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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八十二章:故人絕
  陽光斜入窗扉,映得屋內富麗明亮,汝窯瓶中的芳花絢爛如錦,妝台上的銅鏡纖毫畢現。

  鏡中映著一張老婦人的臉,一雙纖白的巧手正在為她整理滿頭銀絲,梳落成一個典雅的發髻。

  老婦人左右瞧了一陣,對著身後的女子慈愛的微笑,含著一絲憫歎,“還是奴奴手巧,偏偏造化弄人,幾度蹉跎,也不知祖母還能不能活到你出嫁的時候。”

  女子攬住老婦人,清麗的容顏比花更美,正當女子最好的風華,“祖母的精神越來越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青春紅顏與蒼皓白發在鏡中相對,阮家祖母拍了拍孫女的手,“到年底你就要出孝了,婚事也得及早安排,不然萬一老婆子撐不住,奴奴又要耽誤了。”

  阮靜妍手一顫,跪下來喚了一句,“祖母。”

  老婦人見她神色有異,摒退了環繞的侍女。

  待屋中再無旁人,阮靜妍主動道出,“祖母,我心底有喜歡的人。”

  為避免祖母過度憂煩影響病情,阮靜妍已經忍了許久,此刻她如兒時一般伏在祖母膝上,細細密密的將一切訴來。十三歲荊州遇險,十七歲金陵重逢,厲王陵舍生相救,鬥琴時傾力扶助,以及太皇觀的情定,她第一次對親人坦言與蘇璿有關的一切。

  近年蘇璿有暇必會來探,阮鳳軒阻止不了,唯有睜一眼閉一眼,讓下人在一旁監看。兩人在庭院中相會,閑敘品茶,聽琴觀花,從無逾距,感情越來越深。她隻盼等孝期滿了,兩人從此甜蜜相守,再無分離。

  老婦人驚異萬分,聽到兩朝黃金與神秘的貴人時大震,握著她的手發緊,等阮靜妍將所有的事情敘完,老婦人許久未曾說話,足有一柱香後才道。“奴奴,這些可有和你哥哥說過?”

  見阮靜妍搖頭,阮家祖母長出了一口氣。

  兩朝黃金是何等份量,敢在龍脈尋寶、對世家貴胄隨手屠戮的逆謀者又是什麽份量,經歷了一輩子風霜的老人掂得出厲害,望著孫女格外沉重,“這些事,誰也不能說,說出去就是禍。”

  阮靜妍明白老人的不安,“蘇璿也是這樣說,祖母放心。”

  老婦人仍有深深的憂愁,“你哥哥不曉事,心竅又淺,只能當個富貴閑人,真有什麽災劫,他未必護得住你,不如什麽也不知道。正陽宮的後生救了你幾次,也是有緣,為善而不欲人知,更是大善,難怪你傾心於他,可他一無家世門第,還是個遊俠——”

  老婦人說到此處,擔心更甚,歎息道,“有道是善泳者死於水,他既是遊俠,一生爭鬥,等於在刀鋒上走,世事無常,將來有什麽好歹,你可怎麽辦。”

  阮靜妍扶著老人的膝,道,“祖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定不會有事。”

  老婦人撫著孫女細嫩光潔的臉,苦笑道,“你一個小女兒家哪裡懂,縱然他是個真英雄,英雄的妻子豈是好當的,他大義為先的助人,你就要被擱下,遠不如世俗夫妻安寧度日。何況你從小長在錦繡堆,從未感受生活之難,哪過得了布衣平戶的日子。”

  阮靜妍沉靜而勇敢,“祖母說的我懂,我能與他相伴一刻,就多一刻歡欣,哪怕來日坎坷流離,窮困潦倒,我也心甘情願。”

  老婦人痛心又不忍,“癡兒,癡兒!”

