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樓是渝州首屈一指的花樓，富豪闊少的銷金窟。

  李昆這樣的窮措大盡管垂涎三尺，平時連門檻都過不去，但這次他滿口胡吹，號稱有好貨，居然破例進了後院，見到了樓裡專司調教的大管事風嬤嬤。

  風嬤嬤是樓中的姑娘們最畏怕的人，她年逾四旬，衣著華麗，插金戴玉如富家夫人，鼻側兩側生有細紋，顯出幾分嚴厲，此刻她將李昆送來的少女從頭到腳檢視了一遍，心底正猶疑不定。

  貨自然是上等的，即使風嬤嬤在花樓終年見慣，也少有人能及得上這女孩的姿色。雖然她頭髮蓬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看得出是個絕好的美人胚子，稍加調教，將來定是日進鬥金。然而少女口不能言，雙指卻纖纖似玉，絲發光澤如緞，通身肌膚細嫩無比，絕不是寒門小戶養得出來。真要收下來，不為大財，必為大禍。

  風嬤嬤心底盤算，面上不動聲色，吩咐龜奴上茶，有一搭沒一搭的套李昆的話，她刻意顯出氣派，腕上的赤金鐲晃得李昆眼暈，三兩下已經交了底。

  聽完內情，風嬤嬤松了一口氣，她原擔心貨源是強人從世家綁人勒贖流出來，聽說異地私逃反而放下了心，這種醜事極損家聲，家人多半不會細尋，時日久了就當死了。

  風嬤嬤顧慮一釋，頓覺滿意，開始砍起價錢，她長於拿捏李昆這般的痞賴貨，幾句話連唬帶嚇，已將對方說虛了，叫價登時縮了一半。

  少女蜷在一角哭了好一會，趁兩人不備，突然爬起來向外跑。

  風嬤嬤自不擔心，室內與門外俱有護院，哪會讓她跑掉。不待吩咐，一個護院在門口截住，輕易扯住少女的長發，硬生生將人拖回。

  風嬤嬤看得眉一皺，方要吩咐護院下手輕些，莫要傷了寶貨的皮肉，突然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屋內多了一個少年。只見他抬臂將少女攬過，當胸一腳踹上護院，粗壯的漢子被他踢得倒飛，咣啷一聲撞得屏風俱碎，滿屋震動。

  風嬤嬤駭了一跳，定晴一看，少年長相清正，雙目含怒，被他護住的少女有些眩暈的仰起頭，一見他就哭了，緊緊抱著手臂不放，生怕少年消失了一般。

  蘇璿的暫離實屬迫不得已，這一次在渝州留宿多日，還要賃舟而下，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夠了。

  他從荊州來時追得急，僅帶了一把劍和少許散銀，自己一人無所謂，而今要照顧一個世家小姐，衣食住行樣樣花銷，很快就捉襟見肘。

  就如荊州的玄妙觀，天下道觀盡屬正陽宮所轄，蘇璿作為門下弟子，在各地道觀均可行宿。渝州也有道觀，只是遠在縉雲山，哪怕以他的腳力也得幾個時辰往返。如果帶著女孩同去，不僅路上耽擱，也怕不巧碰上對頭，甚至牽累道觀。長空老祖出了名的心性狹隘，睚眥必報，蘇璿思來想去，索性將女孩留下，隻身去借一點銀錢，哪知才離開半日已出了事。

  幸好李昆扛著個麻袋穿街走巷，一路頗為打眼，蘇璿回來略一打聽就尋到了方位，又逼問了春風樓的護院，一路風馳電掣的闖進來，他本就滿心急怒，見護院凶神惡煞的揪扯少女的長發，哪裡還忍得住。

  他這一腳聲勢驚人，風嬤嬤見慣風浪也震駭不小，板著臉色厲內荏道，“哪來的小子，竟敢在春風樓放肆！”

  蘇璿也不言語，將女孩負在背上，十來個護院衝進來，被他三腳兩腳踢得頭破血流，滿地亂滾。風嬤嬤呆若木雞，眼看他最後一腳踩在李昆腿上，聽得咯拉一聲脆響，李昆屎尿齊流，當場就痛暈了過去。

  直到少年背著女孩走了許久，風嬤嬤才醒過神，發現手止不住的發顫，赤金鐲撞著茶蠱，細碎的響個不停。被驚動的人們聚過來查探，屋內外圍了一圈的粉頭與雜役，有的叫郎中，有的喚嬤嬤，好不熱鬧。

