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感覺完全不同。
前一日如墮地獄,這一時則是局促和尷尬,以及茫然的好奇。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然而發不出聲音,既不知這少年的名字,也不懂對方為何相救,甚至清楚她的家人在荊州。
他說話的時候很溫和,腰上系著一把劍,身形清瘦,遠不如家中的護衛強健,卻有一種不慌不忙的鎮定,提起凶徒也無畏懼,無由的讓人信任。
濃密的樹影間投下一縷縷陽光,偶爾有低枝垂落,隨他的步伐飛快的逝遠。她伏在他的背上仰頭看,忽然少年掠起一躍,從樹間折了一枝遞來,翠色的葉子托著珊瑚珠般的紅果,有一種嬌豔欲滴的美,猶如父親案上的玉石盆景。
大約怕她不安,路上見到別致的野花野果,少年總會采一枚給她,這樣的野趣對於她來說很新鮮,漸漸放松下來,隨著少年穿山越嶺,不知不覺到了渝州。
渝州為巴楚之地,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此地即為巴郡,城中山勢起伏,崎嶇不平,浩浩揚揚的渝水與長江繞城而過,水路極為便給。
蘇璿入城後直奔碼頭而去,誰知計劃雖好,時機卻是不對。
原來近年水盜猖獗,劫掠累累,影響往來商船,渝州城吏為清剿水寇,喻令封江十五日,大小的舟楫一概不得通行,蘇璿問了七八個船家,無一不搖頭。此時喻令方出,足足還有十余日才解禁,船夫哪敢輕犯。
這下蘇璿可犯了愁,隻好先尋一家醫館,找一位老郎中替少女診脈,花間檮所用的果然是尋常啞藥,按郎中所述,煎藥服用一旬即可恢復。
入城了不可能再露宿,眼看天色漸暗,蘇璿尋了一家略偏的客棧,托仆婦帶女孩去沐浴,自己拎著藥包去了夥房,一抬手臂露出腕子,突然省起女孩的衣裳被惡人見過,不宜再穿。他將藥放入煎爐,出去買了兩身衣物,托人送進浴房,待這些瑣事處理完,他已經一身是汗,衣衫也是漬了又漬,隨意吃了些東西,取了煎好的藥和餐盤回到客房,一抬目便知不妥。
女孩生得太美,梳整後膚如雪玉,明秀嬌貴,縱然衣裳樸素,也看得出絕非尋常人家,在外必定格外引人注目。
蘇璿暫時按下思慮,將餐盤置在案上,“這是藥和吃食,奔走了一天想必累了,用過飯就睡吧,這間屋子很安全。”
見他要離開,女孩想說話又道不出來,細指不安的糾扭衣袖,惶急又害怕。
蘇璿知她之前受驚過度,停了步解釋道,“不用怕,我就在門外,你開門就能見著。”
少女怯怯的望著他,欲言又止。
蘇璿見她不再攔阻,踏出去將房門合上,在廊上盤膝坐下,劍擱在腿畔打坐。
過了一刻,背後的門扉輕響,片刻後悄悄闔上。
兩柱香後,門扉又動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門扉再響了一下,之後別無聲音。
蘇璿知她放了心,這才閉上雙目,靜氣凝神的行功。
兩人在客棧內藏了幾天,一切太平,蘇璿也放了心,只等江上解禁。
這日午後,一個中年男子佝僂著背,順牆根溜進客棧後院,在水房尋到一個洗衣服的仆婦,“給點銀錢使使,我有急用。”
婦人厭惡的睃了一眼,沒好聲氣道,“家裡早叫你敗光了,哪來的銀錢。”
中年男子涎著臉道,“你找掌櫃的支幾個錢,先與我用,等我手頭活了自然還你。”
婦人根本不理,“支不著,掌櫃嚴得很,在這裡做一日得一口飯吃罷了。”
中年男子哪肯放過,“那你找其他做活的支一點,等我發財了百十倍的還。”
婦人聽如未聞,埋著頭捶衣服,咚咚捶得木盆中水花四濺。
男子在一旁嘻皮笑臉,“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忍心看我被放印子錢的逼死?那幫人凶得狠,不稍弄點錢緩一緩,我的胳膊腿就保不住了,到時候那群如狼似虎的家夥說不準還要將你拖去抵債。”
“李昆!我怎麽嫁了你這個糟汙貨!”婦人實在受磨不過,氣衝衝的將木棰一摔,從衣內摸了百來錢丟在他臉上。
李昆不顧臉痛,急急的低頭拾錢,一起身窺見二樓客房窗前的少女,頓時直了眼,半晌才回過神,“這美人從哪裡來,竟像個千金小姐,怎麽宿在這破地方,莫不是被人拐了?”
