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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三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1》(3)
  不適當的聚會

  一 來到修道院

  八月底的一天是個晴朗暖和的好日子。約定就在做完晚彌撒以後,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和長老會晤。然而,我們的客人並沒有來參加彌撒,而是剛好在散場的時候來到的。他們乘了兩輛馬車;第一輛車十分漂亮,套著一對名貴的馬,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坐在裡面,還帶著一個很年輕的遠親——二十來歲的彼得·福米奇·卡爾乾諾夫。這個青年人準備考大學,不知為什麽暫時住在米烏索夫家;米烏索夫勸他一同出國,到蘇黎世或耶納去上大學,完成學業。青年人還沒有決定。他好做凝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面孔漂亮、體格強壯、身材魁梧。他的眼神奇怪,常顯得呆板:像所有心不在焉的人一樣,他有時盯著看你,看了半天,卻完全沒有看見你。他沉默寡言,舉止有點拙笨,然而有時候——而且準是在同誰單獨面對面的時候,他會突然變得特別愛說話,舉止急躁,動不動就笑,有時候不知道笑的是什麽。但是,他會突然興奮,也會突然消失。他總是穿得很好,甚至很講究;他已經有了一筆能自己獨立做主的財產,而且還可望得到更多的財產。他同阿遼沙是朋友。

  一輛破舊得軋軋作響但車廂很寬大的出租馬車,拉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兒子伊凡·費多羅維奇,這輛車套著一對灰紅色的老馬,被米烏索夫的馬車遠遠拋在了後面。頭一天就把日子和鍾點通知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但是他遲遲未到。客人們把馬車停在院牆外面的客店裡,步行走進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外,其余的三個人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個修道院;米烏索夫更是三十來年也許連教堂都沒有進過。他東張西望,帶著幾分好奇心,卻仍然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是對他那善於觀察分析的頭腦來說,除了看到一些極平常的教堂和供生活事務用途的建築物以外,修道院的內部景象一點也沒有留下什麽印象。最後一批人摘下帽子、畫著十字從教堂裡走出來。在一些平民中間,也夾有幾個較上層社會裡的人物,有兩三位太太,一個很老的將軍;他們全住在客店裡。乞丐立刻包圍了我們這幾位來客,但是誰也沒有施舍。只有彼得·卡爾乾諾夫從錢包裡掏出一個十戈比的銀幣,不知為什麽,慌張而不好意思地趕快塞給了一個鄉下女人,急速地說了一句:“你們分一下吧。”其實他的同伴誰也沒有注意這件事,他本來完全用不著不好意思;但是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反倒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了。

  可是很奇怪,按理應該有人迎接他們,也許甚至應隆重相待,因為在他們裡面有一位不久以前還捐過一千個盧布,另一位是最有錢的地主,又很有學問,而且關於河裡捕魚的事,在官司打贏以後,所有的人都要受他的節製。但是,主要人員卻一個也沒出來迎接他們。米烏索夫心不在焉地望著教堂附近的墓碑,想說這些墳墓所屬的人家大概花了不少錢才取得在“聖”地下葬的權利,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那種通常的自由派的諷刺幾乎很快就要變成了憤怒。

  “見鬼!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問誰去?這應該解決一下,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忽然說出口來,好像自言自語似的。

  忽然,一位禿頭的老先生走了過來,那人穿著寬大的夏季大衣,一雙小眼睛帶著諂媚的笑意。他舉起帽子,嘴裡咬字不清,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圖拉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幾個客人想要打聽什麽。

  “佐西馬長老住在隱修庵裡,閉門不出,那兒離修道院四百步遠,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

  “我也知道要穿過一個小樹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回答說,“可就是不記得路了,好久沒有來了。”

  “進這個大門,一直穿過林子,穿過林子。走吧。我親自……我領你們去……好不好?走這邊,走這邊。”

  他們走出大門,向樹林走去。地主馬克西莫夫是個六十多歲的人,可以說不是在那裡走路,而是在旁邊跑,帶著一陣陣急不可待的好奇心,觀察他們大家。他的眼睛仿佛鼓了出來。

  “您知道,我們是為了私事來見這位長老,”米烏索夫板著臉說,“那就是說,我們是來覲見這位‘人物’的,所以,雖然我們對於您的引路十分感謝,卻不能請您一同進去。”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去過了,一個十足的騎士![5]”這位地主說著,用手指朝空中打了個榧子。

  “這騎士[6]是誰?”米烏索夫問。

  “長老,出色的長老,長老,修道院的榮譽和驕傲。佐西馬。這真是位了不起的長老。”

  但是,有一個戴著頭巾、個子不高、面色慘白、身體羸瘦的小修士,追上客人們,打斷了地主那番雜亂無章的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站住了。修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大躬,說道:“諸位到庵舍裡拜訪以後,院長敬請諸位先生到他那裡吃點東西。時間是一點鍾,不要過晚。”

  “請您也去。”他對馬克西莫夫說。

  “我一定遵命!”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對於這個邀請大為高興,“一定去。您知道,我們大家約定,在這裡一切都要按規矩辦事。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您去不去?”

  “還能不去嗎?要不是為看一看他們這兒的各種習俗,我到這兒來幹什麽?我感到為難的,恰恰是我現在必須陪著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是啊,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還沒有來。”

  “他要是爽約才好呢。您以為我對你們那套把戲,外加跟您在一塊兒做伴,會感興趣嗎?好吧,我們會去吃飯的,請您替我向院長道謝。”他朝小修士說。

  “不,我應當替諸位引路,去見長老。”修士回答說。

  “既然這樣,我就上院長那兒去,我現在就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嘟嘟囔囔地說。

  “院長現在很忙,不過隨您的便吧。”修士遲疑地說。

  “小老頭真討厭!”在地主馬克西莫夫跑回修道院去以後,米烏索夫大聲說。

  “像封·佐恩一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說。

  “您只知道這類事情。他為什麽像封·佐恩呢?你親眼看見過封·佐恩嗎?”

  “看見過他的小像。雖然臉型不像,但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像的地方。簡直是封·佐恩第二。我只要看見一回臉,就總也忘不了。”

  “也許是這樣,您在這方面是內行。不過有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你自己剛才說過,我們約好按規矩辦事,你可要記住這一點。我先警告您,您要忍耐點兒。您如果又出洋相,我可不喜歡叫這裡的人把我和您同樣看待。您瞧,他是怎樣的人,”他對修士說,“我就怕同他一塊兒去見體面人。”

  在修士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隱現出一抹無言的微笑,多少還帶著一點狡獪的意味,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他的沉默顯然是出於自視清高的心情。米烏索夫更皺緊了眉頭。

  “讓這些人全都見鬼去吧,表面上永遠裝模作樣,實際上全是招搖撞騙、胡說八道!”他的腦子裡這樣想著。

  “我們到了,這就是庵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圍牆擋道,大門緊閉。”

  他走到大門上邊和大門旁邊畫著的聖徒像前畫了幾個大十字。

  “人可要入國問禁、入鄉問俗啊。”他說,“這座庵舍裡有二十五位聖徒在修行,整天面面相覷,一塊兒吃白菜。女人一概不準走進這個大門,真真了不起。這是一點也不假。不過,我聽說長老也接見太太們,這是怎麽回事?”他忽然對修士說。

  “來的平民裡也有婦女,您瞧那邊,在回廊旁邊躺著,等候著。為上等社會的太太們專在回廊裡,不過還是在圍牆外面,修了兩間小屋,那幾個窗戶就是,長老在健康的時候,從裡面的一條通道走出來見她們,換句話說,還是在圍牆外面。現在就正有一位哈爾科夫來的地主太太——霍赫拉柯娃夫人,帶著一個病弱的女兒在等著見他。大概他已經答應接見她們了,雖然他近來身子極為衰弱,甚至偶爾在大眾前露露面都辦不到。”

  “這麽說,到底有一道缺口,可以從庵舍通到太太們那裡去。神父,您不要以為我有所指,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您聽說沒有,在阿索斯不但不許婦女前來隨喜,而且一切女性,甚至連陰性的生物,像母雞、雌火雞、母牛等,都根本不許存在。”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要回去了,把您一個人扔在這兒,您沒有了我,一定會被人倒揪著手攆出去的,我預先警告您。”

  “這又礙你什麽事啦,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您瞧,”他忽然喊著,走進庵舍圍牆裡,“你們瞧,他們住在多麽美麗的玫瑰花叢裡啊!”

  真的,雖然現在並沒有玫瑰花,可是有許多稀奇的、美麗的秋花,只要可以栽植的地方,全都栽滿了。顯然有內行人在侍弄。在教堂的圍牆周圍,墓地中間,都開辟了花壇。長老修道室所在的那所有門廊的木板平房四周,也都栽滿了花卉。

  “以前的長老瓦爾索諾菲在世時,有沒有這些東西?聽說那位長老不喜歡美麗的東西,時常甚至會跳起來用手杖打女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邁上台階的時候說。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的確顯得好像有點癲狂,不過,大家的傳說多半是胡說八道。他從來沒有用手杖打過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說,“現在,先生們,請等一會兒,我去通報一下。”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我再一次提醒您自己答應過的條件,聽見沒有?請您自加檢點,要不然我可要對您不起。”米烏索夫趕緊又低聲說了一句。

  “我真莫名其妙,您乾嗎著這麽大的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嘲笑著說,“是不是擔心所犯的罪孽?據說,他一看眼睛,就知道哪一個人為什麽事來的。可您何必把人們的話這樣當真?您這位巴黎人,先進的人士,您真叫人奇怪,真的!”

  還沒容米烏索夫回答這些諷刺話,已經有人來請他們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有點感到激怒。

  “嗯,現在我自己可以料到,我會生氣,爭辯,發起脾氣來,既降低身份,又貶低原則。”他腦海裡閃過了這個念頭。

  二 老醜角

  他們差不多是和長老同時進屋的,長老一看見他們,馬上就從臥室裡走了出來。修道室裡,有兩位隱修庵的司祭比他們先來等候長老,一位是管圖書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紀雖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個小夥子,二十一二歲光景,站在角落裡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裡。他穿著常禮服,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未來的神學者,不知什麽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培植。他身材很高,寬闊的臉,氣色很好,有一雙聰明而專注的、細窄的栗色眼睛。臉上神情畢恭畢敬,但卻還得體,並不顯得阿諛逢迎。盡管他與走進來的客人身份並不平等,相反地,還是處於從屬依賴的地位,但他卻並不對他們鞠躬表示歡迎。

  一個見習修士和阿遼沙陪著佐西馬長老走出來。司祭們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觸地,祝福以後,又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祝福以後,也是深深地對每個人鞠躬,手指觸地,並且向他們每人請求為自己祝福。全部的禮節做得一絲不苟,全不像完成日常的禮儀形式,而幾乎是帶有感情的。但是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來的,含有一種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進來的同伴們的最前面。按理說(他甚至昨天晚上就已經仔細想過了),不管他抱有什麽樣的思想觀念,單單為了普通的禮貌(這裡的規矩就是這樣),他也應該走到長老面前,請求為他祝福,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現在,看過司祭們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後,他馬上變了主意:他一本正經地還了一個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像猴子般地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鄭重、很有禮貌地鞠躬,兩手也是放在褲縫上面,卡爾乾諾夫卻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把原準備舉起來祝福的手放了下來,又向他們鞠了一次躬,請大家坐下。阿遼沙兩頰緋紅,他覺得慚愧。他的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坐在樣式十分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請賓客們,除了兩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對面靠牆四把包著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兩旁,一個在門邊,另一個在窗前。宗教學校學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全站著。修道室不很寬綽,有一種灰頹的氣氛。家具陳設只有最必需的幾件,粗糙而又寒酸。窗台上放著兩盆花,一個角落裡有許多神像,其中一個是聖母像,畫幅極大,大概還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畫成的。聖母像面前點著油燈。油燈旁邊另有兩個穿鮮豔袈裟的神像,附近放著一些雕刻的天使,瓷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還有抱著它的聖母七苦像[7]和幾幅前幾世紀意大利大藝術家的版畫。在這些美麗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掛了幾張極通俗的俄國石印聖徒、殉道者、聖僧等的像,這種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幾戈比買到。還有幾幅俄國現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很快掃視了一下這一切“老調調”,便用專注的眼光打量起長老來。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這種弱點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已經有五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般富裕而交遊廣闊的聰明人永遠會變得越來越自信,有時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一開始他不喜歡長老。事實上,長老的臉上也的確有一種不只使米烏索夫,同樣也會使別的許多人都不大喜歡的東西。他身材不高,哈腰屈背,兩條細腿,只有六十五歲,但是因為鬧病,顯得蒼老得多,至少要老十歲。他的乾瘦臉上布滿了細皺紋,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淺色,敏捷,炯炯有神,好像兩個發亮的光點。隻兩鬢上還有幾根白發,一撮稀疏的小胡須,作楔子形,時常發出冷笑的嘴唇細薄得像兩條線。鼻子並不長,卻尖得像鳥鼻一般。

  “從一切表征看來,這是一個惡狠的、褊狹而傲慢的靈魂。”米烏索夫在腦海裡閃過了這個念頭。總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時鍾報時聲幫助打開了話頭。一個廉價的錘擺小掛鍾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們說定的時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我的兒子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我替他道歉,神聖的長老!(阿遼沙聽了這聲‘神聖的長老’,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遠守時間,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時刻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米烏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對,是那樣,我並不是國王。您瞧,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點也不錯!我說話總不對勁!尊師!”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來,“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小醜!我自己就這樣介紹。唉,這是老習慣了!有時候我猛不丁地撒個什麽謊,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們一笑,討人喜歡。應該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不對?七八年以前,我為點小事,到一個小城裡去,在那裡結識了幾個商人。我們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想求他一點事情,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這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鬱的人,在這類事情上最危險的家夥,好犯肝氣,肝氣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帶著外場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8]好不好?’他說:‘什麽納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壞了,他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站在那兒。我說:‘我是想開一個玩笑,逗大家一樂,因為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我們為了把我們的生意搞好,也必須有一位樂隊指揮。’我對他這樣解釋,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對不對?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人家拿我的職位編雙關的俏皮話。’當時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後面喊:‘對,對,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叫我納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納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們的那樁生意就這樣弄糟了!我老是這樣,永遠這樣。我這種殷勤好意經常會坑害自己!有一次,許多年以前,我對一個有勢力的人說:‘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說,她很貞潔,所謂品行端正。但是他聽了突然對我說:‘那麽您碰過她嗎?’我忍不住,心血來潮地想獻獻殷勤,我說:‘是的,碰過。’他當時就使勁‘碰’了我幾下。不過,這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所以講出來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會這樣自己害自己!”

