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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一百三十四章:樓頭雪
  益州城牆的角樓覆落了一層霜白,連簷鈴也凍住了。

  自從屍軍來襲,蘇璿就搬到了角樓歇宿,稍有動靜就能及時應援。

  角樓長期被煙氣熏染,縱是凜風也吹不散氣味,冬日冰冷透骨,唯一勝在位置極高,靜謐無聲,在沒有戰事的晴夜,漫天星辰仿佛抬手可摘。

  在夜色最深,寒意最重的五更天,蘇璿忽然醒了。

  推開窗,一股寒風卷著細雪撲入,下方一行火把頂著風雪上了城牆。

  他望了一眼起身披衣,不出一刻,角樓的門扉傳來叩響,開門正見左侯。

  同樣的長夜,也有人倚樓觀雪。

  碧色小樓燃著一燭,阮靜妍披著軟裘,輕撫隆起的腹部,從斜開的一線窗中凝望。

  紛紛絮雪飛落,彌散暗沉沉的天地。

  整座琅琊王府陷入了深眠,獨有她從夢中醒來,再難複眠。

  她將有孕之事對親人坦然相告,阮鳳軒雖沒有責備,私下難免歎氣,覺得蘇璿害得妹妹一生坎坷,甚至懷了孩子都得不到照料。嫂嫂力主她搬回少女時起居的院落,丫環與嬤嬤用的全是舊人,照料無不用心,她還是清瘦了許多。

  心愛的人在生死之地,蘇雲落與左卿辭也隨勤王大軍去了金陵,陪伴她的唯有劇烈的孕吐與難釋的牽懸,一天比一天思念。

  不知書信與寒衣是否順利捎到了益州。

  不知他在陣前可有無恙,此刻是否能得安眠,這一戰又何時終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清眸映著漆黑的夜,漾起零星的水光,又被長睫掩去。

  益州一夜飛霜,城外雪深盈尺。

  血翼神教的教眾此前從未離開過濕熱的昭越,頭一次感受凜冽的冬寒,縱然奪來棉衣厚襖,仍凍得手足僵木,苦不堪言。這場攻伐持續了太久,益州宛如一道橫亙的天塹,讓中原變得不可觸及。

  穆冉起初的心氣早已在日複一日的進攻中銷磨殆盡,他挾著氣進了一間帳屋,對安坐的黑袍男子道,“這城像個鐵王八,死活攻不下,何必白耗日子,好牙不啃硬石頭,撤回西南算了。”

  黑袍男子紋絲不動,“益州的後方才是中原真正的富庶之地。”

  穆冉已經開始煩燥,“就算是金子打的又如何,中原人守得太緊,神奴越不過去,昨夜一場大雪,教民全凍傷了,我們可是宿在野地,比不得城裡的人舒坦。”

  帳屋外覆著厚厚的霜雪,男子所戴的銀面具也如冰雪般無情,“我們不好過,城裡也一樣,熬一熬就過去了,此時一退就是前功盡棄。”

  穆冉又一次勸說無用,轉去了塔吒的帳屋,在火塘邊脫了粗笨的棉鞋烤腳,冷笑道,“教主鐵了心要攻去金陵,怕不是想做中原皇帝,畢竟他是——”

  穆冉還是有三分顧忌,最終沒有說完。

  血翼神教有一個心知肚明的禁忌,如今的教主乘黃,曾經是個中原男奴。

  不知他用什麽手段迷惑了前教主,假充了祭司乘黃,成為神教三大護法之一。本來該由前教主的女兒接掌神教,不料外人混入教中,挑起了內鬥,聖女與其他兩名護法身亡,乘黃憑著一手煉傀之術,趁機懾服教眾做了教主,令西南各部祭司入教效命。

  穆冉、塔吒和嬰瑤皆是因此加入神教,他們臣服於乘黃的力量,不在乎神教內部的曲折,然而遠征久無所得,環境日艱,不免有了退意,乘黃卻堅持不肯撤轉,穆冉不免生出了懷疑。

  縱是神奴無敵,也不可能徹底佔據偌大的中原,西南才是神教的根基。明明已經掠得了大量財富,還要頂著重重阻礙強攻,到底是為神教擴張,還是利用神教作刀,去實現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在乘黃心中,金陵的份量似乎遠比神教更重。

  悍如岩石的塔吒拎起兩根粗柴丟進火裡,鏘然道了一句,“城上有武功的越來越多了。”

  這意味著攻破益州的難度更大,穆冉悻悻道,“要不是靠著這堵城牆,多少人也給神奴踩平了,教主還說城裡有內線,半點用沒有。”

  塔吒在城上交過手,粗聲道,“守城的很厲害,那些兵並不恐懼神奴。”

  穆冉未及回答,外面傳來通喚,兩人相視一眼,起身同去。

  乘黃依然在帳屋,一旁是裹著裘衣的嬰瑤。

  他凝視著一方字卷,片刻後黑色的袖袍一拂,一隻鴉鳥振翅而起,沒入了風雪,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三人瞬間興奮起來。

  “七日內,強援至,益州必破。”

  余福是外地人,在益州盤了間鋪子賣茶葉,平時交給夥計,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四處遛達閑耍。這在益州也算常見,此地水土好,物產豐,日子閑散安逸,隨處可見樹下有人鬥棋打圍,茶館裡永遠不乏閑客吃茶聽書。

  大雪一落,清客和茶局沒了影,余福攏著耳套,踩著雪去城南的百味香買包子,結果城中心封了一塊區域,還有士兵執槍而守,不知什麽緣故。

  益州的婦孺大多疏散去了別城,雪落後街上越發人跡寥寥,又突然圍了一大片,余福難免不解,轉去相熟的茶館問起了掌櫃。

  掌櫃是個和善的老好人,細細說起來,“人少是因為大雪壓倒壞了營房,侯爺募了許多人去修整,這天寒的,沒房可得凍死人,兵士們鬧起來不得了,必須盡快趕建。”

  余福愈加費解,“修營房就修營房,封街做什麽,買個包子都不給進。”

  掌櫃哈哈一笑,“這不是運木頭的車多,之前將路壓壞了,索性一起修繕,城防的木頭又不能斷,結果弄得土灰太大,只有圍起來,百味香離駐軍的地方近,這幾天做不了生意嘍。”

  余福又問了幾句,轉過幾條街探看,被遮攔的區域果然灰塵彌散,有修路的挖掘之聲。余福想再往前湊就被軍士攔了,他也不惱,在街邊買了餅子,踱回自家院子,方進屋,一隻黑鳥飛進窗來。

  余福放下熱餅,從鳥腿拆下信管,用藥燭熏出字句,看完驀然一笑。

  他一張油胖臉本來尋常,一笑陡然詭異,現出了噬血的興奮。

  余福其實是化名,來益州前,他有另一個稱呼。

  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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