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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一百零五章:尊與卑
  八百人的營地處於兩山之間的一塊空地,軍帳林立,鹿砦相連,拉拉雜雜佔了一大塊。

  蘇璿一行歸來之時,一些無事的軍卒正在摔角嬉鬧,校官也不拘管,營地氣氛散漫,各處都極隨意。

  左卿辭一路看過來,眼眸沉沉,到了主帳附近,一個熟人迎上來,正是殷長歌。

  他一眼望見蘇璿身後的幾人,大感意外,“師妹和左公子?你們怎麽也到了益州?師叔去見武衛伯可還順利?”

  蘇璿躍下鞍,將韁繩交給牽馬的士兵,“左公子在武衛伯府等侯爺,我去時恰好碰上。武衛伯態度專橫,不僅拒絕受令,還遣兵捉拿我們,就一起闖了出來。”

  親衛通報過後,左卿辭準備入帳去見靖安侯,他方看向蘇雲落,正在敘話的蘇璿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左公子不妨自去,我還有許多事要詢問阿落。”

  蘇雲落偷瞧了左卿辭一下,一個字也不敢說。

  左卿辭望了她一眼,獨自邁入主帳,他心事重重,挾著鬱惱的意氣,隨著帳簾一墜,光影轉暗,紛雜的心思隨之沉下來,他靜靜的打量書案後的人。

  曾經把孩子舉起的昂藏將軍早已淡去,隻余一個沉默寡言的王侯,與金陵時相較,左侯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他正在書寫信箋,看到兒子進來就擱了筆。

  不等詢問,左卿辭先開了口,“不要管什麽禦令,盡快遠離西南。”

  左侯的眉宇沉斂。

  左卿辭簡短的述完武衛伯府所見,道,“時奕倡狂無狀,定是知道你在路上就會受到襲殺,根本到不了益州。就算目前逃過一劫,待不死泉這個誘餌攪亂西南,時奕就會擁兵而反,殺盡益州的朝廷大員,你羈留在此處就是自尋死路。”

  左侯沉吟片刻,反是笑了。

  左卿辭愈加凝重,“別以為是危言聳聽,六王要借西南做局,益州僅是個開端,中原必然還有策應。朝中能統兵打仗的重臣有幾人?此番欽點你巡視,一定是有人暗中推動,想在路上將你除去,避免將來掣肘。”

  左侯問的話語卻是毫不相關,“你是為此而趕來益州?”

  左卿辭滿腹說辭給問得一滯,頓生惱意,“我只是不想有人稀裡糊塗做了枉死鬼。”

  左侯重新打量兒子,生出了幾分感慨,“我以為唯有我死了,你才更為稱心。”

  左卿辭默了一瞬,側過了頭。

  左侯的神情溫和下來,有些欣然,“你變了一些,是因為那個胡姬?”

  左卿辭沒好氣道,“與她無關,畢竟父子一場,提醒幾句罷了。”

  他語氣不佳,左侯不甚在意,又道,“這次遇上蘇俠士與琅琊郡主,聽說了一些事,那個姑娘確是不同尋常,你打算如何待她?”

  左卿辭正是煩亂,聞言冷下了臉道,“我自有分曉,不勞他人過問。”

  左侯知他任性不羈,勸多了適得其反,不再多言此事,“我派人送你回中原,要是將來時局大亂,你就回方外谷避一避。”

  左卿辭聽了他的言語,心火頓起,“你還念著那些忠君的鬼話?當年無端葬送了母親的性命,仍不夠讓你清醒?”

  左侯輕喟,“禍亂一起,殃及的是黎民百姓。”

  左卿辭毫不掩飾譏誚,“那是應德帝的天下,你披肝瀝血打出邊境安寧,他轉手去了你的兵權,毀了你的妻兒,到如今你還要護他的子民,山河萬裡,與你何關?”

  這話已近叛逆,左侯擰眉不語。

  左卿辭冷笑,“我就知道讓你到西南必定有詐,隻沒料到他們這般急切,要不是巧遇正陽宮的人,你此刻還能有命在?時奕聽聞你在城外擁兵而待,立刻要將我扣為人質,如此蠹蟲也能食祿享恩,竊踞高位,究竟是誰之過?”

  左侯也不爭駁,“一個武衛伯還奈何不了我。”

  左卿辭索性說得更直接,“六王難道只有這點手段?他以不死泉為餌,加上武衛伯的助力,被引到西南的青壯一個都走不掉,樓船沿水路直逼金陵,朝廷唯有倉促出兵,等軍隊啟行,金陵空虛,六王趁勢發作,屆時舊帝暴斃,新帝登基,就算大軍掉頭也救之不及。”

  案上的銅虎鎮紙泛著冷光,左侯長久的靜默。

  左卿辭嘲道,“在想化解之策?六王聖眷正隆,手段縝密,根本拿不到實據。刺客是來自威寧侯身邊又如何,誰都知道他已經癱了,能謀劃什麽,稍加辯白即可洗脫,更不提用此事牽出六王,上奏反而顯得你別有用心,只怕還要被治個誣告皇親之罪。你什麽都不能說,唯有推說傷病不能成行,袖手事外,讓六王與天子去爭,管他誰勝誰負,萬一金陵遭逢兵災,我自會設法將晴衣與姑母帶出來。”

  營帳外有都尉來報,打斷了父子的對談。

  左侯沒有再說,道,“我讓人收拾一間軍帳,你先休息。”

  左卿辭煩亂之際,蘇雲落同樣不安。

  這次給師父撞了個正著,左卿辭又不在身側,縱然有師娘在營帳中陪伴,她依然惶恐,說完近些年的經歷,什麽勇氣都沒了。

  蘇璿在慢慢的打量,他的小徒弟已經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仍如當年一般乖巧。他從未想到這個讓人疼憐的孩子有如此驚人的意志,拚盡一切將他從黃泉拖回人世,也不知歷過多少苦難磨折,受過多少欺凌摔打。

  過了好一會,蘇璿才道,“怎麽連劍也棄了,你改修了軟兵?”