  “您現在就正在這樣。”米烏索夫厭惡之極地低聲說。

  長老默默地觀察著這兩個人。

  “是啊!您瞧,我連這個也知道,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瞧,我甚至剛一開口就預感到自己要這樣做;您知道,我甚至還預感到您會首先對我這樣說。尊師,一當我看出我的玩笑沒有開靈,我的下牙床旁的兩頰就會覺得發乾,差不多好像要抽筋似的;這情形我從青年時就有,那時我在貴族人家當食客,吃閑飯混日子。尊師,我是一個地道的小醜,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像害瘋癲病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也許附著不潔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會找別的寄居所,不過絕不是您,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您也是個不值價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點疑惑,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裡,等待偉大的訓導。尊師,我就像哲學家狄德羅[9]一樣。聖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在葉卡捷琳娜時代晉見總主教普拉東的情形?他一進去,開門見山地說:‘沒有上帝。’偉大的主教舉起一隻手指來回答:‘連最地道的瘋子的心裡也有上帝!’狄德羅馬上跪下來,喊道:‘我信仰了,願意接受洗禮。’當時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達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將金做了教父。”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說謊,這個愚蠢的故事是沒根據的,您乾嗎要這麽裝瘋賣傻?”米烏索夫聲音發顫,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這是沒根據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十分起勁地嚷著說,“諸位,我現在對你們說實話。偉大的長老!請原諒我,最後那幾句關於狄德羅受洗的話,是我剛才編出來的,順口胡謅,以前腦子裡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為了逗趣編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我之所以裝瘋賣傻,就是為了顯得討人喜歡些。但是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麽。至於說到狄德羅,那麽說他是個‘最地道的瘋子’的話,我年輕時代在此地的地主家裡寄食,就聽見他們說過幾十遍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我也曾在令嬸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裡聽到過這話。他們至今還相信無神論者狄德羅曾到普拉東總主教那裡去辯論過上帝問題。”

  米烏索夫站起身來,不但失掉了耐性,甚至好像已控制不住自己。他氣得發狂,而且感到自己的樣子也一定顯得十分可笑。的確,這時修道室裡出現的情景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四五十年來,在這個修道室裡,在以前的長老們在世的時候,就有賓客會聚,人們永遠保持著極深的景仰,絕沒有別的心情。人們被請進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明白他們是得到一種極大的榮幸。許多人在整個晉謁的時間內都匍匐在地,一直不起來。許多“上等”人物,連極有學問的人,甚至有些為好奇或別種原因而來的有自由思想的人,和大家同進修道室或單獨晉謁時,也毫無例外,都首先要求自己在晉謁的全部時間應有極深的尊敬和禮貌。這主要是因為這裡雙方都不考慮金錢問題,一方面只是出於愛和仁慈,另一方面是出於懺悔和渴求解決某種心靈上的困難問題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某種危機。因此,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演出來的這種對他所在環境毫不恭敬的滑稽行為,在旁觀者,至少是其中幾個人身上,引起了惶惑和驚異。仍舊不動聲色的司祭一邊嚴肅地注意聽長老說什麽話,一邊好像也準備像米烏索夫似的站起身來。阿遼沙低頭站著,幾乎要哭出來。他覺得最奇怪的是自己寄以唯一希望的,也唯一有力量阻止父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現在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低垂著眼睛,顯然帶著一種想尋根究底的好奇心,等著看這一切會有什麽結果,好像他自己在這兒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似的。那個宗教學校學生拉基金,也是阿遼沙素來熟識而且很接近的,阿遼沙連看也不敢看他一下;他知道拉基金的想法,全修道院裡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拉基金的想法。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您可能以為我也跟這個不莊重的玩笑有關。我的錯誤是,我相信了即使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謁見如此可敬的人物時,也總會懂得點自己的本分。我沒想到,正因為自己是和他一同來的,所以最終不得不向您道歉……”

  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沒有說完,十分慚愧地正想離屋。

  “請您不要著急,”長老忽然支著枯瘦的腿從座位上站起來,拉住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的兩隻手,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請您安心。我十分誠心地請您做我的客人。”他鞠了一躬,轉身又坐到自己的小沙發上。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我的活潑舉動是不是得罪了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喊起來,兩手抓住椅子扶手,好像根據回答的情況隨時準備從椅子裡跳起來似的。

  “我誠懇地請求您也不要著急,不要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您不要拘束,就像在家裡一樣。主要的是不要那麽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

  “就像在家裡一樣!就是說,保持本色嗎?啊,那未免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願意領情的!您要知道,崇高的聖父,您可別叫我保持本色,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走到完全保持本色那一步。我這樣警告您是為了您好。至於其他一切情況,那至今還沒有真相大白哩,雖然有幾個人已經樂意把我描得一團漆黑了。這話是指著您說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對於您,神聖的人,我只能說:我要表示滿腔的喜悅!”他站起身來,舉起雙手大聲說,“懷你的肚子和喂你的奶頭是有福的,特別是奶頭!您剛才對我說:‘不要那麽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您這句話真好像看穿了我的心,如見肺腑。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就正是這樣,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醜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醜吧。我不怕你們的看法,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卑鄙!’因此我才成了小醜,因羞恥而扮演的小醜,偉大的長老,因羞恥而扮演的。我就是因為神經過敏而胡鬧的。如果我跟人來往時,我能相信,大家都把我當作極可愛極聰明的人看待,老天爺!那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多麽善良的人啊!導師!”他忽然跪了下來,“我怎樣做才能得到永生呢?”

  這時候仍很難斷定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心情激動。

  長老抬眼看他,含笑說:“您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做,您是很聰明的:不要酗酒和信口開河,不要放縱淫欲,尤其不要迷戀金錢。關閉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關,關兩三家也好。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說謊。”

  “是不是關於狄德羅?”

  “不,並不是關於狄德羅。主要的是不要騙自己。騙自己和相信自己的謊話的人,會落到無論對自己對周圍都分辨不出真理來的地步,那就會引起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沒有了愛,既沒有愛,又要讓自己消磨時光,就放縱淫欲和耽於粗野的享樂,以致在不斷的惡行中完全落到獸性的境地,而這全是由於對人對己不斷說謊。對自己說謊的人會比別人更容易覺得受委屈。因為有時覺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對不對?他也知道並沒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認為受了委屈,為了面子就說謊,誇大其詞,裝腔作勢,斤斤計較片言隻語,小題大做,拿一粒豌豆當成山,這他自己全知道,卻還是一碰就自覺受委屈,感到這樣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樂趣,於是就弄到真的產生了怨恨。……請您站起來,坐下,請求您,要知道這也是虛偽的做作。”

  “有福的人!請讓我吻吻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跳起來,很快吻了一下長老的瘦手,“真的這樣,覺得受委屈真是很愉快的。您說得真好,我從來沒有聽人說得這麽好過。真的這樣,我正是一輩子都在因自覺受屈而愉快,為美感而自覺受屈,因為做受屈的人不但愉快,而且有時很美;您忘記的正是這一點,偉大的長老:很美!我要把這一點記在本子裡!是的,我說謊,簡直說了一輩子謊,每天每點鍾都說謊。我的確本身就是謊話,說謊的父親!不過也許不是說謊的父親,我老是措辭不當,說我是說謊的兒子也就夠了。不過,我的天使,說說狄德羅有時還是可以的!說狄德羅沒有什麽害處,至於別的話有時是有害的。順便說起,偉大的長老,我偶然忘了,我從前年起就決定到這裡來了解一下,真的想到這裡來打聽一下,問一件事。但是請您不要讓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打斷我的話。我要問的是那是不是真的:偉大的長老,在《聖者傳》裡有個地方講到有位顯靈的聖者為信仰受難,當他最後被人砍下腦袋以後,他站了起來,撿起自己的頭,‘親切地吻它’,又長時間地捧在手裡,‘親切地吻它’。這話對不對,尊敬的神父?”

  “不,不對。”長老說。

  “在所有的《聖者傳》裡絕沒有這類的東西。您說,書裡寫的是哪一位聖徒的事跡?”掌理圖書的司祭問。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不知道,也不明白。別人說的,我受了騙。我聽人家說的。您知道是誰說的?就是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這個剛才為了狄德羅生氣的人講的。”

  “我從來沒有對您講過這話,而且我壓根兒從來不同您說什麽話。”

  “的確,您沒有對我講;但您是當許多人的面講的,當時我也在場,那是三年前的事。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為您這個可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您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我卻是帶著被動搖了的信仰回家的,而且從此以後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就是因為您我才墮落的。這可不同於狄德羅!”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慷慨激昂,激動非凡,雖然大家完全明白他又在做戲,但這到底還是大大刺傷了米烏索夫。

  “真是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他嘟嘟囔囔地說,“我也許的確在什麽時候說過,可沒有對您說。我自己也是聽人家講的。我在巴黎聽見一個法國人說,好像我們在晚禱時常讀《聖者傳》裡的這段故事。他是一位極有學問的人,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國住過很久,我自己並沒有讀過《聖者傳》,也不想讀,在吃飯的時候還免得了閑聊嗎?我們當時正在吃飯。”

  “是啊,您當時在吃飯,我可卻喪失了信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逗他。

  “你的信仰關我什麽事!”米烏索夫想喊出來,但是忽然忍住了,帶著輕蔑的神情說:“您真是碰到什麽就糟蹋什麽。”

  長老忽然站了起來。

  “諸位,對不起,我要暫時告退幾分鍾,”他對全體客人說,“還有比你們先來的人在等著我。您可無論如何不要說謊啊!”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笑著說。

  他從修道室裡走出去,阿遼沙和見習修士趕忙奔過去攙他下台階。阿遼沙氣喘籲籲地,他很高興離開這裡,同時也高興長老並沒生氣,還很快樂。長老是到回廊那兒去為等候他的人祝福。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仍舊硬在修道室的門前攔住了他。

  “有福的人!”他熱情洋溢地大聲說,“請允許我再親一次您的手!不,同您還是可以說話,可以相處的!您以為我永遠說謊,永遠裝小醜嗎?您知道我是故意這樣,這是為了考察您。我是老在試探著可以不可以同您相處?以您這樣高貴,能不能給我這個卑微的人一個容身之地?我願意給您開個‘考察證明’,說同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沉默了,永遠不出聲了。坐在躺椅上,一聲不響。現在該你來說話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現在讓您來當最重要的人物:當十分鍾。”

  三 有信仰的村婦們

  台階下,在貼著院牆的木板回廊旁邊,這一次圍聚著二十來個女人,全都是村婦。有人通知她們,長老很快就會出來,所以她們聚在那裡等候。女地主霍赫拉柯娃也來到了走廊上,她也同樣在等候著長老接見,不過她是住在為上等賓客預備的房間裡面。她們是母女兩人。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是一位有錢而且老是穿得很雅致的夫人,年紀還很輕,長得很好看,面色有點蒼白,有一雙幾乎是深黑色的很活潑的眼睛。她最多三十三歲,已經守了五年的寡。十四歲的女兒兩腿癱瘓。可憐的女孩已有半年不能走路,坐在帶輪的長安樂椅上被人推來推去。一張小臉蛋長得很美,因為鬧病略顯清瘦些,但卻興致勃勃。在她那長著長睫毛的大大的黑眼睛裡帶著一點淘氣的神色。母親從春天起就預備帶她出國,但是夏天因為辦理田產的事耽誤了。她們住在我們城裡已經有一星期,主要是為了處理事務,而不是為了朝聖,但是三天以前已經見過長老一次。現在她們忽然又來了,盡管明知長老幾乎不能接見任何人,卻還是迫切地懇求著,請再給她們一次“見一見偉大的治病者的幸福”。

  母親坐在椅子上,在女兒的安樂椅旁邊,等候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老修士,他不是這個修道院裡的人,而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個不很有名的修道院來的。他也想向長老祈求祝福。但是長老在回廊上出現後,首先向眾人走去。一群人擠在三級的台階旁邊,這台階把不高的走廊和外面空地連接起來。長老站在最高一級上,戴了肩帶,開始為擁擠在他身旁的女人們祝福。一個瘋癲病女人被人拉著兩手牽到長老面前。她剛看到長老,忽然尖聲叫起來,喉嚨哽噎,全身哆嗦,活像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肩帶放在她的頭上,禱告了幾句,她立刻不出聲,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現在怎樣,在我做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在鄉下和修道院裡看見和聽人講到這類瘋癲病女人。別人帶她們去做晚禱,她們尖叫或者像狗一樣狂叫得整個教堂都聽得見,但是等聖餐端了出來,她們被引到聖餐跟前時,“瘋癲”就立刻停止,病人總會安靜好一會兒。這使我這個孩子很驚訝而且奇怪。然而當我向人探聽究竟時,我就聽到過有的地主,特別是那些教我的城裡學校的教師回答說,這全是裝假,是因為不願工作才這樣,只要用相當嚴厲的手段就一定可以根治,並且還引了各種笑話故事作為證明。可是以後我從醫學專家方面得知,這裡面根本沒有什麽裝假的地方,這是一種婦女(而且好像特別是我們俄國婦女)常犯的可怕的疾病,它說明著我們鄉村婦女的悲苦命運。這種疾病是在痛苦的、沒有一點醫學幫助的不正常生產以後立刻做繁重工作而引起的;還有的是由於絕望的憂愁和挨打;等等。對此總有一些婦女由於性格關系無法像別的大多數婦女那樣逆來順受。發著狂、顫抖著的女人只要一被引到聖餐的旁邊,就會突然得到治愈。有的人對我說這是弄虛作假,是“那些教士”自己玩的戲法,其實大概也是極其自然的。領她到聖餐跟前去的村婦們,特別是病人本身,全當作一種確定不移的真理似的相信: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在病人被領到聖餐前面俯身領用的時候,是絕對堅持不住的。因此在這俯身就聖餐的那一瞬間,在神經質的,當然精神上也不正常的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而且也應該發生——整個機體上的震撼,一種由於期待必定會有的治愈奇跡,而且深信這奇跡即將出現而產生的震撼。於是這奇跡真的出現了,雖然只有一分鍾的工夫。同樣地,如今當長老剛剛把肩帶放在病人身上的時候,這種奇跡果然也出現了。

  有許多擠在他身旁的女人由於一時的效果而流出了感動和歡欣的眼淚;另一些人奔過去吻他的衣角;有的人在那裡哭泣讚歎。他祝福著大家,還同一些人談話。這個瘋癲病女人他早已認識,是從離修道院不遠、只有六俄裡[10]路的村子裡領來的,以前也曾領她來過。

  “還有遠地來的!”他指著另一個女人說。她還相當年輕,但卻又乾又瘦,不受日曬,卻滿臉黧黑。她跪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長老。她的眼光裡似乎有一種狂亂的神色。

  “遠地來的,老爺子,遠地來的,離這裡三百俄裡。遠地來的,神父,是遠地來的。”女人拉長聲音說,平穩地左右搖晃著腦袋,用一隻手托著腮幫子。她說話像在哭訴。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沉默無言、逆來順受的憂愁,它深藏內心,毫不顯露。但也有一種難忍難熬的憂愁,它一旦流淚發作出來以後,便轉入了哭訴。女人們尤其是這樣。它並不比沉默的憂愁輕松。哭訴所能給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這類的憂愁甚至不希望得到慰藉,它正是以無法慰藉之感來作為自己的滋養料。哭訴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地刺激創傷的需要罷了。

  “是小生意人家的嗎?”長老繼續說,好奇地打量她。

  “我們是城裡的,神父,城裡的,我們務農,卻是城裡人,住在城裡。神父,我是來看您的。老聽人講起您,老爺子,講起您。我埋葬了小兒子就出來進香。到過三個修道院,人家指點我說:‘娜斯塔秀斯卡,你上那兒去吧。’那就是說,上您這兒來,親愛的,上您這兒來。我就來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到您這裡來了。”

  “你哭什麽?”

  “舍不得小兒子,老爺子,他快三歲了,三歲只差兩個月。我想念兒子想得真苦啊,神父,想念兒子。這是最後的一個兒子,同尼基圖什卡生了四個孩子,可孩子老留不住,老留不住,好人,老留不住。我埋了頭三個並不很可惜,把最後的一個埋了,卻讓我忘不掉。好像他就在我面前站著,不走開。我的心都被撕碎了。看著他的小衣裳、小襯衫、小靴子,就哭一場。我把他死後遺留下的一切東西全擺了出來,一面看,一面哭。我對丈夫尼基圖什卡說,你放我出去進香吧,當家的。他趕馬車,我們不窮,神父,我們不窮,趕自己的車,馬和車全是自己的。可現在我們要財產有什麽用?他,我那個尼基圖什卡,只要我一不在家就開始喝酒,這是一定的,以前也是這樣:只要我一轉身,他就走下坡道。現在我連想也不去想他了。已經離家三個月。我忘記了,什麽都忘了,也不願意再去想他,我現在同他在一塊兒有什麽意思?我已經和他完事了,一切都完了。我現在不願意看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產,我什麽也不想看!”