  阮靜妍依著老人,眼角盈起淚光,“祖母,哥哥絕不會答應蘇璿的提親,可我隻想嫁給他,如果有一天我離了家,請祖母不要憂掛,我一定是平安喜樂。”

  老婦人潸然落淚,擁著孫女久久不語。

  次日琅琊王夫婦來請安,老婦人將阮鳳軒單獨留下,起了話頭,“奴奴的孝期快到了,你做兄長的有何打算?”

  阮鳳軒做了琅琊一地的主人,蓄了短須,看來略為成熟了些,“我打算與威寧侯府聯姻,景煥兄至今未娶正妻,一直在等奴奴,他如此深情,妹妹嫁去必不會錯,祖母大可放心。”

  老婦人又道,“你可知奴奴心裡有人?”

  不說還好,一說阮鳳軒氣不打一處來,“都怪我當時聽了她的鬼話,沒將她在熱孝裡嫁了,還以為給些時間她能想明白,結果跟蘇璿到現在還有來往,要不是我壓著,風言風語早不知傳成什麽樣,哪個王侯世家能由著她這般胡來?”

  老婦人沉默良久,歎了口氣,“威寧侯再好,她終不喜歡,心裡已經認準了人,就算硬嫁去金陵也過不好。”

  阮鳳軒沒好氣道,“她是鬼迷心竅,被哄得什麽也不顧,如今蘇璿人都瘋了,她還不肯清醒。”

  老婦人一怔,準備好的勸語頓時止了,“你說什麽?”

  阮鳳軒冷笑一聲,“蘇璿不知怎的犯了瘋病,見了誰都砍,已經有幾次亂殺無辜,清醒後全不記得,換成普通瘋子早給亂棒打死了,偏是他武功太高,誰也奈何不了。”

  老婦人怔然良久,幾乎不能置信,“怎麽會這樣,奴奴可知曉?”

  阮鳳軒提起來更惱,“我和她說過,她覺得我是故意欺騙,就是不肯信,還做夢等蘇璿來接,當我選威寧侯府是害她一般,要不是我親妹子,我都懶得管。”

  老婦人半晌才蠕動了嘴唇,“好好一個人,怎麽說瘋就瘋?”

  阮鳳軒對蘇璿切齒已久,聽了消息其實頗為解氣,恨恨道,“誰知道,有的說他天生就有病,所以武功才高得驚人,也有的說是練功走火入魔了。現在外頭人人自危,誰見了他都怕,我看他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遺害他人。”

  老婦人露出深深的悲憫,良久顫然一聲,“可憐的奴奴——我可憐的——”

  名滿天下的蘇璿瘋了。

  一個天生光明,救危濟困的英雄,突然成了一個神智顛狂,胡亂殺人的惡魔。

  消息不脛而走,散遍了整個武林,最初誰也不信,但隨著一次次事件爆傳,人們開始動搖、懷疑、畏怖、恐懼。沒有人能抵擋蘇璿的劍鋒,曾經倒下的魔頭不能,吞並了半個武林的朝暮閣不能,普通人更不能。

  桂陽的營家莊遇匪患,白日被蘇璿所救,夜裡又被蘇璿所屠,滿莊無人生還。

  衡陽施家被一夜間殺了二十七口人,臨賀的孫家九口人慘死,平樂的李家橫屍累累,塗山十三戶農家遭殃……

  蘇璿所過之處慘案頻發,傳聞他披發砍殺,如瘋似魔,所過之地屍橫遍野。

  沒有人明白他為何發瘋,漫天沸騰的傳言透著深入骨髓的恐懼。

  阮靜妍聽過兄長轉述的各種消息,她一個字也不信,仍然靜靜的等待情人來會。

  然而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長。

  春光晴暖,萬千花開如錦,他沒有來;
  夏木陰陰,黃鸝枝頭對語,他沒有來;

  西風漸寒,孝期將盡,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一個天光將暗的黃昏,她失神的倚看窗外,突然望見思念已久的身影,歡喜欲狂的奔了出去。

