝廷卻勢弱得只能蜷縮在許都仰人鼻息。就算照葫蘆畫瓢也學著開科取士,所得到的人才最終還是會落入曹操囊中。更何況無論是世家還是寒門都更願意就近出仕。由此可見,繼蔡吉之後,一些有見識的諸侯也會學著開科取士,用以招納人才。解除太守的舉薦權。以求鞏固對轄地的控制。
事實上,要不是袁紹自立稱帝,崔琰或許已經向其進言讓河北四州學習東萊開科取士。畢竟袁紹的條件比蔡吉更適合推行開科取士。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奉劉協為周天子是一回事,自立為帝推翻漢室是另一回事。眼下的崔琰儼然已將注意力轉到了新統治者身上。
其實從派崔林出面相迎,到讓學生念那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都是崔琰對蔡吉的試探。在崔琰看來眼前這位女諸侯的一系列表現堪稱完美,直到她談起尊經閣。倘若有一天蔡吉在每一郡都建起一座尊經閣,世家子弟還能現在這般輕視寒門子弟嗎?
蔡吉若是能聽到崔琰心聲定會引其為知己。因為崔琰對科舉製的分析完全符合歷史的發展。但對於最後一條。她多半會一笑了之,並勸其不必憂心。畢竟就算是在資訊發達的後世。依舊無法消除教育資源的不平等。特別是所謂的“素質教育”,簡直就是世家教育的借屍還魂。何為素質?是會琴棋書畫?還是擅長算術西語?如此抽象的概念。實施起來必然會浮於表面。沒有家底又如何負擔得起這些表面文章。後世中華頂級學府農家子弟的錄取率,僅過三十年就由三成落到了一成。
當然崔琰沒有將他的憂慮說出口,蔡吉自然也不會提起這方面的問題。眼見崔琰沉默不語,蔡吉隻當對方是被自己的“敗家”之舉給震住了。於是趕緊表態道,“筆墨紙硯本就為紀錄經文而存,豈能因蠅頭小利而怠慢教育大道。”
回過神來的崔琰撫須笑道,“齊侯真乃當世班姬。”
班姬即是西漢史學家班昭。因著有史學巨著《漢書》,去世時當朝的皇太后親自素服舉哀。為她舉行國葬之禮。眼見崔琰將自己比作了班昭,蔡吉連忙謙遜地推辭道,“孤才疏學淺豈敢與班姬相提並論。孤倒是久仰康成公大名,可惜中原戰亂四起,至今無緣拜訪。”
蔡吉所提的康成公正是崔琰的老師鄭玄。後世評價其以畢生精力整理注解古籍,使經學進入了一個“小統一時代。”須知就像後世人讀文言文需要看注解,東漢人讀先秦的書籍亦需要參照注解。蔡吉既然有心收集書籍編纂成冊,自然就需要鄭玄這樣的經學大師相助。然而鄭玄雖是北海高密人卻因戰亂流落到了南徐州,蔡吉曾多次派人尋找都無功而返。考慮到鄭玄年事已高。蔡吉對邀請其東萊一事已不抱太大希望。
果然崔琰一聽蔡吉提到鄭玄,臉上神色頓時為之一黯道,“家師已於數月之前仙逝。難得齊侯如此推崇家師。”
“康成公遍注儒家經典,實乃當世鴻儒,竟已仙逝,可惜可惜。”蔡吉感慨地長歎一聲後,又熱切地拉攏崔琰道,“季珪先生師承康成公,必是熟讀各家經典。不瞞先生,孤雖收藏了不少經書。但多數都沒注解。幸得钜鹿田元皓,平原彌正平,兩位先生在齊侯府校注經書,孤方能將部分藏書借於學子抄錄。然則注經一事終究過於繁複。若能得季珪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面對蔡吉的奉承崔琰還本想謙遜幾句,但當他聽到田豐的名字之後,臉色頓時為之一變,不禁顫聲道,“齊侯先前說钜鹿田元皓,可是……可是前冀州別駕田豐?”