  “是這樣的,做母親的,”長老說,“有一天,一位古代偉大的聖徒在教堂裡看見了一個和你一樣哭泣的母親,也是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獨生子,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喚去了。聖徒對她說:‘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麽膽大?在天國裡簡直沒有比他們更膽大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你賜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剛剛看了看它,你就又把它收回去了。他們那麽大膽地不斷請求,上帝隻好立刻賜給他們天使的名號。所以,’聖徒接著說,‘女人,你應該快樂,不必哭泣。你的小兒子現在也成了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了。’這就是古時候聖徒對一個哭泣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個偉大的聖徒,不可能對她說假話。所以你要知道,做母親的,你的孩子現在也一定站在上帝的寶座前面,快樂,喜歡,為你祈禱。所以你也一樣不必哭泣,應該歡喜。”

  女人聽著他說話,手托著面頰,垂著眼睛。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尼基圖什卡也這樣安慰我,跟您說的一模一樣。他說:‘你這傻女人,哭什麽,我們的小兒子現在一定同天使一塊兒在上帝面前唱歌。’他對我說這話時,自己也哭了,我看見他和我一樣,也在哭。我說:‘尼基圖什卡,我知道,他不在上帝那裡,又能在哪兒呢?不過他現在卻在我們這裡,尼基圖什卡,不,他就在跟前,還跟以前似的坐在那兒!’哪怕隻讓我看他一眼,隻讓我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近他的身邊,在一邊躲著不吭一聲,只要能有一分鍾再看看他,聽聽他怎樣在院子裡玩,有時走進來細聲細氣地喊:‘媽媽,你在哪兒?’只要讓我再聽到一次他怎樣在屋裡邁著小腿走路,只要再聽到一次小腿噔噔走路的聲音就好了。我常常,常常記得,他跑到我的面前,又喊又笑。我只要聽到他的小腿走路的聲音,只要一聽到,就能認出來的!但是他不在了,老爺子,不在了,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這是他的小腰帶,他卻不在了,我現在永遠看不到他,聽不到他了!”

  她從懷裡掏出一根她的男孩的線織小腰帶,剛剛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渾身顫動。她用手蒙著眼睛,淚水像突然奔湧的泉水那樣從指縫中流出來。

  “這就是,”長老說,“這就是古代的‘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11]這是你們做母親的在世上注定的命運。你不必自行寬慰,你不要寬慰,不必寬慰,盡管哭,只是每次哭的時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兒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在那裡望著你,看到你,看著你的眼淚,快樂地指給上帝看。你將長久流著偉大的慈母之淚,這哭泣最終將變為平靜的喜悅,你的悲苦的眼淚將成為平靜的感動之淚,能使人從罪惡中獲救的淨化心靈之淚。在做安息禱告的時候,我將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麽名字?”

  “叫阿列克賽,老爺子。”

  “可愛的名字。是照上帝的人阿歷克賽的名字起的嗎?”

  “上帝的,上帝的,上帝的人阿歷克賽!”

  “多麽好的一個聖徒!我要提到的,做母親的,要提到的,我將在禱詞裡提起你的憂愁,祈禱你的丈夫的健康。但是你離開他是一樁罪孽。你該回到丈夫那裡,照顧他。你的孩子在天上看見你拋棄了他的父親,就將為你痛哭。為什麽破壞他的安寧?他是活著的,活著的,因為靈魂是永生的。他不在屋裡,但是他就在你們的身旁,只是看不見。既然你說你仇恨你的家,他還怎麽到你家去呢?既然你們做父母的不在一起,叫他回來找誰呢?你現在夢見他感到痛苦,將來他會給你送來溫暖的夢。你回丈夫那裡去吧,做母親的,今天就去。”

  “我就去,親人,照你的話回家去。你把我的心捉摸得清清楚楚。尼基圖什卡,我的尼基圖什卡,你等著我,好人,你等著我吧!”女人開始哀哭,但是長老已經跟一個服裝不像香客而是城裡人打扮的老婦人說話去了。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有什麽事情跑來申訴。她自稱是個士官的寡婦,住得不遠,就是我們城裡的人。她的兒子瓦先卡在某個警察機關服務,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他從那裡來過兩封信,但最近已有一年沒有信來。她曾打聽他的消息,可究竟應該上哪兒去打聽才好,她卻不知道。

  “不久前一個有錢的商人家的太太斯捷潘尼達·伊裡尼什娜·別德列金娜對我說,普羅霍羅芙娜,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寫在追薦帖裡,送到教堂去,拿他當死者那樣做安息的禱告。她說,他的靈魂一發了煩,就會寫信來的。斯捷潘尼達·伊裡尼什娜說,試驗過多次了,這是很靈的。不過我有點疑惑。你是我們的光明,這究竟是真是假,這樣做好不好?”

  “連想也不要想,問這樣的問題都是可恥的。為一個活人的靈魂做安息祈禱,而且還由他親生的母親來做,那怎麽可能呢?這是大罪孽,和行妖術一樣,只因為你無知才能加以饒恕。你最好還是向救苦救難的聖母祈禱,祈禱你兒子的健康,並且求她饒恕你的邪念。我還要對你說,普羅霍羅芙娜,你的兒子要不是很快就回來,也一定會寄信回來的。你要記住這個。你回去吧。從此以後你要安下心來。我對你說,你的兒子是活著的。”

  “親愛的,願上帝降恩給你,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們大家祈禱,饒恕我們的罪孽。”

  可是長老已經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個雖還年輕卻疲憊不堪、像是害癆病的農婦,正在用兩道燃燒般的目光盯著他看。她默默地看著,眼神中有所請求,但是又似乎怕走近來。

  “你有什麽事,親愛的?”

  “請你解救我的靈魂。”她不慌不忙地輕聲說,跪下來,在他的腳下叩頭。

  “我犯了罪,親生的父,我擔心我的罪孽。”

  長老在最下面的一級台階上坐下,女人挨近過來,仍舊跪著不起來。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渾身像在哆嗦,“出嫁後境況很苦,丈夫是個老頭子,他毒打我。後來他病倒在床上,我瞧著他,心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可又怎麽辦呢?我當時就生出那個念頭……”

  “你等一等。”長老說,把耳朵一直湊到她的嘴唇邊。女人繼續輕聲低語,幾乎一點都聽不見。她很快地說完了。

  “兩年多了嗎?”長老問。

  “兩年多了。起初不想,現在開始鬧病,煩惱釘在我的身上。”

  “從遠處來的嗎?”

  “離這兒五百俄裡。”

  “在懺悔的時候說過沒有?”

  “說過的,說了兩次。”

  “讓你領過聖餐嗎?”

  “領過的,我害怕,怕死。”

  “什麽也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不要生煩惱。只要你心裡不斷懺悔,上帝會饒恕一切。只要真心懺悔,在整個世界上沒有也不會有一種罪孽上帝不加饒恕的。一個人也絕不可能犯那麽大的罪孽,甚至都無法再享有上帝那博大無邊的愛。難道還能有連上帝的愛都無法包容的罪嗎?你隻管一心懺悔,把害怕通通趕走。你要相信,上帝愛你,愛得超乎你的想象,哪怕你帶著罪孽,對有罪的你也還是愛的。天上對一個懺悔的人,比對十個循規蹈矩的人還喜歡,這是早就說過的。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遷怒於人,不要為受恥辱而生氣。死者侮辱過你,你在心中饒恕他的一切,同他真正地和解吧。你既能懺悔,就能愛。你能愛,就是上帝的人了,愛是可以贖回一切、拯救一切的。連像我這樣和你一般有罪的人都憐惜了你,上帝還用說嗎?愛是無價之寶,可以贖回全世界的一切,不僅能清償你的罪孽,同樣也能清償別人的罪孽。你去吧,不要害怕。”

  他朝她畫了三次十字,從頸上摘下小神像,給她戴上。她默默地向他鞠躬及地。他站起身來,愉快地看著一個手上抱著吃奶孩子的健壯的農婦。

  “從高山村來的,親愛的。”

  “可是你抱著孩子吃力地跑六裡路趕來,有什麽事嗎?”

  “我來看一看你。我到你這裡來過,你忘記了嗎?你的記性不大好,竟忘記我了。我們那裡傳說你有病,我心想,好吧,我自己來看看他。現在看見你了,你哪裡有病啊?你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替你祈禱的人還能少嗎?你怎麽會生病?”

  “全心地感謝你,親愛的。”

  “順便說起,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這裡有六十戈比,請你舍給比我還窮苦的人吧。我到這裡來時,一路上想:不如把錢交給他吧,他是知道應該舍給誰的。”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好心的人。我愛你。我一定辦到。抱著的是女孩嗎?”

  “女孩,親愛的,叫麗薩維塔。”

  “願上帝祝福你們,你和小寶寶麗薩維塔。你讓我心裡快樂極了,大娘。再見吧,親愛的人們,再見吧,可敬可愛的人。”

  他向所有的人祝福,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四 信念不堅的太太

  外地來的地主太太看著長老同平民談話和祝福他們的情景,靜靜地流淚,用手絹擦著。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上流社會太太,許多方面帶著誠懇善良的傾向。當長老最後走到她的跟前來時,她興奮地迎著他說:

  “我看到這種感動人的場面,心裡真是說不出地……”她心情激動得說不成句了,“哎,我知道農民們愛您,我自己也愛他們,我願意愛他們,再說,怎麽能不愛我們這些出色的、又偉大又樸實的俄羅斯農民呢?!”

  “令愛的健康怎麽樣?您希望再同我談談嗎?”

  “哎呀,我堅決地請求,我懇求,我準備跪下來,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三天,求您許我進見。偉大的良醫,我們到您這裡來,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您把我的麗薩治好了,完全治好了,怎麽治好的?就是因為星期四您替她禱告,把您的手放在她頭上。我們忙著來吻這隻手,表明我們的激動和我們的崇拜!”

  “怎麽治好了?看,她不是還躺在安樂椅上嗎?”

  “但是夜間的發冷發熱完全沒有了,從星期四那天起,已經有兩夜沒有了。”那位太太神經質地忙著說,“不但這樣,她的腿也硬朗起來。今天早晨她起床時身體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她臉上紅彤彤、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老哭,現在卻又笑,又高興,又快樂。今天一定要讓她站在地上,結果她居然自己站了一分鍾,什麽也不扶。她和我打賭,兩星期以後就要跳‘卡德裡’舞。我請此地的赫爾岑斯圖勃大夫來看;他聳聳肩說,我真奇怪,實在莫名其妙。您還要我們不來打攪您,不飛也似的趕來感謝你嗎?麗薩,你謝呀,道謝呀!”

  麗薩笑容可掬的可愛臉龐忽然變得一本正經,她竭力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小手合在胸前,望著長老,但是忍不住,忽然笑開了。

  “我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遼沙說。她因為忍不住笑出了聲,孩子氣得對自己生起氣來。如果有人看見站在長老後面一步的阿遼沙,就會覺察到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塊紅暈,迅速布滿兩頰。他的眼睛閃耀了一下,連忙低垂下來。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好!她有東西帶給您……”母親忽然轉向阿遼沙說,把戴著漂亮的長手套的手伸出來給他。長老回頭一望,忽然注意地端詳起阿遼沙來。阿遼沙走近麗薩跟前,帶著有點不好意思的奇怪的微笑跟她握手。麗薩顯出鄭重其事的神氣。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我交給您的。”她遞給他一封小小的信,“她特別請求您到她那裡去一趟,快點去,越快越好,不要騙人,一定要去的。”

  “她請我去嗎?請我到她家……為什麽?”阿遼沙非常驚訝地說。他的臉上忽然露出十分擔心的樣子。

  “哦,這都是為了跟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有關的事情,和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母親匆匆地解釋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拿定了主意,但是為這事,她一定要見您一次。為什麽?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她請您越快越好。您應該照辦,一定照辦,這甚至可以說是基督徒的責任。”

  “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阿遼沙還是疑惑不解地說。

  “噢,這是一個多麽高尚無比的人啊!即使單憑她所受的那些苦難……您想一想,她遭受過什麽,現在還在遭受著什麽。再想一想,她正在面臨的是什麽。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吧,我會去的。”阿遼沙匆匆讀了那張莫名其妙的,除了堅請前去,什麽理由也沒有說明的短字條以後,打定主意說。

  “哎呀,您那麽做多好心、多大方呀!”麗薩忽然興高采烈地大聲說,“可我還對媽媽說過,他絕不會去的,他正在修行哩。您真是,真是好極了!我一直認為您這人真好,我現在對您說這話,心裡真高興!”

  “麗薩!”母親嚴肅地喝了一聲,但是立刻就微笑了。

  “您把我們忘記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一點也不想到我們家去,可是麗薩卻一再對我說,她只有跟您在一塊才感到舒服。”阿遼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臉紅了,一會兒又突然微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笑什麽。但是長老已經不再注意。他在同外地來的修士談話,這修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一直在麗薩的椅子附近等候著長老出來。這顯然是一個極卑微的修士,那就是說出身卑微,具有狹隘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觀,但是信仰堅定,而且百折不撓。他自稱從遼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斯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一個只有九個修士的窮修道院裡來的。長老為他祝福,請他隨便什麽時候到他的修道室裡去。

  “您怎麽能做到這樣的事情?”修士忽然問,鄭重、嚴肅地指著麗薩,意思是指她的“痊愈”。

  “這話自然說得過早。減輕還不等於完全治愈,由於別的原因也會發生這種情形的。但是如果說真是痊愈,那麽除去上帝的意旨以外,就不可能是借著任何人的力量。一切都在於上帝。請您來看我吧,神父,”他對修士補充說,“我並不能隨時接見客人;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

  “唉,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手裡奪走的,您還會活得很長久、很長久。”母親嚷著說,“再說您有什麽病?您的樣子是那麽健康、快樂、幸福。”

  “今天我特別輕松,但是我已經知道,這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覺得我很快樂,那麽再也沒有比您說這樣的話更使我喜歡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十分幸福,誰就完全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約言。’所有虔誠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哎呀,您說得多好,說得多麽勇敢、高尚!”母親大聲說,“您的話好像透到了別人的心坎裡。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裡?誰能自己說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這樣善心,許我們今天再見您一面,那麽請您聽完我上次沒有說,不敢說出來的一切,好久、好久以來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請饒恕我,我很痛苦……”她帶著一種激烈而衝動的感情,兩手緊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麽特別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不信上帝嗎?”

  “哦,不,不,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覺得來世是一個謎!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解開這個謎!您聽我說,您能治療百病,您熟知人類的心靈;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莊嚴的話向您保證,我現在絕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這種念頭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問誰好,一輩子也不敢。可我現在竟大膽來問您。唉,現在您會把我當作什麽人呀!”她激動地把兩手一拍。

  “您不必擔心我會怎樣想,”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唉,我實在感謝您!您瞧,我常閉上眼睛,心裡想:如果大家全相信這個,那麽這是怎麽產生的?有人說,這最初是從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的恐懼產生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輩子都相信這個,可現在一旦死去,就馬上什麽也沒有了,只有‘在墳墓上長滿了牛蒡草’,像一個作家所說的那樣。這真是可怕!要怎樣——怎樣才能恢復信仰呢?不過,我只是在小孩的時候才這樣相信,機械地相信,一點也不用腦子想,究竟用什麽,用什麽來證明這個呢?所以我現在跑來恭敬地向您請教。如果我錯過了現在的機會,那麽這一生就沒有人來回答我了。有什麽來證明,用什麽來使我相信呢?唉,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這裡,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覺得無所謂,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忍受。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

  “無疑是可怕。但是這種事情無法證明,卻可以確信。”

  “根據什麽?靠什麽?”

