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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一百二十三章:徐州吏(2)
  今朝府門一開,一封信傳遞到曹許氏手中,箋紙清雅,墨跡娟娟,書著一行字。

  紫金同遊,別來廿載,懇祈一見。

  十二個字未具名,卻讓看信的曹許氏忘了更衣,足足僵怔了一刻。

  曹府深處的一方雅院,葳蕤的薔薇滿架盛放,散出沁人的芬芳,兩個女子在花架下隔桌相對。

  曾經細柳般羸弱的許小姐成了一個衣飾鮮麗,鬢發間寶石生輝的高門貴婦,神情也不再是少女時的羞怯,變得淡漠疏遠,高深難測,端然打量阮靜妍。

  阮靜妍衣著淡雅,簪飾不多,依然是眉黛青青,秋水為神,肌膚宛如明玉,比當年多了一種溫潤成熟的氣質。

  兩人年歲相近,琅琊郡主卻似受上天寵眷,連歲月也獨厚於她。

  一種尖銳的嫉意刺入心扉,貴婦人突兀的開口,“聽說郡主與人私逃,不想竟然來了徐州,還私下托詞求見,可是缺了盤纏?”

  阮靜妍記憶中的許小姐體弱靦腆,羞於言語,兩人相處不多,但絕無粗焐,且有同難之誼,沒想到對方第一句話如此尖酸。她略略一怔,不答反問,“蓁蓁,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許小姐閨名蓁蓁,出嫁後久已不聞此喚,聽得她一怔,半晌後冷道,“我被家族責難,世人非議,能嫁來曹家已是幸事,又得府中上下尊重,自然極好。”

  紫金山一遊,僅有二女生還,結果一個長年獨守,一個被家族嫁往異地,昔時柔弱內向的閨閣千金被生生磨成了一個尖刻婦人,如何能稱得上好。

  阮靜妍心底一歎,抑下惋傷,斂容道,“我過得不大好。”

  許蓁蓁的面上泛起漣漪,話語還是冷的,“郡主門第高華,美貌無雙,縱是遭了劫難,依然才名遠播,受盡家人珍愛,能有什麽不好。”

  阮靜妍淡淡道,“遭劫之後我病了兩年,大半時候混沌,偶然清醒,親朋好友都笑我成了癡愚,有些甚至當面欺諷,原本想議親的也退避三舍,若與其他人一般蒙難了,興許還要好過些。”

  幾句話觸動了許蓁蓁的舊痛,她嘴角一撇,鼻翼細紋浮現,恨道,“不錯,他們不怪惡賊,卻怪我令家族蒙羞,難道活下來是我的錯?賊人是我招來的?”

  阮靜妍幽幽道,“世人皆如此,多少人道我被惡賊所擄,清白難料,待我好了,人們又笑臉相迎,誰知心底如何誹議,我所經歷的一切,唯有自己最清楚。”

  許蓁蓁咬牙切齒,長久的積怨悉數被引出,“我如何不是,族裡嫌我帶累家聲,連金陵也不肯讓我留。曹家看中我是士族之女,夫君卻嫌我遭難損了聲名,成親後得知我在溪中浸得過久,受了濕寒難以有孕,接二連三往房裡抬人,家族反而怪我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

  阮靜妍望了一眼後方的侍女,許蓁蓁有所覺察,直道,“不必擔心外傳,我到底是曹家長媳,若是一兩個仆婢都管不住,不如死了算了。”

  她畢竟在深宅熬了多年,一時氣恨失態,被阮靜妍一點就醒過來,片刻後道,“挑開說吧,你到底為何而來,想也不是為敘舊,能幫的我會酌情,可也別太過。”

  阮靜妍停了一瞬,道出來意,“我代兄長而來,想見一見曹司馬,商談借道徐州一事。”

  這一句大出許蓁蓁的意料,她皺起了眉,“我聽說公爹拒了琅琊王之求,你來有什麽用?何況不是都與人私奔了,還管什麽家族之事。”

  阮靜妍沒有過多的解釋,“曹司馬雖然厭惡阮氏,然而琅琊此舉並非為私,我想當面一言。”

  許蓁蓁一口回絕,“不行,公爹不喜女眷乾預政事,我不會犯這個忌諱。”

  阮靜妍並不意外,許蓁蓁失歡於丈夫,仍能在府中威嚴體面,必是倚仗公婆,絕不肯輕逆長者,遂道,“蓁蓁,你知我們當年為何遭劫?”

  許蓁蓁方要堅拒,突逢一問,不快道,“不是查出來龍王山的寇匪,還有什麽?”

  阮靜妍遞了個眼色,話語含糊,“一些事時過境遷,與你聊作私敘罷了。”

  許蓁蓁明白她的意思,猶豫了一刻,還是將使女屏退了。

  四下無人,唯有風動薔薇的細響,阮靜妍道,“這些年我模模糊糊想起,說與你一人知曉,那些賊人不是盜寇,紫金山藏有前朝寶藏,他們為尋寶而來,沒想到被我們偶然撞破。”

  許蓁蓁怵然而驚,“胡說什麽,什麽寶藏——”

  阮靜妍的聲音極輕,“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當時是不是在掘地,許公子喊出名號,對方是何反應?他們一照面就要殺人滅口,事後大費周章的將屍體弄去龍王山掩飾,為何緣故?”

  許蓁蓁容色發白,半晌沒了聲音。

  阮靜妍微語般道,“我被劫時聽聞了幾句內情,可惜受驚過度,混沌多時,直到離家後偶然碰上一名當年的凶徒,發覺是武衛伯的手下,那些陰私暗舉正是為如今的謀反。”

  六王叛跡未顯,說出來難以取信於人,阮靜妍暫且將事情安在武衛伯身上,饒是如此也聽得許蓁蓁驚心動魄,額頭的汗都滲了出來。

  阮靜妍接著道,“我說動兄長討伐逆黨,既為盡臣子之責,也為報當年之仇。蓁蓁,你我一生之變皆因紫金山,可願助我一臂?”

  許蓁蓁幾乎要應了,話到嘴邊又忍下來,經歷了多年的內宅爭鬥,她更重實利,自己長年無子,地位空虛,若不是公爹壓著丈夫,連長媳之位都難坐穩。為舊事一時衝動,失歡於家翁,並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許蓁蓁隱去神情,再度成了喜怒難辨的高門貴婦。“這些事過去多年,京兆尹早有定論,我已經放下了。”

  阮靜妍靜靜的望著她,“你的兄長橫死人手,也放下了?”

  許蓁蓁宛如不聞,“今日敘過作罷,公爹不會見你的,不必多此一舉。”

  阮靜妍長睫半斂,複又一問,“鄭公子以命相救,換你得生,蓁蓁也放下了?”

  許蓁蓁方要端茶送客,聽到這句手一顫,撞得杯盞鏘然一響。

  庭院寂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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