  蘇雲落被問得無地自容,腦袋幾乎垂到地上,囁嚅道,“——劍——不好隱藏,我怕被人看出來歷,我對不起師父,明日就改回來。”

  對面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出了一句話,“阿落確實做了許多錯事。”

  蘇雲落腿一軟,已經從椅子跪到了地上,見一雙靴子走近,她險些戰栗起來,忽然頭頂被輕撫了一下,耳畔響起世上最親近的聲音,“可師父犯了更多的錯。”

  一股力量將她扶起來,抻平肩背,扶正頭頸,蘇雲落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人,聽著他一字字的話語。“你靠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對誰都不必彎腰,我此生做過最好的事,就是收你為徒。”

  蘇雲落呆住了,無數的苦痛與心酸,一瞬間化成了快慰的滿足,她的眼淚不可抑製的湧出來,啪然墜落在衣襟,情不自禁的牽住了蘇璿的袖子,“師父——師父——”

  她像一個孩童般喚了一聲又一聲,寂寞彷徨了多少日夜,這一次終於有人一聲聲應。

  蘇璿望著她歷盡磨難依然純摯的臉,微啞了聲音,“不用劍也無妨,我教你的太少,你卻比誰都學得多,是師父不好,誤了你。”

  蘇雲落情緒激動,說話也有些亂了。“師父沒有誤我,旁人都嫌棄我,只有師父一直對我好,肯養我教我,從來不嫌棄我笨傻。”

  一旁的阮靜妍早已熱淚盈盈,上前擁住了她。“阿落,你師父很驕傲,有你這樣好的徒弟是他一生之幸。他很後悔當年沒有多陪你,還牽累你良多,全靠你的拚命努力,你師父才得以重生,你是世上最值得疼惜的孩子,讓我代他好好抱一抱你。”

  溫軟的懷抱有無盡的理解,殷殷的話語融化了不安,蘇雲落眼淚長流。

  阮靜妍亦是哽咽不已,“都是我不好,不然你師父也不至於中毒,是我害得——”

  蘇雲落急急打斷,不讓她說下去,“那是惡人做的,不怪師娘,現在師父好了,師娘也很好,只要師父師娘以後每一天都快活,我就很歡喜。”

  幾句話說得帳內的皆有了淚,帳外的殷長歌也聽得眼眶發潮,忽見左卿辭向營帳而來,他收住心神迎上去道,“左兄見諒,裡面師叔正與雲落敘話,還請稍待片刻。”

  左卿辭笑了笑,“久別重逢,自當如此,我在此暫候便是。”

  蘇璿聽見帳外的對答,想起久懸的憂慮,待二女的情緒略為平靜,問道,“阿落,你與左公子是彼此鍾情?”

  蘇雲落方將師娘扶回椅上,她心情激蕩,並未留意外間的動靜,聞言臉頰一紅,點了點頭。

  蘇璿略略放下心,又問,“你與左公子同行,究竟是以何種身份在他身邊?”

  這一問蘇雲落卻是答不出,猶豫片刻才道,“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在意這些。”

  這正是蘇璿最擔心的一點,立時蹙起了眉,“左公子到底視你為妻還是妾?”

  蘇雲落聽出師父有所不滿,惶然道,“他沒有視我為妾,阿卿幫了我許多,為我冒險入血翼神教,即使我身中蛇毒,遍體潰爛時也不曾扔下我。他不會武功,卻傾盡全力的助我護我,除了師父師娘,再沒有人對我更好了。”

  蘇璿一直擔心她心地純善,嘗盡冷眼,略得溫情就陷落下去,未必能辨對方真心。此時一問她又急又慌,顯然與對方糾葛已深,說多又怕傷了她,不禁躊躇。

  阮靜妍柔聲安撫,“你師父沒有別的意思,左公子肯為你冒生死之險,心意絕對不假,只是你們情投意合,你卻身份不明,難免受旁人所輕,不是長久之道,你師父不希望你受委屈。”

  蘇雲落局促道,“不管是何種身份,世人始終瞧不起胡姬,我已經習慣了,只要他不看低我,其余都不算什麽。”

  阮靜妍聽得不妥,執住她的手正色道,“阿落,世人有所歧見,難道你也如此看自己?即使左公子瀟灑不拘,並非世俗之人,也該清楚名份對你意味著什麽。我與你師父同樣未經媒妁之言,我尊他為夫,他敬我為妻,坦蕩可告天地;你與左公子難舍難分,外人看來卻一尊一卑,敬他而輕你,怎麽能算妥當,左公子既然有情,也該為你想一想。”

  蘇雲落羞慚交加,心亂成一團,良久道,“我沒想過太多,只要他喜歡,我就隨著他;要是他的心變了——我自會離開——我一人也能過下去,師父和師娘不必擔心。”

  她面色泛白,聲音都澀了,阮靜妍不好再說,與蘇璿對望一眼,俱是憂慮。

  營帳外的左卿辭心不在焉的聽著殷長歌的閑敘,長眸幽沉,晦暗得看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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