  “靠積極地愛的經驗。您應該積極地、不倦地努力去愛您周圍的人,您能在愛裡做出幾分成績,就能對於上帝的存在和您的靈魂的不死獲得幾分信仰。如果您對於鄰人的愛能達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進入您的靈魂裡去。這是屢試不爽的,也是確鑿不移的。”

  “積極地愛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而且是那麽重要的問題!您知道:我很愛人類,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時幻想著拋棄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薩,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裡幻想著,在這種時候我感到自己具有無法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換繃帶,親手去洗滌,我可以做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護婦,我準備吻這些膿瘡。”

  “您的腦子裡能幻想這些,不想別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機會,也許真的會做點好事出來。”

  “是的,但是我能長久忍受這種生活嗎?”這位太太激動到近乎狂熱地繼續說,“這是最緊要的問題!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自己問自己:你能不能在這條路上支撐很久?假使你給他洗瘡的那個病人不立即報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為使你傷心,對於你的仁愛的服務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這是痛苦難忍的人們常有的事——那時會怎樣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嗎?您知道,我已經心驚膽戰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麽東西會使我對人類積極的愛馬上冷卻,那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是一個需要報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價,那就是給我誇獎和以愛來報答我的愛。要不然我是不能愛哪一個人的!”

  她帶著真誠地自我譴責的狂熱心情說著,說完,用挑戰般的堅決神情看著長老。

  “很早的時候,有一個醫生就已經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長老說,“這人年紀不輕,確是一個聰明人。他說得很坦白,和您一樣,雖然帶點玩笑口氣,卻是辛酸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是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也就是說對一個個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少。他說,我在幻想中屢次產生為人類服務的熱望,也許真的會為了人類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這個需要的話,然而經驗證明,我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間屋裡住上兩天。他剛剛和我接近一點,他的個性就立即妨礙我的自愛,束縛我的自由。我會在一晝夜之間甚至恨起最好的人來:恨這人,因為吃飯太慢,恨那人,因為他傷風,不斷地擤鼻涕。他說,只要人們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對於個別的人越恨得深,那麽我對於整個人類的愛就越見熾烈。”

  “那怎麽辦呢?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怎麽辦呢?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絕望呢?”

  “不必,既然您已經對這事感到難過,這就夠了。您只要盡您所能地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經做得不錯,能夠那麽深刻而且誠懇地反省自己。假使您連現在這樣誠懇地同我說話,也只不過是為了希望我誇獎您的誠實的話,那麽不用說,您在積極去愛人這一方面就自然會一無所成;一切就會隻限於幻想,您的整個一生也就只會像幻影般白白逝去。顯然,這樣您就會連來世的問題也忘得一乾二淨,最後就會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來了。”

  “您真說中了我的要害!我只是在現在,在您說這些話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對您講我不能忍受人家忘恩負義的時候,我的確只不過是在期待您誇獎我的誠懇。您把我的真面貌給指了出來,您看透了我,讓我明白了我自己!”

  “您說的是真心話嗎?那好,在您現在這樣坦率承認以後,我相信您是誠懇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應該永遠記住,您走的路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從這條路上離開。主要的是避免說謊,不說一切謊言,特別是不對自己說謊。留心提防自己的虛偽,每時每刻都小心監視它。還要避免對別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覺得自己內心裡似乎是惡劣的東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覺察到了,也就等於已經洗乾淨了。您還應該避免恐懼,雖然恐懼只是一切虛偽的必然後果。您永遠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愛別人時所表現的畏縮,甚至也不必過分懼怕在這樣做時所犯的錯誤行為。我很遺憾,不能對您說些比較輕松愉快的話,因為積極的愛和幻想的愛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愛急於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圓滿的功績,並引起眾人的注視。有時甚至肯於犧牲性命,只求不必曠日持久,而能像演戲那樣輕易實現,並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於積極的愛,那是一種工作和耐心,對於某些人也許是整整一門科學。但是我可以預言,就在您大驚失色地看到無論您如何努力也沒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離它愈遠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可以預言,您會突然達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跡般的力量,那永遠愛您、永遠在暗中引導您的上帝的力量。請原諒我不能再同您多談一會兒,有人在等著我。再見吧。”

  那位太太哭了。

  “麗薩,麗薩,請您祝福她!祝福她!”她突然慌亂地張羅著。

  “她是不值得愛的。我看見她一直在那裡淘氣。”長老開玩笑似的說,“您為什麽盡在取笑阿歷克賽?”

  麗薩確實一直在乾這個。她從前一回開始就早已注意到,阿歷克賽在她面前很怕羞,盡量不看她,這使她覺得非常有趣。她聚精會神地等候著捕捉他的眼光。阿遼沙受不住緊盯著他的眼光,自己時不時地會突然身不由己,像被一種無法抑製的力量支配似的,偷眼看她,於是她會立即直盯著他的眼睛,發出勝利的微笑。阿遼沙感到害羞,更加不安了。後來他索性掉過臉去,藏到長老的背後。過了幾分鍾,當他被那種無法抑製的力量所引誘,又回過身來看她是不是還在看著他時,卻發現麗薩差不多全身掛在椅外,斜眼瞟他,全神貫注地正在等著他來看她;在捕捉到他的眼光以後,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連長老都忍俊不禁地說:

  “淘氣包,為什麽要這樣惹他害羞?”

  麗薩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漲紅了臉,小眼睛閃耀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嚴肅,忽然激烈而又不滿地抱怨起來,她神經質地飛快說:

  “但是他乾嗎把什麽都忘了呢?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跟他一塊兒玩。他常到我家來教我念書,您知道嗎?兩年前,他臨別時曾說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永遠!可他現在忽然怕起我來,難道我會吃了他怎麽的?為什麽他不願意走近來?為什麽他不說話?為什麽他不願意到我們家來?難道您不放他來嗎?我們知道他是到處都去的。要我先請他去可不大合適,要是他沒有忘記,他應該首先想著來。哦,他才不哩,他現在是在修行啦!您乾嗎要讓他穿上這麽長的修道服,他一跑準會栽跟頭的。”

  她忽然憋不住,手捂著臉,發出止不住的大笑,長長的、神經質的、抖顫的、無聲的大笑。長老含著微笑聽她說話,溫柔地為她祝福;等到她吻他的手時,她忽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哭了起來:

  “您不要生我的氣,我是傻子,一點也沒有價值,阿遼沙也許是對的,他不到我這樣可笑的人那裡去是很對的。”

  “我一定要叫他去。”長老肯定地說。

  五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長老離開修道室大約有二十五分鍾。已經十二點半了,可是大家為他而聚會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竟還沒有來。但人們幾乎也好像把他忘記了,等到長老重新走進修道室的時候,看見賓客間正談得十分熱鬧。談得最起勁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兩位司祭。米烏索夫顯然也很熱烈地參加了談話,但是他又不走運,顯然處於次要地位,別人甚至不大理睬他的話,這個新情況更增加了他越來越大的火氣。原來在此以前,他就已經在知識見聞方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唇槍舌劍地交過幾次鋒,對於他對自己那種有點滿不在意的神氣不能不往心裡去。他暗地想:“到現在為止,至少我還沒有落在一切歐洲進步潮流的後面,但是這新的一代卻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曾說過要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實際也果真沉默了一些時候,但卻帶著嘲弄的微笑,觀察著鄰座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顯然對他的發火極為高興。他早已為了一些事想報復他一下,現在不願錯過機會,最後終於忍不住向鄰座的肩頭彎過身去,再一次低聲逗起他來:

  “您剛才為什麽在‘親熱地吻手’以後不馬上離開,卻願意繼續留在這夥不體面的人中間呢?那是因為您感到自己受了氣,受了侮辱,所以要留下來翻本,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情。現在您在沒有顯顯自己的才情以前是不會走的。”

  “您又來了?正相反,我馬上就走。”

  “您要走得比任何人都晚,都晚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挖苦了一句。這時正好長老回來了。

  辯論停了一會兒,但是長老在原先的座位上坐定以後,朝大家看了一下,似乎客氣地請大家繼續談。阿遼沙對於長老的各種臉色差不多都心中有數,因此明顯地看出他已經十分疲倦,在勉強支持著。他最近生病以來,由於無力,時常有昏倒的情形。昏暈前那種慘白的神色,現在差不多又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的嘴唇已經發白了。但是他顯然不願讓聚會散去,這裡面他似乎自有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目的呢?阿遼沙留心觀察著。

  “我們正在議論他那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掌管圖書的司祭約西夫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長老說,“他提出許多新的見解,但是思想似乎是兩面的。關於宗教社會法庭和它的權限范圍的問題,曾有一位教會人士寫了一大本書,他發表在雜志上的這篇文章就是就這個問題作答的。”

  “可惜我沒有讀到大作,但是聽說過的。”長老回答,目光銳利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的見解十分有趣,”掌管圖書的神父繼續說,“在關於宗教社會法庭的問題上,他顯然完全反對教會和國家分離。”

  “這很有意思,但理由是什麽呢?”長老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終於回答了長老,但是並沒有露出那種高傲客氣的神氣,像阿遼沙頭一天擔心的那樣,卻是謙遜、持重,顯然極有禮貌,而毫沒有話中有話的意味。

  “我的論據是,把兩種因素,也就是把國家和教會兩者各自的實質探合在一起的做法,自然還將長久存在,盡管它毫不可能,而且不但無法處於正常狀態,甚至連使它處於起碼的和諧狀態都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從根本上就隱藏著虛偽。據我看來,國家和教會之間在司法這類問題上的折中,從純粹、根本的實質上來看就是不可能有的。我所反駁的那位教會人士斷定,教會在國家裡佔有一定的明確位置。我卻反駁他說,正相反,教會本身應該把整個國家包括在裡面,而不應該只在後者中佔據一個角落,即使它在目前由於某種原因辦不到,那它實際上也無疑應當成為基督教社會進一步發展的一個直接的、主要的目的。”

  “完全有理!”佩西神父,那位有學問而沉默寡言的司祭堅決而神經質地說。

  “這是純粹的教皇全權論!”米烏索夫嚷了起來,不耐煩地把架著的兩腿交替了一下。

  “咳,可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麽山!”[12]約西夫神父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又對長老說,“您看,他還反駁了那個教會人士的這樣一些‘基本和主要’的主張:第一,‘無論哪一種社會團體不能也不應自行僭取權力,來支配其成員的各種民事和政治權利。’第二,‘刑事和民事訴訟權不應屬於同它本質不相容的教會,因為教會是神的機構,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第三,‘教會是世外的天國。’”

  “教會人士像這樣玩弄詞句未免太無聊了!”佩西神父忍不住又插嘴道。“我讀過您所反駁的那本書,”他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對於一個教會人士說出‘教會是世外的天國’來,很感到驚訝。既然是世外,那就根本不能在地上存在。這是把福音書裡那句‘世外’的話引用得和原意不合了。這樣玩弄詞句是不行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是降到地上來設立教會的。天國自然不在世上,而在天上,但必須經過建立在地上的教會才能走到那裡去。所以把世俗的雙關語用在這個意義上是無聊而不合適的。教會是真正的天國,是有責任統治人的,而到後來它也無疑終將以整個大地上的天國而出現,——這是我們的誓願。”

  他忽然沉默了,似乎抑製住自己。伊凡·費多羅維奇恭敬而且注意地聽完了他的話,用十分安詳的態度,朝著長老,依舊愉快而坦白地繼續說:
  “我那篇文章的整個主旨是這樣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個世紀裡,基督教在地上只是教會。但當羅馬的異端國家想要成為基督教國家時,結果自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就是它在成為基督教國家之後,只是把教會包含在內,而它自己在許多機能上仍舊像以前一樣,繼續是一個異端的國家。實際上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必然的。但這樣,在羅馬這個國家裡,也就保留了許多屬於異教徒的文明和異端的智慧的東西,甚至包括國家的目的和基礎在內。基督教會包括在國家以內,無疑地,不能從自己的基礎上——自己所站立的那塊磐石上有所讓步,只能奔向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上帝堅決樹立並指示給教會的目的,其中包括把全世界——自然古代的異教國家也在內——都轉變為教會。因此,作為未來的目的,並不是教會應在國家裡求得一定的位置,像那個被我反駁的作者所形容似的,隻成為‘某種社會團體’,或‘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而是恰恰相反,一切地上的國家以後應該完全轉變為教會,隻成為教會,摒棄同教會不相容的一切目的。這一切一點也不降低它作為偉大國家的地位,一點也不剝奪它的榮譽,只是使它離開虛偽的還是異端的、錯誤的道路,走到正確的、真正的、唯一引向永恆目的的道路上去罷了。所以,《宗教社會法庭原理論》一書的作者,假如在探索和提出這些原理時,把它們看作臨時的、在現在這罪孽重重一無成就的時代必要的折中辦法,而沒有別的意思,那麽他的判斷是對的。但是這些原理的製造者只要敢說他現在所提出的原理——也包括剛才約西夫神父列舉的一部分——是一些不可動搖的、天然的、永恆的真理,那就是直接反對教會,反對它的神聖的、永恆的、不可動搖的使命。這就是我的那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用兩句話來說,”佩西神父字斟句酌地又說,“根據我們十九世紀明確宣揚的某些學說,教會應該逐漸化為國家,仿佛由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隨即在裡面消滅,讓位給科學、時代精神和文明。如果它不願而且抗拒,那就只在國家內另騰出一個角落給它,還要加以監督,現在歐洲各國就到處是這樣的情形。但是照俄國人的見解和希望,卻並不是要讓教會像由低級形態升為高級形態似的轉化為國家,相反地,是國家最終不應成為別的,而恰恰應該隻成為教會。這是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好吧,老實說,您現在使我放心了些,”米烏索夫冷笑一聲,又把架著的兩腿替換了一下,“那麽據我理解,這是要實現一種無限遼遠的理想,在基督再度降臨時的事情。那就聽便吧。一種再沒有一切戰爭、外交官、銀行等的美妙的、烏托邦式的幻想。甚至有點像社會主義。我還以為這一切是認真的,譬如說,現在教會就要裁判刑事案件,判決鞭笞和徒刑,甚至死刑。”

  “即使現在就只有宗教社會法庭,教會也不會把人流放出去,或判決死刑的。而且犯罪和對於犯罪的眼光到那時一定會改變,自然是漸漸地改變,不是突然一下子立刻就變,但是會很快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平靜地說。

  “您說的這是真話嗎?”米烏索夫盯著他說。

  “假使一切都是教會的,那麽教會就一定會把犯罪和不服從的人開除出去,而不會殺他的頭的。”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我問您,被開除出去的人到哪裡去呢?那時他不但應該像現在似的離開人們,而且要離開基督。他一犯罪,不但是對於人類的反叛,也是背叛了基督的教會。自然,嚴格地講,現在也是如此,但到底還沒有明確地加以宣告,因此,現在的罪人常常想自己欺騙自己的良心:‘我偷了東西,卻沒有存心反對教會,我沒有與基督為敵。’現在的罪人老是這樣自己對自己說,但是一旦教會代替了國家,他就很難再說這種話了,除非否認地上的一切教會:‘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大家都迷了道,大家都屬於虛偽的教會,只有我這殺人犯和小偷,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會。’這當然是很難自己承認的,需要有重大的條件,那就是百年不遇的特殊情況。再從另一方面講,教會自身對於犯罪也應該拋棄現在那種近乎異端的看法,由機械地除掉被染汙的分子,像現在為了保護社會所做的那樣,完全而切實地改變為拯救人,讓人重新獲得復活、再生的觀念。”

  “這又是怎麽回事?我又不明白了。”米烏索夫插嘴說,“這又是一種幻想。一種無形的、無法捉摸的東西。什麽開除,開除是什麽意思?我疑心您簡直是在那裡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

  “實際上現在就是這樣的,”長老忽然說,大家馬上全都轉臉朝著他,“假使現在沒有基督教會,那麽罪人作惡就將沒有任何阻擋,甚至事後沒有對他的懲罰。這裡說的是真正的懲罰,不是像他們現在所說的那種機械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心靈更加痛苦的懲罰,而是真正的懲罰,唯一實在的,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教人良心發現的懲罰。”

