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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二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1》(2)
  一個家庭的歷史
  —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老費多爾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慘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聞一時(我們縣裡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哩)。關於那個案子,請容我以後再細講。現在我所要敘述的,就是這位“地主”(我們縣裡這樣稱呼他,雖然他幾乎有生以來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領地上住過),這是一個雖然古裡古怪但是時常可以遇見的人物,是一個既惡劣又荒唐,同時又頭腦糊塗的人的典型。不過,他這類糊塗人卻會非常高明地經營他自己的財產,而且大概也只有在這類事情上十分在行。譬如說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初差不多什麽也沒有,他是個最起碼的小地主,常跑到別人家去吃閑飯,搶著做人家的食客,但在他死的時候,卻積攢了十萬盧布的現錢。不過盡管如此,他仍舊一輩子都可以說是我們全縣中一個最頭腦不清的狂人。我還要重複一句:他並不愚蠢;這類狂人大都是十分聰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渾噩,還是一種特別的、帶有民族特色的渾噩。

  他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兒子,長子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第一位太太生的,其余兩個,伊凡和阿列克賽,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於有財有勢的貴族米烏索夫家,也是我們縣裡的地主。一個富有嫁資,既聰明美麗,又活潑快樂的小姐,怎麽竟會嫁給這種像人們常叫的、不值錢的“廢物”,我也不多說了,因為這種事在我們這一代裡並不稀罕,過去時代也發生過。我還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屬於過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暗暗愛了一位先生好幾年,本來可以用極安靜的方式嫁給他的,結果卻因為自己臆想出的障礙無法克服,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裡,從巉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河裡自殺了。她這樣做也是由於一種怪念頭,那就是為了模仿莎士比亞的奧菲莉亞[1]。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個心愛的岩石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致,假使這一帶是平淡無奇的平坦河岸,那麽,她也許根本就不會自殺。這是千真萬確的實事,我們應該想到,在我們俄羅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幾十年裡,這一類的事情的確發生了不少。所以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米烏索娃的行為無疑是受了流風的影響,也是氣憤所致。她也許想表示婦女的獨立,反對社會的壓迫,反對自己宗族和家庭的專製,而容易喚起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只是在一瞬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盡管被人叫作食客,仍是日趨進步的時代裡一個大膽和最好嘲弄的人,而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惡毒的醜角,別的什麽也不是。更有意思的是這事居然落到了私奔的結果,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卻覺得十分榮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對於這類意外奇遇,即使從他的社會地位來說,當時也是求之不得的,因為他巴不得早日成家立業,為此甚至可以不擇手段;攀一門好親戚又能取得嫁資,是一件十分誘人的事情。至於說到雙方的愛情,無論是新娘方面還是他這方面,大概是全都沒有的,盡管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很有幾分姿色。所以這個事件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生中,也許可以說是唯一的一件特殊事件,因為他一輩子最為好色,只要女人一招手,就會馬上拜倒在任何一條石榴裙下,可是偏偏只有這個女人在色情方面卻一點也不能使他感到興趣。

