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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八十三章:聲名裂
  江湖人一度畏之如虎的朝暮閣,已經在正陽宮與少林引領的反攻下退縮一隅,而試劍大會上萬口傳讚,受盡尊祟的蘇璿,卻成了新的魔頭。

  恐懼在一層層爆傳中越來越深,江湖的怨聲日漸加重,越來越多的不滿開始指向正陽宮。

  就在此時,蘇璿突然失蹤了。

  世人皆松了一口氣,然而在顯赫威嚴的威寧侯府邸內,薄景煥陰鷙沉怒,將案上的碗盞重重拂落,摔濺了一地碎瓷。

  侍立一旁的白衣美人靜默的俯身收撿,一方厚靴突然踩住她的手,碎瓷刹時深碾入肉,燕宿雨額上見汗,一聲不吭的忍耐,頭頂傳來薄景煥陰寒至極的聲音。

  “為何女人如此下賤,不肯做王侯夫人,要死守一個瘋子!”

  燕宿雨話語輕婉,聽不出半點痛意,“是她不知侯爺的好,沒有這份福氣。”

  踩住纖掌的靴子紋絲不動,薄景煥冰冷道,“換成你又如何?”

  燕宿雨淺笑一聲,無限嬌馴,“有人持寶而不知惜,有人惜之卻無寶緣,妾身能如何?”

  靴子移開了,纖掌下一片鮮紅,薄景煥終於怒火稍減,“退下,換人來清理。”

  燕宿雨柔柔的應了一聲,退出書房,正好紅楹端著托盤而來,見她袖上染血,眼光頓變。

  燕宿雨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入內,兩人一同回了棲居的小院。

  紅楹扔下托盤,捧起她的手,一看之下臉腮都繃緊了。

  細柔的纖掌深深嵌入兩方碎瓷,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手背上還有靴印。

  燕宿雨忍著疼,煙眉凝著一絲薄諷,“琅琊郡主寧死不肯許婚,侯爺氣過了些。”

  紅楹小心的拔出瓷片,為她清洗傷口,灑上藥粉,恨得銀牙欲碎,眼圈泛紅,“在貴人眼裡,我們的血肉都是爛泥。”

  燕宿雨斂去表情,看著一層層淨布繞上掌心,“今日你有些激動,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

  紅楹再也控不住情緒,美豔的面容扭曲了,“青梔去了。”

  燕宿雨的神情凝住了,臉色驀然煞白,“怎麽回事?”

  “少使讓她去陪個人,抬回來已經不成樣子,最後隻說了兩個字。”紅楹落了淚,嘴唇顫得說不下去,“青梔說——好疼——”

  燕宿雨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心抽得停了一瞬。

  燕子樓門派不大,沒什麽依仗,也沒有絕世武學,樓中弟子多是三教九流,以買賣消息而存。紅楹是燕宿雨的師姐、青梔是師妹,自從被朝暮閣所並,三人不得不屈膝忍辱求存,好容易相扶至今,青梔竟然這樣不堪的去了。

  燕宿雨掐住了黑檀椅背,玉色的指甲生生劈裂了,她似泣非泣,似笑非笑,迸出了一聲帶血的低哼。

  遙遠的天都峰,陷入江湖紛議中的正陽宮同樣難以平靜。

  葉庭在北辰真人的門外等了許久,終於門開了,清矍的身影踏出來。

  葉庭跪地相求,“師父,求您讓我下山去尋師弟。”

  北辰真人望著大弟子,“你知道蘇璿為什麽不回山?”

  葉庭沉默了。

  北辰真人心痛之至,“他怕傷了同門,釀成無可挽回之錯,以他如今的修為,一旦失了神智,連我都製不住,你去又有何用?”

  葉庭重重叩了一個頭,“弟子明白,但我與師弟最為親厚,說不定他還能認得幾分。”

  北辰真人澀然長歎。“我知你關心情切,可我只有兩個徒弟,蘇璿出了事,不能連你也有失。如今東垣、南谷、衝夷都帶著人在江湖上尋找,一定會將他帶回來,你不必再多言。”

  葉庭一求再求,終是無用,北辰真人返身閉了門扉。

  葉庭只有退出院子,等候的師兄弟一擁而上來詢問,葉庭一言不發,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書案上散著一疊信箋,一張張全是蘇璿的字跡。

  最初還在訴說日常經歷,提及偶然失去神智的疑惑,以及遍訪名醫均無所獲的茫然。

  漸漸的信越來越短,字越來越亂,哪怕葉庭數度讓他回山,蘇璿始終沒有應,直至最後徹底失去消息,信中的言語從意氣風發到心如死灰,不到一年。

  葉庭從沒有如此一籌莫展,也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到師弟,人前他是萬事鎮定的掌門首徒,獨處時終於現出了絕望的頹然,他無助的撫了一把臉,眼角染上了濕意。

  一彎弦月掛在空中,蘇璿在一方殘舊的棄廟倚牆而坐。

  透過破損的屋角仰望夜空,他空洞又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蘇璿的記憶變得斷續不堪,上一刻還在荒山密林中獨處,這一刻又到了塵世,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即使失去神智,本能依然會讓他吃喝更衣,甚至驅使他離開了荒林。