  “請問,怎麽會這樣的呢?”米烏索夫十分好奇地問道。

  “那是因為,”長老開始說,“現在所判的一切流放罰充苦役,以及從前還要加上的鞭笞等,都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幾乎也不能使任何罪人產生畏懼,犯罪的數目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多。您應該承認這一點。結果,社會毫沒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為有害分子雖然已經被機械地割除,而且流放遠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著馬上會出現另一個罪人來遞補他,也許兩個。如果有什麽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那就唯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認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的兒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對社會,也就是對教會承認自己有罪。因此,現代的罪人只有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才可能承認自己有罪。如果法庭屬於作為教會的社會,那時候它就會知道應該把什麽人從開除中挽救過來,重新容納。但現在的教會並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義的製裁,而且自行放棄對罪人的積極懲罰。教會不是把犯罪人開除出去,而只是永遠對他進行慈父般的監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會的聯系:許他參加教會的禮拜,領聖餐,給他賜物,對待他像俘虜,而不像犯人。假使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也排斥他,像民事法律排斥他、棄絕他一樣,那麽,上帝啊,罪人將何以自處呢?假使教會也跟在國法的懲罰後面,立刻並且每次都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麽會有什麽結果呢?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了,至少對俄國的罪人會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人還有信仰。但是誰知道呢?那時候也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在罪人的絕望的心裡會喪失信仰。那時候還怎麽辦呢?但是教會好比慈愛的母親,自行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它不加懲罰,罪人也已被國家的法庭懲罰得夠厲害了,應該有人來憐惜他一下。所以要放棄積極的懲罰,主要因為教會的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此絕不能和任何別的法庭從實質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即使作為臨時折中的辦法也不行。這中間無法妥協。據說,外國的罪人很少懺悔,因為種種甚至是最新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犯罪並不是犯罪,而是對壓迫者橫行霸道的反抗。社會依仗那種機械地壓服對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斷關系,並且——至少他們歐洲人自己是這樣講的——在實行這種摒棄的時候,還對他懷著仇恨,以及對於他這個弟兄的未來命運,抱著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態度。因此,在這事的進行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教會方面所給予的憐憫,因為那裡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沒有什麽教會,而只剩下教會人員和教會的宏麗大廈。至於教會本身,早就在力求從教會這種低級形態,轉變到國家這種高級形態中去,以便最後完全消失在國家裡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國是這樣。至於在羅馬,宣告以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自己已經不認為他是教會的一分子,而被摒棄以後,就陷入絕望狀態。即使回到社會裡,也總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好像自絕於社會一樣。這樣最後會弄到什麽樣的結果,你們自己可以想象得到。在許多情況下,好像我國也是這樣的;但問題是,除了已設立的法庭以外,我們這裡還有教會在,它永遠也不和罪人斷絕聯系,始終還把他當作可愛的、仍值得珍貴的兒子看待,不但如此,我們還保存著教會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著,這法庭現在雖不活躍,但它仍舊為未來而存在,哪怕是存在於理想中,而且也一定為罪人自身、為他的心靈本能所承認。剛才在這裡所說的話也是對的,如果真的成立了教會的法庭,擁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都成了教會,那麽不但教會的法庭將以目前絕不會有的影響力量,促使罪人改過自新,甚至犯罪本身也真的會減少到難以相信的程度。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人和未來的犯罪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也會和現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讓被摒棄的人重新回來,對心懷惡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墮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錯(長老苦笑了一下),現在連基督教的社會本身還沒有建立好,僅僅靠著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這樣的使徒尚未絕跡,所以它還是可以毫不動搖地指望著從目前幾乎還屬於異端性質的社會團體,完全轉變為全世界單一的、統治一切的教會。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哪怕是到了千年萬代之後,因為這是注定要實現的!用不著為時間和期限著急,因為時間和期限的秘密存在於上帝的智慧裡,存在於他的預見裡、他的愛裡。照人們的預計也許還很遙遠的事,按上帝的預定,也許已到了出現的前夜,已經近在眼前了。最後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佩西神父虔誠而莊嚴地說。

  “奇怪!太奇怪了!”米烏索夫說,神情並不激烈,但似乎隱含著怒氣。

  “您為什麽覺得這樣奇怪?”約西夫神父謹慎地詢問。

  “這到底成了什麽東西?”米烏索夫好像忽然爆發了似的嚷道,“地上取消了國家,教會升到國家的地位!這不但是教皇全權論,而且是超教皇全權論!這是連教皇格裡果利七世[13]都夢想不到的!”

  “您理解得完全相反!”佩西神父厲聲說,“並不是教會變成國家,您要明白!那是羅馬和它的幻想。那是第三種魔鬼的誘惑!相反地,是國家變為教會,升到教會的地位上去,成為整個地球上的教會,這和教皇全權論,羅馬以及您的解釋全都相反,這只不過是正教在地上的偉大使命。燦爛的星星會從東方升起來。”

  米烏索夫威嚴地沉默著,全身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浮現出高傲而帶寬容意味的微笑。阿遼沙懷著劇烈跳動的心看著這一切。整個這一場談話把他的心神徹底攪亂了。他偶然瞧了拉基金一眼。拉基金仍在門旁原來的地方站著不動,注意地傾聽和觀察著,盡管低垂著眼睛。但是從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看來,阿遼沙猜出拉基金心亂得也不亞於他;阿遼沙知道他為什麽心神紛亂。

  “諸位,請聽我講一段小故事。”米烏索夫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顯出一種特別威嚴的神氣,“幾年前,在巴黎,正當十二月叛亂以後不久的時候,有一天,我去訪問一位當時很重要很有勢力的人物,遇到了一位十分有趣的先生。這個家夥不只是個密探,而且好像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很有勢力的職位。我碰到這個機會,由於非常好奇,就和他談起話來。他受接待不是由於交情,而是以下屬的身份來報告什麽事情的,因此看見我受到他的上司的招待,就跟我多少開誠布公地談了起來,自然隻限於一定的程度,與其說是真正地開誠布公,還不如說是客氣,本來法國人很講究客氣,況且他又看見我是一個外國人。但是我很了解他話中的意思。談論的話題是當時正在追查的社會主義革命黨。我先不說談話的主要情節,隻說這位先生忽然脫口說出的一句極有趣的話,他說:‘說實在的,我們對於所有這些機會主義者,像那些無政府派呀、無神派呀、革命黨呀,倒並不怎麽害怕;我們監視著他們,知道他們的動向。但是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雖然不多,卻很特別:他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對於這類人我們最傷腦筋,他們是可怕的人!社會主義者兼基督徒,比社會主義者兼無神論者要可怕得多。’這幾句話當時就使我很吃驚,現在聽了你們的話,各位,我好像不由得突然又記了起來。”

  “那就是說,您想把這些話硬安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當作社會主義者,是不是?”佩西神父直截了當、老實不客氣地問。但是在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想出答話以前,門開了,姍姍來遲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走了進來。大家好像真的已經不再等他,所以他突然出現,甚至引起了一些驚異。

  六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麽用!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目可人,但卻好像比他實際歲數老得多。他肌肉發達,可以想到他體力十分強大,但臉上似乎露著一點病態。他的臉很消瘦,兩頰陷進去,帶一點不健康的灰黃色。大大的、凸出的黑眼睛雖然看來顯得堅定而固執,卻似乎帶點不可捉摸的神色。即使在他心裡著急,帶著氣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好像不服從他的內心的情緒,表示出一種別樣的,有時完全與現時情況不相適應的神色。“誰也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麽。”同他談過話的人有時這樣議論他。有的人剛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種沉思、憂鬱的神情,卻常會忽然又被他的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吃了一驚,這笑聲說明正當他顯出這樣憂鬱的神色的時候,心裡卻懷著愉快、戲謔的念頭。然而他臉上所帶的一點病態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最少也聽說最近他在我們這裡所過的那種令人異常不安的“縱酒作樂”的生活。同樣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同父親為了銀錢問題發生口角,達到了十分激烈的程度。關於這事城裡已經流行著幾種笑談。確實,他的好生氣是出於天性,像我們的調解法官謝苗恩·伊凡諾維奇·卡恰爾尼科夫在一個集會上對他所做的生動描寫那樣,他有著一種“既無條理又好衝動的腦筋”。他走進來時,穿得整齊而時髦,常禮服扣上紐子,戴著黑手套,手裡拿著高禮帽。因為他剛剛退伍不久,隻留著上髭,下面的胡須刮得光光的。他的深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在鬢角那裡往前梳著。他的步伐堅定,步幅大,還有軍人風格。他在門檻上停了片刻,對大家看了一眼,一直走到長老面前,猜到他就是主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請求祝福。長老站起來,給他祝福。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恭敬地吻他的手,顯出不尋常的激動心情,差不多帶著氣惱地說:

  “請您寬恕我,讓您等了這麽久。我盯著問家父打發去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他兩次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說是約好了一點鍾。現在我才知道……”

  “您不要著急,”長老止住他說,“不要緊的,遲了一點,沒有關系。”

  “非常感謝,我知道您一向是十分好意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接口說,又鞠了一躬,然後忽然轉身向他的父親也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顯然,這個躬是他預先想好的,並且是出於誠意,認為理應借此表示自己的敬意和好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感到突然,卻立刻以他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地隨機應付:為了回答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鞠躬,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兒子做同樣深度的鞠躬。他的臉忽然變得鄭重而且莊嚴,但這卻使他顯得格外凶狠。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隨後默默地向屋裡在座的眾人總的鞠了一躬,就堅定地大步走向窗前,在離佩西神父不遠唯一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俯身向前,立刻準備接下去聽被他打斷了的談話。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到來隻佔去了不到兩分鍾,因此談話自然馬上就恢復了。但是這一次,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並不想去回答佩西神父那固執而近於惱怒的問話。

  “請允許我不再談這個話題,”他用社交場上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再說這也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那邊笑我們;大概他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很有意思的話要說。您可以問問他。”

  “沒什麽特別的話要說,只有一個小意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回答,“那就是:整個說來,歐洲的自由主義,甚至我們俄國的一點兒自由主義皮毛,都早已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的最終目標混為一談了。這種粗野的推斷自然隻說明某些人的特性。但是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攪和在一起的,不僅是自由主義者和那些略知皮毛的人,在很多情況下,連憲兵——自然是外國的——也都這樣。您的那段巴黎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

  “關於這個題目我還是建議不必再談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說,“我倒想對諸位另外講一段關於伊凡·費多羅維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別致的故事。約莫五天以前,他在這裡的一次大半是女士們在場的聚會上跟人辯論時,鄭重聲明,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能使人們愛自己的同類;所謂‘人愛人類’的那種自然法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現在為止,如果有過愛,並且現在還有,那也並不是由於自然的法則,而唯一的原因是人們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費多羅維奇還特別加以補充,說整個的自然法則也僅僅在於此,所以人們對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僅是愛情,連使塵世生活繼續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將立即滅絕。不但如此,那時也將沒有所謂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樣。這還不算,他最後還下結論說,對於每個像我們現在這樣既不信上帝也不信靈魂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則應該立刻變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則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義,即使到了作惡的地步,也不但應該容許人去實行,而且還應該認為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幾乎是最高尚的一種出路。諸位,根據這種奇談怪論,你們就可以推想我們這位親愛的奇人和怪論家伊凡·費多羅維奇所宣揚和打算宣揚的其余一切論調了。”

  “對不起,”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如果我聽得不錯的話:‘惡行不但應該被容許,而且還被認為對於一切無神派來說是最必要、最聰明的出路!’是不是這樣?”

  “正是這樣。”佩西神父說。

  “我要記住。”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說了這句話,馬上就沉默了,和他的插話一樣突然。大家好奇地望著他。

  “難道您果真認為人們喪失了靈魂不滅的信仰後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嗎?”長老忽然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是的,我曾說過這話。假使沒有不死,就沒有道德。”

  “您這樣想,是感到愉快呢,或是很不幸?”

  “為什麽不幸?”伊凡·費多羅維奇微笑著說。

  “因為您大概自己就既不相信自己的靈魂不死,甚至,也不相信您關於教會和教會問題所寫的那些言論。”

  “也許您是對的!但不管怎樣我總不是完全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奇怪地承認,而且很快地臉紅了。

  “不完全開玩笑,這是真的。這觀念在您的心裡還沒有解決,還在折磨著您的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時也常愛以絕望自娛,而且這似乎也正是由絕望所驅使。您眼下就正在用給雜志寫文章、在社交場合辯論等方式,以絕望來自娛,自己卻並不相信自己的論證,還懷著痛苦的心情自己暗中笑它。這個問題在您的心中還沒有解決,您的最大悲哀就在這裡,因為這是必須解決的。”

  “能不能在我心裡解決,並且向肯定的方面解決呢?”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奇怪地問,還是帶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微笑望著長老。

  “假使不能做肯定解決,那麽同樣也永遠不會做否定解決,您是自己知道您的心的特點的,而您的心靈的全部痛苦也就在這裡。但是您應該感謝上蒼,他給您一顆能忍受這種痛苦的高超的心,能夠去‘思考和探索崇高的事物,因為我們的住所位於天上’。願上帝賜福給您,使您的心在地上就得到解答,願上帝祝福您的行程!”

  長老舉手,想從座位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畫十字。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離開椅子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接受他的祝福,吻他的手,然後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態度堅定而嚴肅。這一舉動以及在此以前伊凡·費多羅維奇同長老的一番料想不到的談話,其中那種神秘甚至莊嚴的意味似乎使大家十分驚愕,所以有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不語,阿遼沙的臉上出現了近乎畏懼的神情。但是米烏索夫忽然聳聳肩,同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從椅子上跳起來。

  “神聖的長老!”他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我最心愛的骨肉!他是我的最尊敬的卡爾·穆爾,而剛才走進來的兒子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也就是我現在要請您代加管束的兒子,他就是我的最不尊敬的弗朗茲·穆爾[14],兩個人都是席勒的《強盜》裡的人物,而我,我自己在這種場合下就成了當權的封·穆爾伯爵[15]!請您判斷,並且加以拯救!我們不但需要您的祈禱,而且還需要您的預言。”

  “您說話不要這樣滑稽,不要一開頭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長老用微弱而疲乏的聲音回答。他顯然越來越累,看得出已經筋疲力盡了。

  “一出不體面的滑稽戲,我到這裡來時就預感到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憤怒地說,也從位子上跳起來。“對不起,尊崇的神父,”他對長老說,“我是沒有學識的人,甚至不知道怎樣稱呼您,但是您受了騙,允許我們在這裡聚會,您的心腸是太好了。家父所需要的只是出亂子,至於為什麽,他自有他的打算。他永遠有自己的打算的。不過我現在也大致知道為什麽了。”

  “他們大家,大家全責備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叫嚷道,“連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也責備我。您是責備我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責備我了!”他忽然轉身向米烏索夫說,雖然米烏索夫並沒有想打斷他的話。“他們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的錢藏在靴子裡面,欺騙他們;但是請問:難道沒有法庭了嗎?到那裡可以給你算清楚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根據你的收據、信件和契約,你該有多少,花去多少,還剩多少!為什麽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不發表意見呢?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並不是他不了解的人。這是因為大家聯合起來反對我。其實算起總帳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還欠著我的,並且不只欠一點,欠著好幾千,我掌握著一切憑據!因為他的胡鬧,弄得滿城風雨。他在以前服務的那個地方,花了一兩千盧布勾搭良家小姐,對於這類事情,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都知道,我可以提出證明的。神父,您相信不相信,他獲得了一個出身世家的高貴小姐的愛情?她有財產,她父親是他老上司,一個勇敢的立過戰功的上校,脖子上掛著帶寶劍圖案的安娜勳章。他拿婚約玷汙了女郎的名譽。現在她就在這裡,他的這位未婚妻眼下已經是孤女,但是他就在她眼前,到這裡的一個招人愛的美人家去走動。這位美人雖然同一個可敬的人物同居,但是具有獨立自主的性格,如同誰也攻不破的堡壘,完全像一位正式的太太一樣,因為她品德高尚,是的!神父,她品德高尚!可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想用金錢打開這個堡壘,所以他現在跟我這樣胡攪蠻纏,想從我身上勒索金錢,到目前已經在這個美人身上花了幾千盧布;就為了這個,還不斷地借錢,而且您以為問誰借?說不說,米卡?”