  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在出奔後立刻發覺她對於丈夫只有輕蔑,並無其他感情,所以婚姻的後果很快就暴露了出來。雖然家裡居然很快地默認下來這件事,給出奔的姑娘分出了一筆嫁資,但是夫婦之間開始了最無秩序的生活和沒完沒了的爭吵。有人說,年輕的夫人當時所表現的尊貴和高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萬萬比不上的。現在才知道,在她拿到錢以後,他把數達兩萬五千盧布之多的款子立刻一下子全部抓了過去,所以對她來說,這幾萬盧布從那時候起簡直就等於扔到了水裡。在她的嫁資中,還有一個小莊園和一所相當好的、城裡的房子,長時間以來,他千方百計想通過辦成一種相當的手續,弄到自己的名下;只要憑著他無時無刻不使用的那種無恥的勒索和苦求的手段,來引起自己夫人對他的輕蔑和厭惡,好在她精神疲勞時為了擺脫他而答應下來了事,他原是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的。但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娘家出來干涉了,終於萬幸限制了強奪的行為。人們都清楚,他們夫婦之間時常發生惡鬥,但是,據說動手毆打的不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是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一個暴躁、敢作敢為而缺乏耐性、身強力壯而臉色微黑的太太。最後,她終於拋棄了家庭,離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同一個窮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宗教學校的教員私奔了,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留下了三歲的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就在家裡養了一大群女人,大肆酗酒放蕩。間或清醒時,他就走遍全省,含著眼淚對一切人抱怨拋開他的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還說出一些做丈夫的羞於出口的閨房瑣事。這主要是因為他對於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個可笑的受了辱的丈夫的角色,有聲有色地描寫關於自己所受恥辱的細節,似乎感到愉快,甚至引以為榮。有些好嘲笑人的人對他說:“人家以為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加官進爵了,所以您不管怎樣悲痛,還是十分得意。”許多人甚至補充說,他喜歡以醜角的新姿態出現,為了招笑,故意裝出這副樣子,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滑稽處境。誰知道呢,也許他那種樣子確是出乎天真。他後來發現了私奔女人的蹤跡。這不幸的女人同她的宗教學校教員到了彼得堡,在那裡肆無忌憚地徹底“解放”起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張羅著,預備動身到彼得堡去。為了什麽?自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他果真當時會去的,但是一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後,他立刻認為自己有一種特別的權利來重新不顧一切地縱酒豪飲一番,據說這是為了在旅行以前,壯壯膽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夫人娘家接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像死得很突然,就在一間閣樓上,有些人傳說是由於傷寒,另一些人傳說是餓死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見他夫人噩耗的時候正喝醉了酒,據說當時他跑到街上,快樂得雙手朝天,開始呼喊:“這可好了!”還有的說他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痛哭了一場,而且聽說哭得連對他十二分厭惡的人看了也要覺得可憐。實際上也許兩種情形都有,一方面是為自己獲得自由而喜悅,另一方面則為對方痛哭,兩者兼而有之。在大多數情況下,一般人,甚至壞蛋,也常常比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要天真爛漫得多。包括我們自己也是這樣。

  二 被扔在一邊的長子
  這種人能夠成為怎樣的導師和父親,自然可以猜想得到。在他這種父親身上,該發生的事自然也就發生了,那就是說他完全拋棄了和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所生的孩子,這倒不是因為恨他,也不是由於什麽夫妻反目,而僅僅是因為完全忘掉了他。在他用眼淚和訴苦惹大家討厭,同時把自己的住宅變為淫窟的時候,這三歲的男孩米卡由這家的忠仆格裡戈裡照管著,假使當時沒有他來關心,也許都沒有人來替這小孩換襯衣。偏巧,最初孩子姥姥家的親屬好像也忘記了他。他的外祖父,就是米烏索夫先生,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父親,當時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守寡的夫人,米卡的外祖母,搬到莫斯科去了,病得很厲害,姊妹們又都出閣,所以差不多整整有一年工夫,米卡隻好待在仆人格裡戈裡那裡,住在仆人住的木屋裡面。其實就算爸爸想起他來(真的,爸爸是不能不知道有他這個人的),也會再把他送進木屋裡去的,因為小孩終究會妨礙他胡作非為。但是結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死者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堂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他後來曾一連在國外流寓多年,在當時還很年輕,但卻是米烏索夫家的一個突出人物,很文明,有都市氣,外國派,而且終身有歐洲習慣,晚年時成為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自由派。