婦人叉腰譏道,“還有臉皮說人,拐了又如何,和她一起的少年怎麽也強過你這個東西。”
“她只有一個少年陪著?”李昆伸長脖子,恨不能貼到窗邊。
婦人朝地上唾了一口,“瞧你那賤皮樣!她雖不能說話,身邊人卻細心得緊,出門前還托我照看,你要是敢近前,當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水嫩嫩的小美人居然是個啞巴,李昆色迷心竅,心思轉了又轉,直到少女離窗了才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婦人已抬了木盆轉去別處做活,他也不再去討沒趣,揣著錢溜出了客棧。
半個時辰後,一家嘈雜的賭坊內,李昆又將到手的錢輸了個乾淨。他頹著臉要走,被三個人打橫攔了,領頭的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濃眉上挑,大剌剌的披著外衫,袒露出雄健的肩臂,雙膀紋滿了青龍攪浪。
一個照面李昆就軟了三截,他勉強擠出笑,還沒開口就被青年身旁一個麻臉漢子揍倒了。
李昆趕緊呲牙咧嘴的討饒,“爺!爺輕點!再過幾天我一定還錢!”
青年一腳踩在他的肩窩,慢慢加力,嘴邊一抹放蕩不羈的笑,“當你家爺爺是死的?還敢躲著我,信不信今天就廢了你這隻手!”
李昆在劇痛之下放聲慘叫,失聲乞饒道,“爺!爺爺——饒命啊!我這就還,這就還!”
青年絲毫不為所動,“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錢呢?”
李昆指天劃地的發誓。“再給一個時辰,我去婆娘那裡討一討,賣兒賣女也把錢還上。”
青年臉現鄙夷,直到他求了又求,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才慢悠悠道,“上一個騙爺爺的人,什麽下場來著?”
一旁的麻臉漢子凶悍的接口,“還拴著石頭在渝江裡喂魚呢!”
青年翻腕亮出一把刀,鋒利的薄刃在李昆的臉上刮了刮,“總有人不把爺的話當話,再送一個去喂魚吧。”
李昆徹底嚇尿了,叫得宛如殺豬,一迭聲的賭咒保證,好容易對方腳一松,他翻身爬起來就跑。
錢,李昆當然沒有。他也知道自家婆娘榨不出幾個子,早動了別的歪心。
客棧的地形他熟得很,只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小美人劫出來往窯子裡一賣,哪怕不是清倌,皮相也值不少銀子,何況還是個偕人私逃的啞巴,申告都不能,等少年回來發現人沒了又如何,本來就是拐帶良家,難道還敢報官?
李昆算盤打得好,運氣也順,客棧正是一天最閑的時候,雜役和廚子各去歇息了,店內沒幾個人。他輕而易舉摸到二樓,捏著嗓子裝出婆娘的聲音,以送茶水為由叫門,小美人果然將門開了,一見不對,小面孔刷的就白了,被他一個麻袋蓋下去,扛上肩就走。
少女在袋中拚命掙扎,哪敵得過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李昆一著得手,一溜小跑從後門出了客棧,沿著小巷往渝州城最大的花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