  “住嘴!”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嚷叫說,“您等我出去了再說,在我面前可不許您汙辱一位高貴的女郎。只要您膽敢提到她一句,對於她就是一種恥辱,我決不允許!”

  他喘著氣。

  “米卡!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神經質地叫著,還擠出了眼淚,“父母的祝福你都不在乎嗎?如果我詛咒你又該怎樣呢?”

  “無恥的、虛偽的人!”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瘋狂地大喊。

  “他就這樣對待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對別人更不知怎樣了!諸位,你們請聽:這裡有一個可敬的窮人,退伍的上尉,他遭到不幸,被革了職,卻不是公開的,不是經法庭裁決的,仍舊保持著一切名譽。他家中人口眾多,負擔沉重。可三個星期以前,我們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酒店裡抓住他的胡須,把他拉到街上,當眾痛打了一頓,就因為他擔任了為我辦小事情的私人代表。”

  “這全是謊話!像有那麽回事,其實都是假話!”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氣得渾身哆嗦,“爸爸!我不想為我做的事辯白;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上尉的舉動像野獸一樣,現在對於這野獸般的怒氣感到遺憾,而且十分慚愧,但是那個上尉,您的代表,曾到一位太太,就是被您稱為招人愛的美人的家裡,代表您向她提議,叫她收下您手裡的幾張由我署名的期票,向法院控訴,好在我堅持逼您算帳的時候,可以根據那幾張期票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責備我轉這位太太的念頭,可是同時自己又教她來引我上鉤!她當面對我講了,親自對我講的,還譏笑了您!您想叫我下獄,完全是因為您為了她吃我的醋,因為您自己在向這個女人求愛,這一切我也知道了,這也是她不住笑著,您聽見沒有,一面笑您,一面講給我聽的。神父們,現在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責備荒唐兒子的父親!諸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動火,可是我早就知道這個狡猾的老人是要把你們大家找來瞧亂子。我到這裡來是準備只要他對我伸手我就饒恕一切的,我饒恕別人,也請別人饒恕。但是因為他現在侮辱的不光是我,還帶上那位十分高貴的小姐,由於對她的崇拜,我連名字都不敢無故地叫出來,所以決定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當眾抖摟出來,盡管他是我的父親。”

  他再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冒火,呼吸急促。但是在修道室裡的人也全都慌亂了,除去長老以外,大家全不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司祭們臉色嚴峻,但仍等著長老來表示態度。長老坐在那裡,臉色煞白,不過並不是因為心慌意亂,而是由於病體無力。他的唇上閃出懇求的微笑;有一兩次他舉起手來,似乎想阻止發瘋的人們,自然,只要他一揮手,就足以使這出戲收場;但是他自己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麽,凝神地瞧著,想有所了解,好像自己心裡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後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感覺自己實在受了屈辱,丟了面子。

  “對於剛才鬧的這場亂子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熱烈地說,“但是我到這裡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雖然也知道是和什麽人打交道。這是應該馬上結束的!大師,請您相信,這裡揭發出來的一切詳細情節我過去都知道得不大確切,也不願意相信,現在才初次聽說。父親為了一個壞女人吃兒子的醋,自己還同那個畜生商量把兒子關進獄裡去。現在我被卷到這樣的一夥裡,我受了欺騙,我對大家聲明,我受騙的程度不在別人以下。”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像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他說到最後連連跺著腳。

  那些一輩子演戲似的裝腔作勢的老撒謊鬼,有時演得過火,會真的激動到哆嗦、哭泣起來,雖然甚至就在同時,或者剛過一秒鍾,他們就會暗自對自己說:“你是在撒謊,你這老不要臉的家夥,你現在也還是在演戲,盡管你在這‘神聖’的憤怒時刻全身發著‘神聖’的憤怒。”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皺緊眉頭,露出無法形容的輕蔑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

  “我原想……我原想,”他克制著自己輕聲地說,“同著我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侍奉他的晚年,誰知道只看到了一個荒唐的淫棍和卑賤的小醜!”

  “決鬥!”那老頭子又喊叫起來,喘著氣,說每句話都唾沫四濺,“而您,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要知道,先生,也許在你們的全族裡過去和現在都從來沒有過比您剛才把她叫作畜生的那個女人再高尚、再貞潔的女人,聽見沒有,再貞潔一點的女人!至於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既然把你的未婚妻換了這個‘畜生’,那就等於自己認定,你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個腳後跟。瞧瞧你們所說的那個畜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可恥呀!”約西夫神父忽然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恥,又可羞!”一直沒開口的卡爾乾諾夫突然用激動得發抖的少年人的嗓音喊起來,整個臉都漲紅了。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麽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啞著嗓子喊道,氣得幾乎發狂,因為高高地聳起肩膀,幾乎像個駝背。“你們說,還能再讓他玷汙大地嗎?”他用手指著老頭子,看著大家,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

  “你們聽見沒有,修士們,你們聽見這忤逆子的話沒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朝約西夫神父發作道,“這就是對您那句‘可恥!’的回答!有什麽可恥?這個‘畜生’,這個‘壞女人’,也許比你們自己還神聖些,諸位修行的司祭先生們!她也許在青年時代失過足,受了環境的引誘,但她有‘廣博的愛’,而有廣博的愛的女人是連基督也寬恕過的。”

  “基督所寬恕的不是這樣的愛。”溫和的約西夫神父也忍不住脫口說。

  “不對,是寬恕這樣的愛,就是這種愛,修士們,這種愛!你們在這裡吃素修行,自以為是有德行的人!你們吃船釘魚,每天吃一條船釘魚,想用船釘魚買上帝!”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修道室裡四面八方都嚷嚷起來。

  然而這出越鬧越不像樣的醜劇最後完全出人意料地中止了。長老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由於替他和替大家擔憂,幾乎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的阿遼沙,剛剛來得及扶住他的胳膊。長老朝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身前跪了下來。阿遼沙還以為他是因為無力才倒下的,但是完全不是。長老跪下來,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腳前完全清醒地全身俯伏、一絲不苟地叩了一個頭,甚至額角都觸到了地。阿遼沙驚得目瞪口呆,當長老起來的時候,竟來不及去扶他。長老的嘴角隱約地掛著一抹無力的微笑。

  “請原諒吧,請原諒一切!”他說,向四周的客人們鞠躬。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有一會兒像驚呆了似的站在那裡:對他下跪,這是什麽意思?最後他忽然喊了一聲:“唉,我的天!”手捂住臉,從屋裡跑了出去。所有的客人也都跟著他一擁而出,由於心情惶亂,甚至沒有對主人鞠躬道別。只有司祭們還走上前去接受祝福。

  “他為什麽下跪?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麽含義?”不知什麽原因忽然安靜下來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試著想開口,卻不敢單獨朝任何人說話。他們大家這時正從隱修庵的圍牆裡走出來。

  “我不能對瘋人院和瘋人們負責,”米烏索夫立刻惡狠狠地回答,“但是可以離您遠遠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告訴您吧,永遠離您遠遠的。剛才那位修士上哪兒去了?”

  但是“那位修士”,就是剛才請他們到院長那裡去吃飯的那一位,並沒有讓人家久等。客人們剛從長老修道室的台階上走下來,他立刻就來迎接客人,好像一直在等候他們似的。

  “費心,可敬的神父,請您代我向院長致最深的敬意,並且替我米烏索夫道歉,因為突然發生了沒有預料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不能參加他的盛筵,雖然我是誠懇地希望去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對修士氣惱地說。

  “這個沒有預料到的事——當然是指我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接嘴說,“您聽見了嗎,神父,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是不願和我在一起,要不然他是立刻會去的。您就去吧,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請您就上院長那裡去,並且祝您努力加餐!您要知道,謝絕的不是您,應該是我!回家,回家吧,回家去吃飯,我自己覺得留在這兒不合適,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我的親愛的親戚。”

  “我不是您的親戚,從來也不是,您這個下賤的人!”

  “我故意這樣說,好叫您發瘋,因為您總是不承認這門親戚。不過無論您怎樣躲閃,你到底還是我的親戚;我可以從教歷上找出證明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你如果願意,也可以留在這裡,我回頭會打發馬車來接你;至於您,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甚至為了禮貌,現在也應該到院長那裡去,為咱們在那裡鬧的事,應該去道一下歉……”

  “您是真的想走?不是說謊嗎?”

  “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在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我怎麽還敢!請原諒。諸位,我是一時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再說,我現在心裡也是又亂又慚愧。諸位,有些人的心像亞歷山大·馬其頓,另有些人的心像小狗菲台裡加。我的心就像小狗菲台裡加。我覺得心虛了!在幹了這麽場把戲以後,怎麽還能去吃飯,去狼吞虎咽修道院的湯菜?真是難為情,我辦不到。對不起!”

  “鬼知道,要是他在騙人呢!”米烏索夫沉思著停住腳,用困惑的眼光注視著正在離開的小醜。那一位轉過頭來,看見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注視著他,便用手向他送了一個飛吻。

  “您去院長那兒嗎?”米烏索夫衝口而出地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為什麽不去呢?再說院長昨天就特地邀請過我了。”

  “很不幸,我的確感到自己幾乎義不容辭地必須去吃這頓倒霉的飯。”米烏索夫還是帶著那種難耐的惱怒心情繼續說,甚至毫不理會那小修士就在旁邊聽著,“至少要為我們在這裡所乾的這些事情去道個歉,並且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您以為怎樣?”

  “是的,應該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再說家父也不會到場。”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要是令尊大人到場,那更難堪了!這頓倒霉的飯!”

  盡管這樣大家還是都去了。小修士聽著他們的話,默不作聲,只在通過小樹林的路上說了一句:院長早就在等著,已經遲了半個多鍾頭。沒有人答他話。米烏索夫恨恨地朝伊凡·費多羅維奇瞥了一眼。

  “居然像沒事人似的跑去吃飯,”他想,“真是木頭腦袋和卡拉馬佐夫式的良心。”

  七 向上爬的宗教學校學生
  阿遼沙把長老攙進了臥室,讓他坐在床上。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僅有必要的幾件家具。床是狹窄的鐵床,上面沒有墊褥,只有毛氈。角落裡神像旁擺著一個誦經台,上面放著十字架和福音書。長老無力地在床上坐下來;眼睛灼灼發光,困難地喘著氣。坐下後他凝神看了阿遼沙一眼,似乎在尋思著什麽。

  “你去吧,親愛的,你去吧。我有普羅菲裡就夠了。你快去。那裡需要你。你到院長那裡去,吃飯的時候在旁侍候一下。”

  “讓我留在這兒吧。”阿遼沙用懇求的聲音說。

  “你在那裡有用些。那裡還不會和睦。你去侍候一下,是有用處的。等魔鬼一抬頭,你就讀禱詞。你要知道,好孩子(長老愛這麽稱呼他),將來這裡也不是你久居之地。一等到上帝把我招了去,你就離開修道院吧,徹底離開。”

  阿遼沙哆嗦了一下。

  “你怎麽啦?這裡暫時不是你的地方,我祝福你到塵世去修偉大的功行。你還要走很長的歷程。你還應該娶妻,應該的。在回到這裡來以前,你應該經歷一切,還要做好多事情。但是我毫不懷疑你,所以送你出去。願基督和你同在。你不拋棄上帝,上帝也不會拋棄你。你會看到極大的痛苦,並且會在這種痛苦中得到幸福。我對你的遺言就是:要在痛苦中尋找幸福。你去工作,不眠不休地工作吧。永遠記住我剛才的話,因為雖然我還會同你談話,但是我還能活著的時間不但要論天,甚至要論鍾點的了。”

  阿遼沙的臉上又顯示出強烈激動的表情。他的嘴角哆嗦著。

  “你怎麽又來了?”長老溫和地微笑了一下,“讓俗世的人們用眼淚去送他們的死者吧,我們這裡對於升天的神父是為他感到欣慰。感到欣慰,而且為他禱告。你離開我吧。我該禱告了。走吧,快去。待在你的哥哥們身邊。不是一個,要盡量離兩個人都近些。”

  長老舉手祝福。再不同意是不可能的了,雖然阿遼沙極想留下來。他還想問一下,問題甚至都已經到了嘴邊:“向德米特裡大哥下跪叩頭究竟是什麽意思?”然而他不敢問。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長老會不等他發問,自動向他解釋的。然而,他顯然不想這樣做。但阿遼沙對這一跪感到十分驚愕。他盲目地相信這裡面有神秘的含義,神秘的也許是可怕的含義。當他走出庵舍的圍牆,忙著想在院長請客吃飯開始以前趕到修道院的時候(當然只是去在桌旁侍候一下),他突然感到心裡難受得一陣發緊,立時停下步來:長老預言自己將死的話似乎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長老既然預言過,而又說得那麽確鑿的事,是無疑一定要發生的。阿遼沙對這抱著神聖般的信仰。但是如果沒有了長老,他將怎麽辦呢:他怎麽能看不見他,聽不到他呢?他將到哪裡去?長老囑咐他不要哭,而且離開修道院。天呀!阿遼沙長久沒有感到過這樣厲害的煩惱了。他加緊步子穿過庵舍和修道院之間的那個樹林,為了逃避這些念頭在心上的重壓,他開始觀看林中小路兩旁參天的古松。路並不長,五百步遠,不會再多。在這種時候是不會碰見誰的,但是在小路的第一個拐彎處,他看見了拉基金。拉基金正在等候著什麽人。

  “你是在等我嗎?”阿遼沙趕上前問。

  “正是等你,”拉基金冷笑了一下,“你忙著到院長那裡去。我知道,那裡有飯吃。自從招待主教和帕哈托夫將軍以來,你記得不記得,這樣的筵席還沒有過呢。我不到那裡去,你去吧,去端湯送菜。阿歷克賽,你告訴我:那場夢幻是什麽意思?我正想問你這件事。”

  “什麽夢幻?”

  “就是朝你哥哥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下跪的事。而且還用額頭碰地!”

  “你說的是佐西馬神父嗎?”

  “是的,是說佐西馬神父。”

  “額頭碰地?”

  “啊,說得有些不敬!就讓它不敬吧。總之,那場夢幻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米沙。”

  “我早知道他是不會對你解釋的。這裡自然沒有什麽奧妙的東西,好像只是老一套的故弄玄虛。但是這個把戲是有意識耍的。這一來,城裡所有那班善男信女就會議論起來,會弄到全省都議論紛紛:‘這場夢幻究竟是什麽意思?’據我看來,老人的目光真是十分銳利:他嗅到了犯罪的氣味。你們那裡發出臭味來了。”

  “什麽犯罪?”

  拉基金顯然肚裡憋著一些話很想說出來。

  “你們那小小的一家子中間會發生這事——發生犯罪。它會在你的哥哥們和你那有錢的父親之間發生。長老就因為這個用額頭碰一下地,以防將來萬一發生什麽事情。以後只要出點什麽事情,人們就會說:‘哎呀,這正是那個神聖的長老早已料到並且預言過的。’其實他額頭碰一下地,這裡面有什麽預言呢?可是不,他們會說這是一種象征,一種比喻,還有鬼知道是什麽!這樣他就會聲名遠揚,永遠留在人們心裡:人們會說,他預見到了犯罪,也點出了犯人。狂人都是這樣的:他們對酒店畫十字,朝教堂扔石頭。你的長老也是這樣:把正經人用棒子趕走,對凶手叩頭。”

  “犯什麽罪?哪一個凶手?你在說些什麽啊?”阿遼沙一下子呆住不走了,拉基金也停住了腳步。

  “哪一個?好像你不知道似的。我敢打賭,你自己也已經想到過這一層。說起來這倒很有意思。你聽著,阿遼沙,雖然你總是腳踏兩隻船,可是你永遠說實話,你回答我:你想到過這件事沒有?”

