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明,蘇雲落再度踏入武衛伯府的朱漆大門,才算明白過來。
誰能想到一夜之間,益州城已然易主。
率隊攻營的是武衛伯的親弟時鳴,他敗逃至十裡外,再度撞上了靖安侯的伏兵,時鳴被生擒,敵軍無一人逃脫。靖安侯從他口中掏出了益州城防的詳情,令軍卒短暫休整後趁夜開拔,在黎明前喬裝為時鳴的隊伍騙開了城門,武衛伯驕狂自大,全未戒備,被數千兵馬直攻而入,倉皇在街巷纏戰了一陣,終是不敵,敗退離城出逃。
益州長街染血,兵甲滿城,時氏的黨羽被逐一掀出,當街斬除,城官與百姓無不恐極。
午後時分,靖安侯的通令曉喻全城,道武衛伯身犯重罪,擁兵頑抗,現已遁逃,城中一應事務由靖安侯接掌,及至夜色降臨,武衛伯府已經再度擺開了一場盛宴。
同一座府邸,同一方華堂,前一日還是時奕大宴,這一時換成了左侯款客。
不過相較於武衛伯的奢靡,此刻的宴席可謂隨意之極。
沒有金盞玉杯,沒有美人獻舞,府邸內外遍布席地而坐的士卒,坐不下的甚至漫到了街上,大塊的牛羊肉架上鐵枝,在火焰的熏烤下散出肉香,滋滋直滴熱油,將官與兵卒鬥嘴劃拳,爭肉奪酒,氣氛粗糙而熱烈。
軒闊的華堂內依然坐著益州城的大小官吏及士紳,隻少了時奕的黨羽,驚魂未定的人們勉強擠出笑容,席案上的酒肉與外廂的一式一樣。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松動了一絲。
人們發覺靖安侯雖然同為武將出身,遠比時奕寬容平和,他既未勒要金錢,也不擅改吏治,全不似想象中的可怕,逐漸開始敢於談笑,稍減了拘謹。
比起昨日,蘇雲落自在了許多,上首的左侯在與將領及城官交談,一旁是師父與師娘,對坐是殷長歌,誰也不在意胡姬的入席,更不會為此發怒。
左卿辭撥過來兩塊牛肉,“剛使人去買的,還算有幾分滋味,尚可一嘗。”
親近的舉動驅散了陰霾,蘇雲落開心起來,“阿卿累不累,一夜都沒怎麽睡。”
左卿辭撕了一點軟餅入口,“還好。”
蘇雲落望了一眼場中,想起之前跋扈凶狠的主人,“給武衛伯逃了,要不要緊?”
左卿辭斜睨她一眼,不答反問,“護著武衛伯逃走的胡人薩木爾,昨日管你叫蠢丫頭,他是誰?”
蘇雲落哪裡知道,給問得一片茫然。
左卿辭大是不以為然,不過沒再說什麽。
“左兄不合胃口?軍中的廚子自然遠不及師妹的手藝。”殷長歌見他對食物興致不高,隨口道了一句,又對蘇璿解釋,“師叔或許不知,師妹烹烤之術極精,嘗過的無不稱讚。”
蘇璿想到舊事,禁不住笑起來,“那是跟你師父學的,阿落雖然怕他,但很喜歡他烤的東西,心眼又靈,看幾次就會了,可比我厲害得多。”
殷長歌從未想到端謹持重的師父還會烤肉,這一驚著實不小。
左卿辭神色微動,“阿落怕金虛真人?他對你很凶?”
蘇雲落赧然,也不知該怎麽答,隻搖了搖頭。
蘇璿看著她的目光極溫和,“阿落小時候避人,師兄也不讚成我隨意收弟子,不過也全仗他斡旋,才讓阿落在山上安頓下來。”
阮靜妍微笑著接口,“你的師兄?我記得那位真人似乎確實有些不易近。”
蘇璿失笑,勾起了牽念,一想道,“益州事了,侯爺無恙,明日我與長歌繼續去追師兄,這次耽得久了些,必須急行,你且留在此地,我定會盡快歸來。”
阮靜妍極是不舍,然而親見了行屍的可怖,知西南的情形非同小可,順從的點了點頭。
蘇雲落見師父要往險地,本能的要同去,話未出口,左卿辭的長眸詭光一閃,輕描淡寫道,“阿落正好多陪伴郡主,免得你師娘在益州寂寞。”
蘇雲落給他一截,想起師娘也要有人相伴,遂靜默了。
蘇璿未察覺兩人之間的細微,反而頗感安慰,趁席起身向靖安侯辭行。
左侯此次得了蘇璿力助,聽聞他要走,沉吟片刻道,“我還有一樁事務,想勞煩蘇俠士。”
蘇璿為護靖安侯,耽擱至今連拓城都未到,實在有些焦慮,聽說還有事相托,不禁躊躇。
左侯沒有多談,他望向左卿辭身畔的胡姬,“如今你可想與他長久?”
蘇雲落一怔,左侯在金陵曾詢過同樣的話語,那時她從未想過能與左卿辭情濃至此,乍逢一問,滿堂賓客望來,師父與師娘也在關切,她頓時有些慌了,訥訥道,“只要他喜歡,去哪裡我都陪著。”
左侯不置可否,轉而詢問左卿辭,“你視她又如何?”
左卿辭靜了一瞬,答了八個字,“既得同心,唯願白首。”
蘇雲落的腦中嗡的一響,整個人呆住了。
左卿辭一笑,握住她滲汗的手,“傻子,我在血翼神教就說過你是我妻子,忘了?”
亮煌的燭光映著他俊逸的臉,蘇雲落驀然澀了眼眸。
滿堂賓客面面相覷,無不駭訝,這位侯府公子縱性不羈,居然對一介胡姬視為正妻,許以白首,而左侯在堂上聽聞,竟然不曾發怒。
阮靜妍又驚又喜,蘇璿卻眉端一挑,氣勢迫人而來,“左公子此言當真?”
左卿辭毫不退避的迎視,方要開口被一聲歎息打斷。
“既得同心,唯願白首。”左侯低低一念,似想到久遠的往事,隨後起身。
王侯立起,滿堂賓客誰還敢坐,無不紛紛站起,從華堂到庭院、廊邊,所有人屏息靜氣的等著他發話。
左侯看著下方的二人,默了一刹,語聲沉朗分明,“本侯心懷大慰,請在座的各位舉杯一飲,賀犬子與蘇姑娘白首。”
左侯的部屬當先舉杯,隨後是眼光紛雜的賓客,盡管人們心思各異,祝聲一般無二。一陣陣聲浪從華堂傳至庭院,散及整座府邸,在夜空一層層揚開,為一個胡姬與王侯之子恭賀。
“賀左公子與蘇姑娘,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賓客們祝罷就停了,軍士全是粗豪的壯漢,對左侯極是祟敬,加上好事愛鬧,一撥比一撥嗓門高,由庭至府,由府至街,乃至坊巷裡弄,幾千兵卒吼得益州全城驚動,不知多少人詫然尋問,議論紛紛。
蘇雲落在左卿辭身畔,神思昏昏然發懵,聽著外邊震天的叫響,看師父、師娘與殷長歌俱在微笑,恍惚的接過愛人遞來的酒盞。
一滴淚落入杯中,飲下去無限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