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城寺一場浩大的水陸道場作完，心經也由澄心大師攜歸，寺內再無凶徒覬覦之物。

  枯禪大師也攜弟子動身返歸，溫輕絨盡管傷不得輕，有寧櫻與寧芙無微不至的照料，除行走還略有不便，人已無大礙，其他幾位師兄仍裹得如粽子一般，多蒙化城寺的僧人一路相送，才順利的回到了鳳陽。

  九華山一戰，蘇璿的名聲飛速傳開，到哪裡都格外受人矚目，實在不慣，待將枯禪大師和溫氏兄妹送抵龍興寺，他就打算回山拜謁師長，行前忽然想起走繩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餓，隨手買了一袋包子，按記憶中的街市尋去。

  雜耍的班子還在，依舊噴火耍刀的熱鬧，引了一圈圍觀的百姓，走繩的換了一個胡人男孩，正是當初偷荷包的小子。蘇璿細看了一陣，始終未見女童，待男孩下場便上前問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濃眉，凶頭倔腦，望了他一眼，別過臉惡聲道，“蠢丫頭被班主賣了。”

  蘇璿一怔，停了一刹，將包子遞給男孩，轉身走了。

  他方走出十來步，男孩追上來，從懷裡掏出一物塞給他，“你請她吃過餛飩？蠢丫頭叫我還給你。”

  蘇璿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裡面碎銀分毫未動，一時滋味雜陳，“她被賣到哪了？”

  男孩已經返身走了，頭也不回的道，“聽說是什麽豐家，算她運氣好，以後不用挨餓了。”

  豐家？

  蘇璿驀然想起在龍興寺外聽過這一家名聲極差，不由一驚，看著掌中的錢袋終是放不下，問了路尋過去。豐家的大門外掛了一溜素白的喪幡，牆內隱約可聞哀哭，蘇璿向鄰近一個街坊嬸子打聽，婦人一開口滔滔不絕，將豐家少爺如何過世，老太爺如何傷心，如何安排厚葬，家裡十幾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淚說得活靈活現。

  豐家正逢喪事，明日就要落葬，這時買女童做什麽？
  蘇璿疑雲大起，尋背角之地翻牆潛入，見通院縞素，主屋布置成靈堂，一群妾室正圍著燒紙，個個熬得面枯體乏，勉強扯些哀聲敷衍。

  蘇璿將屋子轉了一遍，並未發現女童，直至搜到後院最偏的一間矮屋，發覺一個瘦小的身形正被一個男人按住了強灌什麽東西。蘇璿打眼一看，猶如五雷轟頂，抓開男人翻手扔出，尋常人哪受得了這般力道，那男人撞翻一堆碗盆滾落牆角，骨斷筋折的閉過氣去。

  灌女童的粗碗也打碎了，碗中銀水淌出，爍爍流了一地。

  這東西道書上有所提及，蘇璿一見就明白，碗中盛的是水銀，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屋角坐著一個膚色青灰的男孩，手足僵硬，口鼻銀液溢出，已經是一具炮製完成的屍偶。

  豐家竟如此殘忍，蘇璿怒發衝冠，激氣難抑，然而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立即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摳著喉嚨讓她將東西吐出來。

  女童吐了兩口銀液就再嘔不出什麽，大概為製俑餓了幾天，腸胃全是空的。她的氣息極微弱，洗淨的小臉蒼白，睫下生著一顆紅痣，宛如一個精致可愛的蠟偶，迷糊中似乎認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蘇璿心急如焚，想起書中載過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溫輕絨支著木杖一拐一拐的走，見寧櫻迎面而來，駐足問道，“寧櫻師姐，那女童如何了？”

  寧櫻端著木盆，想起來猶是忿忿，“那孩子還在發熱，吐了幾次，喉嚨都灼傷了，大夫說幸好服下的水銀不多，蘇少俠救治及時，給她撿了一條命，豐家真是喪盡天良！”

  溫輕絨也現出了憎惡之色，“前朝已禁了活人為俑，怎麽還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寧櫻抬手將盆中的水潑在廊下，接道，“蘇少俠返去警告過，還將死去的男孩帶出來另行安葬了，豐老太爺再行這些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

  溫白羽隨在兄長身邊，撇了撇嘴道，“蘇璿也是心軟，既是無良之人，何不一劍殺了。”

  寧櫻到底知曉得略多，“正陽宮的門規極嚴，蘇少俠也不能隨意殺一個失子的昏饋老頭。反正製偶的摔折了頸骨，今後都不能動了；豐老太爺年邁，吃蘇少俠一嚇，連兒子下葬也不曾出門，據說病得甚重，算是得了報應。”

  溫白羽聽說蘇璿居然還要受製於門規，全不似想象中的肆意殺伐，頓覺頗為掃興。

  寧櫻忍不住惋惜的嗟歎，“多虧了蘇少俠俠義心腸，當初掉下來給他救了一次，竟然還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女童哪還有命在。我瞧那孩子眉眼周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可惜有胡人血脈，活下來也難有好命。”

  溫輕絨在一旁寬慰，“回頭我問一問師兄們，看有什麽適宜的地方安置。”

  溫白羽不甚關心，隨口道，“不過是個胡女，費那麽多心做甚。”

  蘇璿端著藥從附近過，入耳這一句，目光沉了沉，徑去了廂房。

  女童蓋著被子如小貓一般，臉龐燒得紅通，聽見動靜張開了眼眸，見他現出了木訥的歡喜。

  蘇璿吹涼藥湯，持著杓一點點的喂，看她費力的吞咽，幼嫩的舌上殘留著水銀染潰的傷，蘇璿心頭沉甸甸，動作越發小心。

  聽說蘇璿救了一個受傷的孩童，枯禪大師的幾位弟子送來了藥材和補品，加上寧櫻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頑強的野草，逐漸恢復過來。蘇璿時常從外邊買些點心糖餅喂她，又換了新的衣衫，終於像個正常孩童的模樣。

  溫輕絨對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問了不少人，回來與蘇璿道，“城北有個神刀劉家，劉老爺子時常陪女眷來寺裡上香，他家業頗豐，素有善名。那日聽一位師兄提了，他一口答應，有這樣的積善人家相托，蘇兄也不必再牽慮。”

  蘇璿聽得可靠，謝過溫輕絨，此事就算定下來，數日後他將女童抱去劉府，看著她被丫環牽進了大門。

  女童很乖，即使去陌生的地方也沒有哭鬧，她只是踉蹌著扭回頭看他，黑黑的眼睛空空的，一點光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