  “想到過的。”阿遼沙低聲回答。連拉基金也感到有點發窘了。

  “你怎麽啦?難道你真的想到過嗎?”他叫道。

  “我……我倒不是真的想到過,”阿遼沙囁嚅地說,“是你剛才開始那樣奇怪地說起這件事情來的時候,我才覺得我自己也已經想到過了。”

  “你瞧,你的話說得很明白,你瞧見沒有?是不是在今天看見了你父親和米欽卡哥哥的時候,就想到了犯罪?這麽說來,我沒有弄錯嗎?”

  “等等,等等,”阿遼沙驚慌地打斷他的話說,“你是從哪兒看出這個來的?而且首先的問題是,你為什麽對這樁事這麽關心?”

  “兩個問題各不相關,卻是自然的。讓我來分別回答吧。為什麽我看了出來?要不是我今天忽然完全了解了你大哥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下子,忽然完全了解了他的整個為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看出來的。從某個特點上,我把這人一下子整個地抓住了。這類十分直率而又欲念極強的人身上,有一種特點是萬萬不可忽視的。弄得不好——弄得不好,他甚至會用刀子捅自己的父親。而你的父親又是一個酒色無度的荒唐鬼,從來不知深淺好歹,一下子攔不住,兩個人都會掉進泥坑裡去的。”

  “不,米沙,不,如果只是這一點,那麽你倒使我放心了。事情還不至於弄到這一步。”

  “那你又為什麽渾身發抖呢?你明白那裡面的奧妙嗎?盡管他,米欽卡是一個直爽的人(他愚蠢,但卻直爽),然而他是個好色之徒。這是他的特點,也是他的整個內在實質。這種下賤的淫念是父親遺傳給他的。阿遼沙,我就是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你怎麽會是那麽個童男子?你不也姓卡拉馬佐夫嗎?在你們這一家人身上,色欲的強烈已達到了發燒的程度。現在這三個好色之徒眼睛互相盯著,懷裡揣著刀子。三個人已經冤家路窄了,你也可能是第四個呢。”

  “你是看錯這個女人了。德米特裡……是瞧不起她的。”阿遼沙說,似乎打了個冷戰。

  “你說格魯申卡嗎?不對,老弟,並不是瞧不起。他既公然放棄自己的未婚妻去追她,那就絕不會瞧不起。這裡面……這裡面,老弟,有點你現在還不懂的東西。一個男人愛上了某種的美,女人的身體,甚至只是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這是好色之徒會了解的),是會為了她出賣親生兒女、出賣父母、出賣俄羅斯的。本來是老實的,會去偷東西;本來是溫和的,會殺人;本來是忠誠的,會叛變。女人小腳的歌頌者普希金常在詩篇裡歌頌小腳;有的人不歌頌,但一見著小腳就不能不渾身發顫。而且不僅限於小腳。老弟,這裡單單瞧不起是沒有用的,即使他真的瞧不起格魯申卡。一面瞧不起,一面還是離不開。”

  “這點我懂。”阿遼沙忽然脫口而出。

  “真的嗎?既然你一開口就說你懂,那麽可見你是真懂得了,”拉基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說,“你這是不經意地說出來的,這是脫口而出的。這樣的承認就更顯得重要:這就說明,你對這類事已經是熟悉的了,你已經想過,想過情欲的事了。好一個童男子!阿遼沙,你是不大說話的,你是聖徒,我承認;但你雖不大說話,卻鬼知道你肚皮裡什麽事情不明白,什麽事情沒想過!一個童男子,卻鬼心眼兒那麽多,我早就在觀察著你了。你不愧姓卡拉馬佐夫,你是地道的卡拉馬佐夫,由此看來,血統和遺傳真有關系啊!從父親方面傳來的是好色,母親方面傳來的是瘋狂般地虔信。你為什麽哆嗦?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你知道不知道,格魯申卡請求我:‘你領他來。’這個‘他’就是指你‘讓我把他身上的修道服剝下來’。她還不住地懇求:‘你領他來呀,你領他來呀!’我老是想:她為什麽對你這樣感興趣?你知道,她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啊!”

  “你替我向她致意,說我不能去。”阿遼沙勉強微笑了一下,“米哈伊爾,你把開頭說的話說完了,我再把我的想法告訴你。”

  “有什麽說完不說完,一切都明明白白,老弟,這全是老生常談了。如果連你心底裡也好色,那還用說你的胞兄伊凡嗎?他也姓卡拉馬佐夫。你們卡拉馬佐夫一家的全部問題就在於好色、貪財和發瘋!現在你的哥哥伊凡不知為了什麽莫名其妙的愚蠢打算,在那裡開玩笑,發表神學的文章,盡管自己是無神派,而且這種行為之卑鄙也是他,你的這位哥哥伊凡自己所承認的。此外,他還想搶奪他哥哥米卡的未婚妻。這個目的大概也是會達到的。不但如此,還得到米欽卡本人的同意,因為是米欽卡自己想把未婚妻讓給他,以便把她甩脫,好趕緊去找格魯申卡。而這一切都是在高尚和公正無私的外表底下做出來的,你要注意這一點。這些人可真是糟糕透頂了!鬼才搞得清你們是怎麽回事:自己意識到卑鄙,可又自己往卑鄙裡鑽!你再聽下去:現在你父親這老頭子又正在跟米欽卡作對。因為他忽然對格魯申卡著了迷,只要一看到她,就口水直流。他剛才就是因為她,才在修道室裡鬧出這麽大一場亂子,只因為米烏索夫叫了她一聲‘淫蕩的畜生’。他追求得比雄貓叫春還厲害。以前她隻受雇替他乾點酒店裡的曖昧的小差事,現在他忽然摸透了、看清了她,就發起狂來,向她提出許多建議,自然不是乾淨的建議。他們父子兩人一定會狹路相逢的。格魯申卡現在對兩個人都沒有答應,暫時還是兩面搖擺,逗弄著兩個人,看一看跟誰更有好處,因為從父親那裡雖然可以撈到許多錢,但是他不會娶她,到最後也許會發猶太人的脾氣,把錢袋扎得緊緊的。在這方面,米欽卡也有他的長處:他沒有錢,卻能娶她。是的,會娶她的!他會拋棄未婚妻,高貴有錢,上校的女兒,美貌無雙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娶那個市議長、淫蕩的粗人、老商人薩姆索諾夫以前的姘婦格魯申卡。這團亂麻,真的會弄出刑事糾紛來的。你的胞兄伊凡就等著這個機會,好吃到甜頭:得到他苦苦思慕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同時又弄到她的六萬盧布嫁資。這作為一個開頭,對於像他這樣的小人物、窮光蛋來說,也就夠美的了。你還要注意:這不但不得罪米欽卡,反倒會使他終生感激不盡。我確切知道,還在上個星期,米欽卡在酒店裡和吉卜賽女人一起喝醉了酒時,就自己高聲叫嚷過,說他不配和未婚妻卡捷琳娜結合,只有兄弟伊凡才配得上。至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對於像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迷人的男子最終總是無法拒絕的;她現在已經開始在他們兩弟兄之間猶豫不決了。這個伊凡是用什麽把你們大家迷惑得對他五體投地地崇拜的呢?他還笑你們,仿佛說:我多得意,你們破鈔,我得甜頭。”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麽說得這樣肯定?”阿遼沙忽然皺起眉頭,嚴厲地問。

  “但是為什麽你要這樣問,而且預先就怕我回答呢?那就是說,你自己也承認我說的是實話。”

  “你對伊凡沒有好感。伊凡是不會受金錢誘惑的。”

  “真的嗎?那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呢?這裡還不單單是錢的問題,盡管六萬盧布嫁資也是很誘惑人的東西。”

  “伊凡的眼光要比這遠大些。伊凡不會為了幾萬盧布受誘惑。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錢,不是安靜。他也許是在尋求苦難。”

  “這又是什麽怪念頭?唉,你們……真是貴族!”

  “米沙,你知道他的心靈亂。他的腦子著了迷。他有重大的思想問題沒能解決。他是不需要百萬家私而需要解決思想問題的那種人。”

  “阿遼沙,你是個文抄公,你說的是長老的話。這是伊凡給你們出的謎語!”拉基金懷著顯然的惡意大聲說。他甚至變了臉色,嘴角也扭歪了。“而且是一個愚蠢的謎語,犯不上去猜。動一動腦筋就可以明白。他的文章既可笑又荒唐。剛才聽到他那段愚蠢的學說了嗎:‘既沒有靈魂不死,就沒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順便說一說,你記不記得?你的哥哥米欽卡還大聲說:‘我要記住!’這是一個誘惑人的學說,為渾蛋們預備的……我罵起人來,這很不好,不是為渾蛋們預備的,是給一般裝腔作勢的學究、懷著‘無法解決的思想難題’的人們預備的。他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全部論點只是‘一方面不能不承認,另一方面又不能不自行意識到!’。他的整個學說是卑鄙的!人類自己會找到力量,為了美德而生活,即使並不信仰靈魂不死也無妨!在愛自由,愛平等,友善之中可以找到它……”

  拉基金說得激動起來,幾乎不能自製,但是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突然住了口。

  “嗯,夠了。”他比剛才更加勉強地微笑了一下,“你笑什嗎?你以為我是一個庸人嗎?”

  “不,我根本不認為你是個庸人。你聰明,但是……別往心裡去,我這是沒來由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你會激動起來,米沙。從你的激昂的樣子,我猜到你自己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不是無動於衷的,我早就疑惑著,所以你不愛伊凡哥哥。你是吃他的醋吧?”

  “你再加上一句:你還為了她的金錢吃醋。好不好?”

  “不,我並不加上關於金錢的話,我不想氣你。”

  “我相信,既然你這樣說了。但是不管怎樣,你和你的哥哥伊凡都見鬼去吧!你們全都不會明白,不管有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人們也可以對他沒有好感的。我為什麽要對他有好感呢?真莫名其妙!他曾經賞光罵過我。我為什麽沒有權利罵他呢?”

  “我從來沒有聽見他曾說過你什麽話,好話壞話都沒有;他完全沒有說到你。”

  “我可聽說前天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把我編排得一錢不值。哼,你瞧他對鄙人是多麽關注。老弟,既有這樣的事情,我就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醋了!據他的高見,在最近的將來,如果我不決心剪發就大司祭的職務,就一定會到彼得堡去,加入一家大雜志社,而且一定會參加批評欄,寫上十幾年的文章,最後把這家雜志社轉到自己手裡。然後,當我重新發行這家雜志的時候,一定會走自由主義和無神派的路子,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甚至發出一兩點社會主義的火花,但是要十分小心,也就是說,實際上兩邊都不得罪,隻瞞過愚人的耳目。根據你這位哥哥的說法,我的最終成就是:盡管有社會主義的色彩,卻並不妨礙我把雜志預訂費存在自己的名下,碰到機會在某個猶太人指導之下搞點買賣,直到在彼得堡蓋起一所大廈,把雜志社也搬進去,把剩下的幾層樓租給房客。他甚至連大廈的地點都給定好了:就在涅瓦河的新石橋附近,這橋聽說最近正在計劃修築,是從鍛造廠大街通到維堡區的。”

  “哎呀,米沙,這一切也許真會應驗的,甚至會一字不差哩!”阿遼沙忽然大聲說,忍不住快樂地發笑。

  “您也嘲弄起我來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

  “不,我是說笑話,對不起。我想的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對不起:誰會對你轉告得這麽詳細?你從誰那裡聽來的?當他談論你的時候,你總不會親自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吧?”

  “我不在那裡,可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場,我親耳聽見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說的。既然你願意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他不是直接對我說的,是我偷聽來的,自然並不是有意要這樣,因為當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隔壁屋裡的時候,我一直坐在格魯申卡的臥室裡不敢出來。”

  “啊,是的,我忘了她是你的親戚。”

  “親戚?格魯申卡是我的親戚?”拉基金忽然叫起來,臉漲得通紅,“你發瘋了嗎?神經有毛病吧!”

  “怎麽?難道不是親戚嗎?我聽人說是這樣的……”

  “你會從哪兒聽說這樣的事?哼,你們這些卡拉馬佐夫家的先生,自己誇耀是家世久遠的大貴族,可是你父親卻跑來跑去在人家飯桌旁當小醜,求人家恩賜,在廚房裡找碗飯吃。就算我只是牧師的兒子,在你們貴族面前連草芥也不如,但是不必這樣快樂而又放肆地侮辱我吧。我也有名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不可能是格魯申卡的親戚,一個娼妓的親戚,請你明白這一點!”

  拉基金真氣極了。

  “請原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萬想不到你會這樣生氣。再說,她怎麽是娼妓呢?難道她是……這類的女人嗎?”阿遼沙忽然臉紅了,“我再對你說一遍:我真的聽人家說你們是親戚。你常到她家去,又自己對我說你同她沒有愛情的關系。我從來沒有想到,你竟會這樣瞧不起她!難道她真的該受輕視嗎?”

  “我到她家去自有原因,這不乾你的事。關於親戚一層,不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父親,倒說不定會把她和你拉成親戚關系的,可不是和我。哦,我們到了。你最好到廚房裡去吧。哎喲!什麽事情?那邊出了什麽事情?來晚了嗎?他們大概不至於吃得這樣快吧?是不是又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搗起亂來了?一定是這樣。那不是你父親?在他後面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們從院長屋裡衝出來擠著往外走。伊西多爾神父從台階上朝他們的背後吼叫。你的父親也吼叫著,還揮舞著手。一定在罵人。噢,你瞧,米烏索夫也坐上馬車要走了,你瞧,已經走了。連馬克西莫夫地主都在跑。一定出了亂子,這麽說,根本沒有吃飯!是不是他們把院長給揍了?要不然也許是他們挨了揍了!這才該哩!”