他在自己長期的經歷中,經常和那個時代國內外許多思想最自由的人來往,親身見過蒲魯東和巴枯寧。到他漂泊一生的晚年,特別愛回憶和講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三天裡的情形,還暗示說他自己也幾乎參加了街壘戰。這是他年輕時代的一個回憶,想起來就特別愉快。他有自己的產業,照以前的算法,大約有一千個農奴。他肥美的領地就在我們的小城外面,和我們修道院的田地毗連。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還很年輕,剛剛取得遺產的時候,就一下子和修道院打起了永遠沒法完結的官司,爭奪什麽在河裡捕魚或者在森林中砍柴之類的權利,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是和“教權主義者”打官司,他甚至認為是作為一個國民的文明義務。在他聽了關於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全部情況(當然這是他記得,甚至有一個時候很注意的),又打聽出還有米卡留下來以後,雖然他對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新添了極大的憤怒和蔑視,還是立刻過問了這件事。他當時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初次見面。他對他率直地說,願意把這孩子領去由自己教養。以後有好久,他把當時情況當作新鮮事向人講述,說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米卡的時候,對方曾一度裝作完全不明白講的是什麽孩子的樣子,而且好像有點奇怪,在他家裡居然還有一個小兒子。雖然說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的敘述有點誇大,那也總該有一些是實情。實際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平就愛做戲,他會無緣無故在你面前扮演一個意外的角色,特別是這種做法有時並沒有任何必要,甚至對自己也不利,譬如目前那件事就是這樣。不過這類特性確是大多數人,甚至是十分聰明的人所共有的,不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如此。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熱心地進行著這件事情,甚至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起充當小孩的監護人,因為小孩的母親身後總還遺留下小小的財產、房屋和領地需要處理。米卡確曾到這位舅舅家去住過,但是後者沒有自己的家庭,又因為他剛剛把事辦妥,自己莊園的銀錢收益有了保障,就立刻又忙著去巴黎久居,所以就把孩子委托給了他的堂嬸,一位莫斯科的太太。恰巧他在巴黎住得很久,竟忘記了這個孩子,尤其是在二月革命來臨的時候——那次的革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後來莫斯科的太太死了,他把米卡轉到她已出閣的一個女兒手裡。大概他以後還曾第四次換地方。對於這,我現在先不談它,況且關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位長子還有許多話要講,現在只能先說一點他身上最必要的情況,不說這類情況,我這部小說就沒法開頭。

  第一,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三個兒子當中,唯有這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從小就相信他父親總還多少會有點財產,讓他一到成年,就可獨立。他的幼年和青年漫無秩序地過去了;中學沒有讀完就進了軍事學校,以後到高加索服軍職,因決鬥降了級,服滿軍職後,時常酗酒,糟蹋了不少銀錢。在成年以後才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拿到一些錢,在這以前卻欠了許多債。第一次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認識和見面,是在成年後特地到我們這裡來和他父親清算財產的時候。大概他當時並不喜歡父親;他住在父親家不久,拿到了一點點款子,並且和父親約好以後領取莊園收入的辦法,很快就走了。至於這莊園究竟有多少收入、值多少錢,他這次卻始終也沒能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得到確實的回答——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一下子就注意到——這也是應該記住的,米卡對於自己的財產抱著虛誇的、不正確的觀念。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很滿意這一點,因為他另有打算。他隻覺得這年輕人輕浮、暴躁、無耐性、有欲望、愛喝酒玩樂,只要能抓到一點什麽,馬上會安靜下去,當然安靜的時間不會長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利用這一點,用一些小贈予,偶爾寄去一點款子應付他。