“正是田別駕。”蔡吉帶著盈盈笑意點頭承認道。田豐雖說一再聲明要隱居於市。不會出仕幫蔡吉攻打袁氏。但他還是答應了蔡吉的另一個請求。那就是同禰衡一起整理書卷,注解典籍。蔡吉心知田豐其實已經決定加入自己帳下,只因礙於袁氏是他的老東家,才端住架子暫時不肯公開露面。眼下袁氏兄弟只剩下了一口氣,蔡吉自然也就不再有所顧忌,直接當著崔琰等人面承認了田豐還活著的消息。
但蔡吉給出了答案在眾人聽來依舊有些讓人難以置信。特別是崔琰,簡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田豐不僅曾是他的同僚,同時也是他的好友。當初得知田豐溺水身亡之後。崔琰可是為好友痛哭了一番。此刻耳聽田豐現身東萊,崔琰當即不顧形象地起身衝到蔡吉面前追問道。“元……元皓不是已隕於黃河。”
“元皓先生那日確實落水黃河。但被孤屬下救起,一直隱居於東萊龍口。”蔡吉半真半假道。“季珪先生若不信可前往龍口同元皓先生敘敘舊。”
“一定!老夫一定會去龍口。”心裡樂開花的崔琰連連點頭。先前的試探與憂心,在這一刻通通被他拋到了腦後。卻見崔琰鄭重地朝蔡吉一拜道,“多謝齊侯解救吾友元皓。”
“不過是舉手之勞,孤可受不起如此大禮。”蔡吉連忙伸手扶起了崔琰道。
僅是舉手之勞?直起身的崔琰再次端詳了一番面前的女子,發覺自己實在是有些看不透對方的套路。但無論如何蔡吉確實救了田豐一命,也確實是抱著誠懇的態度請自己出山。所以崔琰雖沒有在口頭上答應什麽,其心裡卻已然認同了蔡吉這位新主上。
既然確認了主臣關系,接下來的氣氛頓時就輕松了不少。卻見崔琰一面將蔡吉請上了上座,一面將其當做女夫子,同她談起了經文,“不知齊侯對三家詩有何見解?”
“不瞞先生,孤隻讀過些許毛詩。”蔡吉坦然承認道。崔琰等人顯然沒想到蔡吉竟沒有讀過主流的三家詩,不由楞了一下。蔡吉倒是早有準備,順手指著曹丕說道,“丕公子自幼熟讀諸子百家,對三家詩也有些見解。不如由其替孤對答一二。”
蔡吉讓夫君替她對答的做派雖有些出乎人意料。但在崔琰看來,這種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治學態度,印證了蔡吉誠實的品德。所以崔琰並沒有因此小瞧蔡吉,而是順勢詢問起了曹丕對韓詩的見解。
讓眾人再次深感驚奇的是,曹丕年紀小歸小,見識卻不凡。面對崔琰的提問,他不僅對答如流,一些見解甚至讓崔林等成年人都自愧不如。而蔡吉則在一旁以謙虛的態度傾聽兩人談經,就好像是一個認真聽課的學生一般。直到日頭西斜,蔡吉才帶著曹丕起身告辭。崔琰則已時辰已晚,挽留蔡吉等人在府中留住一夜。考慮到安全問題,蔡吉最終答應了崔琰的邀請,留宿崔府。
當夜崔府宴席之上,崔林等人更是抓緊時機同東冀州的實權者套近乎。蔡吉也由此得知,那三個在崔府求學的學子都是冀州人,分別是楚子雲、譚秀、謝燦。崔林四人眼下雖名不見經傳,但能拜在崔琰門下的學習的學子必有其過人之處。崔琰在後世以善於相人而聞名。據說崔琰與司馬朗交好。有次見到司馬懿,崔琰便對司馬朗說:“令弟聰明賢能,剛斷英拔,大概不是你比得上的。”司馬朗一直不以為然,而崔琰每次都堅持這個說法。最終歷史證明崔琰的品評是正確的。之後涿郡人孫禮、盧毓入軍府,崔琰又評論他們說:“孫禮通達、光明而激烈,剛正、簡約而果斷;盧毓清廉、機警而明理,歷盡折磨也不退卻,都是能任三公的賢才。”結果孫禮、盧毓後來還真承他貴言做到了三公。至於崔林更是“大器晚成”這句成語的主人公,在魏明帝時成為了司空。所以宴席上蔡吉大方地向四人保證,只要他們去東萊,就一定會為其安排一官半職。
翌日一早,崔琰帶著從弟與三個學生親自將蔡吉等人送出了東武城。望著齊侯一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曾被蔡吉指出念錯《論語》的楚子雲忍不住怎舌道,“齊侯熟讀論語,卻不知三家詩,真乃奇人也。”
崔林跟著感歎道,“齊侯之夫小小年紀就通曉三家詩,亦是奇人。”
一旁向來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譚秀聽兩位師兄這麽一說,不由向崔琰問道,“先生,齊侯與其夫,何人更有才學。”
崔琰撫著四尺長須,品評道,“曹丕所懷乃謀仕之學,蔡吉所懷乃謀道之學,兩者不可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