  拉基金並沒說錯。真的出了亂子了,一個前所未聞、出人意料的亂子。而一切都出於“靈機一動”。

  八 亂子
  當米烏索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一道走進院長房間的時候,他這個真正體面而高雅的人心裡,很快地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高雅心理,他開始覺得生氣很可恥。他暗地感到,既然自己實際上早該對這個卑賤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輕視到極點了,那又何必在長老的修道室裡為他失去冷靜,以致弄到像剛才那樣不能自製。“至少修士們是沒有什麽錯處的,”他在院長屋外的台階上忽然決定,“如果這裡也都是些體面人,這位當院長的尼古拉神父大概也出身貴族,為什麽不對他們和氣些,親熱些,客氣些呢?我不再辯論了,甚至準備唯唯諾諾,用和氣來吸引人,並且……並且……最後向他們證明,我不是這個伊索、這個小醜、這個滑稽戲子的同夥,我和他們大家一樣,是上了當。”

  關於爭論中的伐木、捕魚這些事(林子和河究竟在哪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決定對他們完全讓步,一勞永逸,今天就了結,再說這一切也根本不值幾個錢,於是決計撤回對修道院提出的訴訟。

  所有這些善意,在他們走進院長的餐室的時候,更加確定了。其實院長並沒有餐室,因為實際上這所房子只有兩個房間,當然,比起長老那裡來,要寬敞而且方便得多。但是屋內的陳設也沒有特別舒適的地方:家具包著皮子,是紅木的,二十年代的舊式樣,連地板都沒有漆過。然而一切都乾乾淨淨,窗台上有許多珍貴的花草。此刻顯得最奢侈的自然還是一張陳設豪華的飯桌,雖然這也只是相對地講:桌毯是清潔的,餐具是亮晶晶的;有三種烤得很好的麵包,兩瓶葡萄酒,兩瓶修道院裡出產的出色的蜜,一大玻璃瓶修道院裡自做的、附近聞名的酸汽水。但沒有伏特加酒。據拉基金後來講,這次的這頓飯預備了五道菜:鱘魚湯外加魚餡油酥餃,做得似乎十分別致的美味白煮魚,隨後是紅魚丸子、冰激凌和什錦煮水果,最後是涼粉凍。這是拉基金忍不住,特地到院長的廚房裡轉了一下才打聽出來的。他同廚房裡也有關系,他到處有熟人,到處有人給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顆很不安靜的、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有相當的能力,但由於自視過高,把這種能力神經質地誇大了。他確切知道自己將做出某種事業,但使十分愛他的阿遼沙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好友拉基金並不誠實,卻又毫無自知之明,相反地,還因為自知不會偷竊桌上的錢,就完全肯定自己是最最誠實的人。在這一點上,不但阿遼沙,就是世上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拉基金是小人物,沒資格赴宴,但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還有另一位司祭,都接到邀請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卡爾乾諾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院長的餐室裡等著了。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在一旁等候。院長走到屋子的中央來接客人。他是一個細高個子還很強壯的老人,黑發裡夾著許多銀絲,一張長形的、苦修士一般的嚴肅的臉。他默默地向客人們鞠躬致意,但是他們這一次卻走近前去接受祝福。米烏索夫甚至索性想去吻吻他的手,但是院長不知怎麽在那一刹那縮回了手,結果沒有吻成。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卡爾乾諾夫這一次卻行了全套的祝福禮,老老實實,照普通農民的樣子吻手作聲。

  “我們應該深深地道歉,大師,”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殷勤地露齒微笑,語調卻還是嚴肅而恭敬的,“道歉的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前來,而您邀請的我們那個同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不能來;他不能不辭謝您的賞賜,並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佐西馬神父的修道室裡,在同他兒子發生不幸的家庭爭執時弄得忘乎所以,說了幾句很不適當的話,總而言之,是十分不體面的話,關於這事(他望了望司祭們),大概大師也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承認不對,深為後悔,感到羞恥,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請我們,我和他的公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您表示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而且打算以後再設法補救,現在他懇求您為他祝福,請您忘記已發生的事情。”

  米烏索夫沉默了。他說完這一大套話的最後幾句時,自己十分滿意,心裡連剛剛發火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又重新完全誠懇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說:
  “對他的不到場,我深表惋惜。也許他如果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就會愛我們,正和我們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用飯。”

  他站到神像的面前,開始朗誦禱詞。大家恭敬地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別搶前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顯得格外虔誠。

  可是就在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鬧了一次最後的惡作劇。應該注意到,他確乎想走,而且實在感到在長老的修道室內做出這樣可恥的行為以後,不能仍像沒事人似的到院長那裡去吃飯。他倒不是自覺慚愧,深自譴責,也許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他總覺得去吃飯卻有點不體面。然而,等到他那輛軋軋作響的馬車開到客店台階旁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在上車,卻忽然止住了。他想起了他在長老那裡所說的話:“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醜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來扮演小醜吧,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愚蠢、還卑鄙。”他是想為自己的醜行而向所有的人復仇。這時他忽然想起,還在以前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問他:“你為什麽這樣恨這個人?”他當時就以小醜式的厚顏無恥信口答道:“為什麽嗎?的確,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麽壞事,但是我卻對他做過一樁最沒良心的壞事,而一旦做了,就正為了這個而立刻恨上他了。”現在想起這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又惡毒地暗笑了。他的眼睛閃光,甚至嘴唇都顫動起來。“既然開了頭,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突然下了決心。這時他心靈深處的感覺可以歸結為下面的幾句話:“現在既已無法恢復自己的名譽,那就讓我再無恥地朝他們臉上吐一口唾沫,表示我對你們毫不在乎,這就完了!”他吩咐馬車夫等一等,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一直走到院長那裡。他還沒十分明確自己要做什麽事,但知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只要稍微有個由頭,就立刻會做出某種極端的醜行來。但是也就止於醜行,絕不會是什麽犯罪,或者會受到法律製裁的行動。在最後關頭,他永遠會自行克制,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驚奇。當他在院長的餐室裡出現時,禱詞剛剛念完,大家正要入座。他站在門檻邊,看了這夥人一眼,發出惡毒而無禮的長笑,毫不畏懼地看著大家的眼睛。

  “這些人還以為我走了,可我不是就在這兒嗎?!”他朝整個大廳嚷了一聲。

  有一會兒大家都瞠目直視著他,默不作聲,忽然間大家都預感到,他馬上就要鬧出荒唐討厭的事,鬧出真正的亂子來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從最溫和寬容的情緒立刻轉為最憤恨的情緒。他的心裡已經平息、寧靜下來的一切,一下子又全都復活過來,湧了上來。

  “不行,我不能忍受這個!”他嚷道,“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

  血衝上他的頭腦。他連話都說不清了,不過,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麽言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說‘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可是,他究竟不能什麽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大師,我可以進來嗎?您能接待我做座上客嗎?”

  “我誠懇地邀請,”院長回答說,“諸位!請許我,”他忽然補充說,“出於至誠地懇請你們忘掉偶然的口角,在我們這簡慢的飯席上恢復愛和親人間的和睦,並且祈禱上帝……”

  “不,不,不可能。”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似乎心不在焉地喊道。

  “既然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不能,那麽我也不能,我也不準備留下吃飯。我是打定了這個主意來的。現在我要到處跟著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您要是走,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我也走;您要是留下,我也留下。院長,您說‘親人間的和睦’這句話特別刺痛他的心,因為他不承認他是我的親戚!對不對,馮·佐恩?原來馮·佐恩也在這裡。您好呀,馮·佐恩。”

  “您……這是對我說話嗎?”地主馬克西莫夫吃了一驚,喃喃地說。

  “自然是對你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不對你對誰,院長總不會是馮·佐恩吧!”

  “可是我也不是馮·佐恩,我是馬克西莫夫。”

  “不,你是馮·佐恩。大師,您知道馮·佐恩是什麽東西嗎?有這麽一個刑事案件:他在一個淫窟裡——你們這裡好像對於這種地方是這樣稱呼的,遭別人謀財害命,盡管他已經德高望重,卻仍舊被別人裝箱密封,編上號碼,放在行李車裡從彼得堡運到莫斯科去。釘箱子的時候,淫婦們還唱著歌,奏著豎琴,不對,是奏鋼琴。這一位就是那個馮·佐恩。你是從死裡復活了過來,對不對,馮·佐恩?”

  “這是怎麽回事?這是什麽話?”司祭們中間傳出了這樣的語聲。

  “我們走吧!”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朝卡爾乾諾夫大聲喊道。

  “不,等一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尖聲地接口說,又向屋裡走了一步,“容我也把話說完了。在修道室裡我得了好名聲,好像我有不敬行為,就因為我說到了船釘魚。我的親戚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說話中高貴更多於誠實[16],相反地,我卻喜歡在我的話裡誠實更多於高貴[17],而且看不起高貴[18]!對不對,馮·佐恩?院長,我雖然是小醜,而且也正在演小醜,但是我是正直的騎士,願意有話直說。是的,我是正直的騎士,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卻隻想受傷的自尊心,別的什麽也不想。我前幾天就想到這裡來了,來看一看,說說我的心裡話。我有一個兒子——阿歷克賽在這裡修行;我是父親,我關心他的命運,也應該關心。我總是一面聽著,一面做戲,但暗地裡也悄悄地在看,現在我要對你們表演最後的一幕。我們這裡是怎麽個情形呢?我們這裡,凡是倒下的就讓他躺著去。我們這裡,只要一旦倒了下去,就永世不得翻身。這不行!我願意站起來。神父們,我對你們很憤怒。懺悔是一種偉大的聖禮,連我也對它萬分崇敬,頂禮膜拜,可是現在大家忽然都在修道室裡跪下,出聲地懺悔。難道可以準許出聲懺悔嗎?聖父們規定懺悔應該對著耳朵進行,那樣你的懺悔才能成為聖禮,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要不然,叫我怎麽當著眾人對他說明,譬如說,我做了什麽什麽,也就是說,我做了這個那個,您明白了嗎?有時候這是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的。要是說出來那就真成了亂子了!不行,神父們,這樣下去,我們要被你們拉到鞭身教裡去了。我只要有機會,就要上書宗教會議,同時我也要把我的兒子阿歷克賽領回家去。”

  這裡應該下個注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善於辨識風向的。曾經有個惡毒的謠言,甚至還傳到了主教那裡(這謠言不但涉及我們的修道院,也牽涉到實行長老製的別的修道院),說是長老過於受尊崇甚至損害了院長的地位,又說長老們濫用懺悔的聖禮,等等。這是一種無稽的指責,當時在我們這裡和其他地方都漸漸地自行消滅了。但是愚蠢的魔鬼抓住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引誘他沿著神經質的道路愈來愈深地陷到無恥的深淵裡去,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一點也不懂的那個已經過時的責備附耳告訴了他。他本來就說不清這個問題,加上這一次也沒有人在長老的修道室裡跪下,高聲地懺悔,所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並沒有具體眼見這類事情,只是憑著記得的老謠言和傳說胡謅一氣罷了。但是在說完了這些蠢話以後,他自己也感到說得未免太離奇,忽然又想立刻對聽話的人,尤其是對自己證明,他說的並不是胡謅。雖然他深知繼續往下說的每句話,都將更離奇地把同樣的胡謅加到已經說過的胡謅上去,但是他像從山上滾下的石頭一般,已經不由自己了。

  “真可恥!”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嚷道。

  “對不起,”院長忽然說,“古話說得好:‘有人對我大說壞話,甚至說些極難聽的話。但我聽了以後自語道:這是耶穌的懲戒,是他遣來醫治我虛妄自大的靈魂的。’因此,我們萬分地感謝您,尊貴的客人。”

  說著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深地鞠了一躬。

  “得啦,得啦!假道學,老一套!老調調,老手法!老一套的虛情假意,千篇一律的點頭哈腰!我們知道這一類的點頭哈腰!‘口蜜腹劍’,像席勒的劇本《強盜》裡說的那樣。神父們,我不愛虛偽,只求真理!然而真理不在船釘魚裡面,這一點我公開說過!修士們,你們為什麽吃齋?你們為什麽希望靠這個取得天上的賞賜?這樣可以取得賞賜,我也要吃齋的!不,修士,你應該立身行善,做有益社會的事情,不要關在修道院裡吃現成飯,不要期待天上的賞賜,這要困難得多。院長,我也會有條有理地說的。你們這裡預備了什麽東西?”他走到桌旁說,“老牌陳葡萄酒,葉利謝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裝蜜酒。哎呀,神父們!這可不像小船釘魚。神父們真擺出了一些好酒,哈,哈,哈!可這都是誰供給的?是俄羅斯的農民和做工的,他們硬從家庭和國庫收入中摳出自己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掙到的幾文小錢,送到了這裡!神父們,你們在喝人民的血!”

  “您說這種話實在太不成體統了。”約西夫神父說。佩西神父始終保持著沉默。米烏索夫從屋裡衝了出去,卡爾乾諾夫跟在後面。

  “神父們,我也跟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走!我再也不到你們這裡來,跪著請我也不來了。我曾捐過一千盧布,你們又鼓出眼珠想要更多的,哈,哈,哈!不,我再也不捐了。我要為我的已經失去的青春、為我所受的一切侮辱報仇!”他帶著一種裝腔作勢的激動情緒拍著桌子,“這個修道院對我的生活起過很大的影響!它曾經使得我流了許多悲苦的眼淚!你們嗾使我的妻子,瘋癲病的女人起來反對我。你們在大小教堂裡詛咒我,在四郊各處散播我的壞話!夠了,神父們,現在是自由主義的時代、輪船鐵路的時代。不要說幾千盧布、幾百盧布,連幾百個戈比,你們也不要想再從我手裡拿到了!”

  這裡又應該下個注腳:我們的修道院根本就從來沒有對他的生活起過什麽特別的影響,也從來不曾使得他流過什麽悲苦的眼淚。但是他被自己裝出來的眼淚弄得入了迷,一時間幾乎自己也相信是真的,甚至差一點感動得要哭;但是就在這一刹那,他感到現在是該轉圜的時候了。院長聽了他那惡毒的謊話,低著頭,又一次莊嚴地說:
  “《聖經》又說:‘只是我告訴你們……詛咒你們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我們也要照這樣去做。”

  “得啦,得啦,得啦!又是反省自己呀等那一套無聊的廢話!你們去反省吧,神父們,我可要走了。我還要運用我做父親的權利,把我的兒子阿歷克賽叫回去,永不再來。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的可敬的兒子,請容我命令你跟我回去,馮·佐恩,你留在這裡做什麽?立刻跟我進城去。我家裡要快樂得多。只有一俄裡路,我不給你吃素油,會給你一盤小豬肉飯的,我們好好兒吃一頓,喝白蘭地、蜜酒,還有草莓酒。喂,馮·佐恩,不要放過自己的幸福!”

  他一邊喊,一邊指手畫腳地走出了門。就在這個時候,拉基金看見他走了出來,便指給阿遼沙看。

  “阿歷克賽!”父親看見了他,遠遠地喊叫,“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全都搬回來,把枕頭和被褥都帶著,以後不許你再來。”

  阿歷克賽一下子呆住了,他一聲不響注意觀察著這出戲。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鑽進了馬車,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後面跟著沉默而陰鬱地坐到車裡,甚至沒有轉身向阿遼沙道別。但是這裡又發生了一個滑稽的、近乎不可思議的場面,作為這出戲的尾聲。地主馬克西莫夫忽然趕到馬車踏腳板旁邊來。他生怕遲到,是喘著氣跑來的。拉基金和阿遼沙看見他跑著的樣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左腳還踩在踏板上,他竟慌忙得急不可待地把一隻腳踏上去,一手抓住馬車夫的座台,就要跳進馬車裡去。

  “我也跟你們去,我也跟你們去!”他嚷著,一面跳,一面發出咯咯的、快樂的笑聲,臉上放光,露出不顧一切的樣子,“把我也帶去吧!”

  “我不是說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高興地說,“這就是馮·佐恩!這是死裡逃生的真正的馮,佐恩!你是怎麽從那裡掙脫出來的?你怎麽在那兒活像是個馮·佐恩,可又能逃開不吃那頓飯?你真長著個銅腦殼哩!我也有個硬腦殼,老弟,可是,對你的腦殼我還是感到驚奇!跳上來,快跳上來!放他進來,伊凡,會有樂子瞧的。他可以對付著躺在我們的腳底下。你可以躺下的,是不是,馮·佐恩?要不然讓他跟車夫一塊兒坐在趕車座上。跳到趕車座上去,馮·佐恩!”

  但是已經坐下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聲不吭,忽然用全力朝馬克西莫夫的胸前擊了一拳,打得他飛出一丈開外,只是偶然才沒有倒在地上。

  “快走!”伊凡·費多羅維奇惡狠狠地對馬車夫喝道。

  “你乾嗎?你乾嗎?你為什麽對他這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起火來,但是馬車已經走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答。

  “你這人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沉默了兩分鍾,朝兒子斜了一眼,又說起來,“到修道院來這件事是你自己發動的。你自己慫恿的,自己讚成的。為什麽你現在又生氣?”

  “您說夠廢話了,現在休息一會兒吧。”伊凡·費多羅維奇厲聲說。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沉默了有兩分鍾光景。

  “現在喝一點白蘭地才好呢。”他像勸誘似的說。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理他。

  “到家以後,你也喝一點。”

  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是默不作聲。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等了兩分鍾:“我一定要把阿遼沙從修道院裡叫回來,盡管你們會很不痛快,敬愛的卡爾·馮·莫爾。”

  伊凡·費多羅維奇輕蔑地聳聳肩膀,轉過身去,開始眺望道路。兩人以後一直到家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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