  蘇璿依然英挺,只是瘦了許多,當她撲近,他甚至退了半步,遲疑了一會才撫住她的肩,熟悉的眼眸寂暗如井,氣息比夜色更寒涼。

  侍女和仆人遠遠站著,沒有一個敢上前,蘇璿看著懷中的人,臂彎小心的收緊,宛如護著一件珍愛的寶物。“我帶她出去走走,明早回來。”

  話音一落,郡主似被一陣風攜去,瞬間從庭中消失。

  夜色模糊了萬物的輪廓,崖山之上星光點點,照見沉沉的雲海。

  這還是蘇璿第一次將阮靜妍攜出王府,他坐在一棵雲松下,用披風裹住她,隔去了山間濕寒的雲霧。

  空寂的山崖無聲,相依的胸膛極暖,久別的戀人喁喁相訴。

  阮靜妍覺出他情緒有異,極力忍住詢問,說些讓他高興的話,蘇璿溫柔的低應,別無他語。到最後所有話語盡了,兩人長久的相偎,氣氛親密而安寧,阮靜妍漸漸睡著了,長長的眼睫闔閉,氣息香甜如蜜。

  蘇璿看了許久,將目光轉向了沉暗的雲海。

  雲濤湧動無常,忽而聚如山峰,忽而卷如激浪,所有驚心動魄的起散聚合,翻滾碰撞俱是靜謐無聲,直到東方漸白,第一縷晨光照在雲上,景色突然變了。

  阮靜妍被蘇璿喚醒,朦朧的睜開眼。

  淡紫的光映在雲上,宛如飄渺的天上仙闕,雲層的間隙露出地面的沂水,宛如一條發亮的細帶,曲折向無盡的遠方。隨著天際的金光逐漸盛亮,一輪紅日終於掙破雲層而出,照見河山萬裡。

  阮靜妍從未發覺琅琊竟然有這樣絕麗的景色,一時看得癡了。

  蘇璿擁著伊人,低道,“我一直很想帶你去天都峰看看,始終不得機會,這裡的景致有幾分相似,也算償了心願。”

  阮靜妍越發不安,伏在他胸口道,“再過幾日我就出孝了,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蘇璿隻笑了一笑,清瘦的臉龐疲倦又寂落。

  阮靜妍看著,不知怎的就落了淚,隨即聽他輕聲道,“奴奴,我不能接你了,你尋個合適的人嫁了,明日起將我忘了吧。”

  阮靜妍不能置信,整個人都呆住了。

  蘇璿的懷抱依然溫暖,說出來的話語卻讓她寒冷入骨,“我已經瘋了,單是這樣擁著你,我都怕什麽時候神智不清,失手殺了你。”

  阮靜妍驚叫出來,“不可能!你不可能瘋,不可能!”

  蘇璿的聲音帶上了喑啞,如隨時可能熄滅的火,“你不知道,我每次醒來都很害怕,怕劍上有血,怕抬眼就看見屍體——我什麽也不記得——可我確實殺了人——”

  阮靜妍流著淚拚命摟住他,語無倫次的安撫,“不可能!我知道你不會!一定弄錯了!”

  蘇璿任她摟著,馨香柔暖的嬌軀仿佛人世間最後一點溫情,讓他不自禁的吻她,兩人的淚混在了一起,“奴奴,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人們都懼我憎我,視我如惡鬼。”

  阮靜妍哭得幾不成聲,抓著他的手不放,“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怕你!帶我走吧,去到哪裡都好,邊蠻無人之地也無所謂,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和你分開!”

  蘇璿眼中有淚,心中有血,窒痛得無法言語。

  近半年比地獄更煎熬,一天比一天絕望。

  哪怕愛人嬌柔熱情,毫無保留的信任,甘願不顧一切的跟隨,連毀滅也無所懼。

  可他已是天下為仇,窮途末路。

  縱然歷過千難萬險,無懼最強大的敵人,卻要如何面對成為惡魔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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