  濕熱的空氣宛如炎夏,蘇璿很想尋個人一問,又格外怕見人,他必須盡快返回荒野,卻辨不出該朝哪一個方向去,才不會傷及無辜。

  假如有人知道縱橫天下的劍魔竟然像個被困的孩子,一步都不敢輕邁,一定會覺得異常可笑。

  月光映得視野朦朧,暗黑的牆緣邊悄然變化,影綽綽現出一個人的輪廓。

  蘇璿靜靜的看,暗影卸去覆面的黑紗,現出一張煙眉秀目的美人面,身段風流而纖嫋。

  他認得這張臉,但不知該不該拔劍。

  燕宿雨迎著他的凝視走近,在身前半跪下來,當先開口,“想知道你身在何處?而今何時?江湖上是何種形勢?我可以告訴你。”

  蘇璿依然靜默,如一截毫無生命的枯木。

  黑衣襯得燕宿雨玉膚如雪,她趨近他的耳畔,紅唇幾乎貼附上來,“想不想知道,你為什麽會發瘋?”

  蘇璿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

  燕宿雨的話語軟媚又冰冷,“只要你幫我殺兩個人。”

  蘇璿奇怪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聲音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你走吧。”

  燕宿雨僵住了。

  眼前這個形銷骨立,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分明已經到了絕境。他孤寂而憔悴,似一柄鏽斷的蒙塵棄劍,卻一口拒絕了她,連眼睛也閉上了,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燕宿雨激氣上湧,雙頰漾起了熱意,聲音也利起來,“你可知自己在江湖上偶然現身,已經引得武林怨聲沸騰,到下月初一江湖各派就會齊上天都峰,為你傷人一事向正陽宮討要公道!”

  蘇璿突然睜開了眼,冷光迸現。

  燕宿雨毫不畏懼,帶著一種冷誚的快意,“你曾為武林人披肝瀝膽,灑血揮汗,他們是如何敬重你,仰慕你?而今不過有人稍加撥弄,他們就將你視如魔鬼,詛咒惡罵,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你不覺得荒謬又可笑?”

  蘇璿的目光沉下來,沒有答話。

  燕宿雨是來交易的,她早已想好該如何說服,如何示弱,此刻卻控制不了自己,“你以為自己好端端的為什麽發瘋?因為你擋了朝暮閣的路,少使從中挑拔,威寧侯恨你入骨,他使人弄到了一種無藥可解的異毒娑羅夢,中毒者會神智逐漸顛狂,見人就殺,最終徹底瘋癲。”

  蘇璿的神色終於變了,如冰凝的劍鋒。

  燕宿雨譏諷的笑起來,軟媚的聲音利得刺耳,一氣道出,“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如何施了毒?你道威寧侯與琅琊王為何能忍下你與郡主的頻頻私會?郡主飲蒙頂甘露,你好真臘犀明,她歡天喜地的尋來這種貴逾黃金的茶,一次次為你精心烹製,你每去探她一回,毒就深一分。多麽愚蠢的女人,什麽也不知道,還滿心歡喜,沒想到她可憐的愛成了催你顛狂的藥引。”

  蘇璿真正沉默下來,燕宿雨一激說完,覺察到失態,也收住了口。

  破廟裡許久沒有半點聲息,蘇璿終於澀笑了一下,道,“郡主如今過得可好?”

  琅琊郡主毀了他的一切,蘇璿問起來居然沒有怨責,只有一種低黯的寂悵。

  燕宿雨瞧得怔住了,一時竟答不出。

  半晌不見應聲,蘇璿自語道,“威寧侯如此恨我,想必是愛極了她,應當待她不錯。”

  燕宿雨無法再諷刺,難以形容的酸澀覆住了心頭,不知怎的竟濕了眼眶,“她沒有嫁人,趁侍女不備用燭火燒了長發,琅琊王無法,隻好放棄了議婚。”

  蘇璿顫抖起來,他緊緊握住劍柄,眸中漾起了淚意,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多謝。”

  燕宿雨掐住掌心,將翻湧的情緒抑下來,一刻後道,“我的師妹青梔,你在洛陽見過,她膽小又愛撒嬌,一直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師姐。半年前,少使讓青梔去陪冷蟬君,她被凌辱至死,死時身下流血不止,雙手折斷,腿骨被截去做了笛子,只因冷蟬君覺得美人的腿骨做笛子更好聽——”

  燕宿雨的額角隱現青筋,雙目赤紅,已經說不下去。

  蘇璿默了片刻,“你要我殺的是這兩個人?”

  燕宿雨一點頭,滾燙的淚濺落,如一滴心頭血,“不錯,少使叫何安,是六王的義子,一直伏在薄景煥身邊,所有害你的毒計都是他想出來;至於冷蟬君,他毀了青梔,我要他以命償命!”

  “好。”蘇璿沒有再問,幽暗的目光望著掌中的輕離。“可我不知還能清醒多久,什麽時候徹底失去神智。”

  燕宿雨拭去淚,取出一個瓷瓶,“娑羅夢毒性奇異,服下後必定過一段時日才發作,所以你離開琅琊時反而最清醒,這是我竊出來的余毒,一旦服下至少可保一個月的心智清明,但如果再次發作,你就會成為真正的瘋子。”

  蘇璿接過瓷瓶,隻道了一句,“今天是什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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