  風嬤嬤在眾人環伺中僵了半晌，終於咬牙一喊，“給我叫謝老么！”

  原先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蘇璿收拾東西換了一家。

  少女雖然無恙，難免受驚過度，痛哭了好一場。蘇璿愧疚又無奈，哪怕換了宿處又安慰良久，少女依然揪著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出門。

  蘇璿隻好拖了一張長凳，在距床榻最遠的一頭打坐。

  一整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屢屢驚醒，必要看他在才安心。到了第二日，少女的情緒平複下來，她倚在床沿，漂亮又柔怯的眼眸望著他，盡管不能言語，也看得出在疑惑他為何不肯睡覺。

  蘇璿被望久了，主動解釋道，“我是習武之人，這是一種練功的法子，可以用入定代替睡眠，精進修為，讓自己變強。”

  她不大明白，似懂非懂的問了一句。

  蘇璿看口形猜出來，“對，那個惡徒也會武，我與他都是江湖人。”

  她的眉尖輕擰起來，有些不安，想說什麽又停住了。

  蘇璿明白她有所恐懼，安撫道，“習武者有好有壞，有少數人恃武橫行，為非作歹，就會有如你一般的無辜者受累。”

  門外傳來店夥的叩喚，蘇璿去接了托盤，將藥碗遞給她，又道，“待你回去了就好，不至於再遇上歹人，這些經歷就當做了一場夢，千萬不要和旁人提及。”

  女孩捧著碗將藥飲下去，不料這一次是店夥熬製，未曾細濾，底部還沉了些藥渣，沒等喝完就嗆住了，咳得眼淚盈盈。

  蘇璿趕緊遞了一杯茶，思量得尋個妥帖的法子將人送回，不然引動風言風語，被好事者非議，救人反成了害人。

  女孩勉強將藥咽下去，以茶水漱了齒，為失儀而面頰微紅，偷眼見他全不在意，才放下心來。她很想多聊些其他，見對方陷入思索，無意交談，不禁有些微的失望。

  及至黃昏，蘇璿讓店夥尋了個懸紗的帷帽給女孩戴上，一同去街市買些耐久貯的乾糧。他心知昨日與春風樓衝突，挑釁了地頭蛇，惹下不小的麻煩，對方必有後手，即使換了客棧也難免被人盯上。蘇璿不懼正面衝突，然而不能不防一些下三濫的把式，必須提前備一批食物，以便隨時騰挪。

  街市人潮湧動，蘇璿掮著買好的乾糧走在前方，女孩牽著他的袖子亦步亦趨。

  路過一間酒坊，一個男人踉蹌而出，被後方花枝招展的胖婦人追著打罵。胖婦人高大白碩，脂粉濃得熏人，氣咻咻的跳腳，嗔罵丈夫整日喝花酒，將銀錢敗給了陪酒的胡姬。

  男人大概懼內，完全不敢還手，被胖婦人連撕帶掐，狼狽不堪的東跳西躥，氣急了就破口大罵，胖婦人肥臂與披帛齊揮，追著他粗俚的潑天大鬧，惹得人們轟嚷嬉笑，如觀一場好戲，瞬間圍了數匝，擠得水泄不通。

  混亂的場面阻塞了路，蘇璿不得不止步，少女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瞧得目瞪口呆。

  胖婦人大概激動過度扭了腳，一個不穩向兩人歪來，蘇璿抬手扶了一把。婦人跌出半步顫巍巍的一旋，肥白的身子壓得更緊，蘇璿只有避了一步，待他將擺蕩的披帛拂開，瞬時一驚，四周嘈雜不堪，街上人擠人湧，前一刻還在的少女卻不見了。

  蘇璿明白著了道，顧不得隱藏形跡，縱起在街畔的長杆上望了一圈，尋不見半點蹤跡，落下來就要擒住胖婦人。不料婦人向後一縮，妖裡妖氣的叫嚷起來。

  “死小子不要臉！亂摸啊——”

  蘇璿連拿了三下，胖婦人滑不留手，毫無忌憚的以胸擋招，人群不知真相，盡在哄笑，與婦人作戲的男子也沒了影蹤。蘇璿心一急，一鞘撞過去，婦人哎喲一聲扭腰拋個媚眼，將桃紅色的外衣解了扔過來。

  挾著熱汗和脂粉氣的紅裳被蘇璿一劍挑開，婦人已經輕盈無比的跳上了數丈外的屋頂。

  蘇璿怒從心起，拔足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