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過了四年之後,米卡失去了耐性,第二次又到我們小城裡來,準備和他父親算清一切,但是使他萬分驚訝的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什麽也沒有了,甚至都很難算清,他早已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取盡了他財產的全部價值,支完了錢款,也許反倒欠著他父親一些;又根據某年某月他自願簽訂的那幾件契約,他已經沒有再要求任何錢款的權利了。年輕人很驚訝,疑心內中有詭計和欺騙的情形,幾乎發起火來,好像失去了理智。就是這件事引起了一個大慘劇,對於這慘劇的描寫將成為我這第一部序幕性質的小說的主要內容,或者說是這部小說的輪廓。但是在轉到正文以前,必須再講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另外兩個兒子——米卡的兄弟,並且說明他們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三 續弦和續弦生的子女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四歲的米卡脫出手去以後,很快就續了弦。這一段婚姻生活過了八年。他這第二位太太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也很年輕,是從別省娶來的,他為了一樁包工的小事情,和一個猶太人結伴到那邊去了一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荒淫、酗酒、鬧事,卻從不耽誤各項投資,事情總是辦得挺順利,雖然差不多永遠帶點兒卑鄙。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是“孤女”出身,從小就失去了雙親,是一個愚蠢的教堂執事的女兒,成長在恩人養母,同時也是折磨者,有名望的老將軍夫人,伏洛霍夫將軍之寡妻的富有家庭中。詳情我不知道,只聽說這溫良賢淑、天真無邪的養女有一次曾在閣樓的釘子上系繩上吊,被人家救了下來,可見她是怎樣地難於忍受這位老婦人的任性和沒完沒了的責備了。其實老婦人並不見得多麽凶惡,只是因為閑著沒事乾,才成了一個使人受不了的女閻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去求婚,人家打聽清楚他的來歷,就把他趕走了。於是他又照第一次結婚的辦法,向孤女提議私奔。假使她當時對他的行為知道得詳細些,她一定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他的。然而因為是隔了一省,再說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又能明白多少事情?況且她待在恩人的家裡,本來就不如投河死了的好。於是這可憐的女人就把恩人換成了男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一次一個錢也沒有弄到手,因為老將軍夫人非常生氣,不但沒有給予任何東西,而且把他們倆臭罵了一頓;不過這次他本來也不指望撈到什麽,這清白的女孩的非凡美貌就使他相當滿意了,主要是她的天真無邪的態度使他這個以前隻知罪惡地玩賞粗俗的女性美的好色之徒為之驚愕不止。“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當時在我心靈上像剃刀似的劃了一刀。”他後來說,無恥地、怪模怪樣地嬉笑著。但是對於荒唐的人,連這也只是色情的衝動。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既沒有得到一點好處,就和他的夫人不講客氣了,憑著她在他面前似乎是有“短處”,又幾乎是他把她“從吊繩上救下來”的,此外又利用她那種少見的溫順和口拙的性格,居然連最尋常的夫婦禮貌也完全不顧。一些壞女人就當著夫人的面,聚到家裡來狂飲亂鬧,胡作非為。我要當作一種特性報告的是,那個陰沉、愚蠢、固執、好講理的仆人格裡戈裡,他和以前的太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是死對頭,這回卻站在新女主人的一邊維護她,用仆人不應有的方式,去為她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相罵,有一次他甚至攪散了狂飲亂鬧的場面,把所有聚攏來胡鬧的女人趕走了。這個不幸的、從小嚇怕了的年輕女人犯起了類似神經病的女人病,這種病在普通鄉下女人身上常見,得這種病的人被稱作“害瘋癲病的女人”。得了這個病,會發作凶險的、歇斯底裡性的痙攣,有時甚至失去神志。然而她給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下兩個兒子——伊凡和阿歷克賽,第一個生在結婚的第一年,第二個生在三年以後。她死時,小阿歷克賽剛剛四歲,雖然很奇怪,但是我知道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母親,自然是恍如夢中一般。她死後兩個小孩的遭遇正和第一個孩子米卡一模一樣:他們完全被父親拋棄、遺忘了,也落在了格裡戈裡的手裡,而且也是住到他的木屋裡去。專製老婦人,那個將軍夫人,他們的母親的恩人和養母,就在木屋裡找到了他們。她那時還活在世上,八年來始終沒能忘記她所受的侮辱。在這八年中,她經常能得到關於“索菲亞”的生活最精確的消息,聽到她生了病,而且有許多醜事包圍著她,老婦人曾經兩三次對自己的女食客們高聲說:“她這是活該,這是因為她忘恩負義,上帝才這樣罰她。”

  索菲亞·伊凡諾芙娜死後整整三個月的時候,將軍夫人忽然親自駕臨我們小城,一直來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住宅,只在小城裡一共留了半點鍾,卻做了許多事情。當時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醉醺醺地迎接她。她有八年沒有見到他了。據說,她一言不發,剛一見到他,就上去給他兩下扎實、響亮的耳光,拉住他的頭髮使勁揪了三下,然後還是不吭一聲,一直衝到木屋裡去看兩個小孩。一眼看到他們臉也不洗,穿著髒衣服,她立刻又給了格裡戈裡一記耳光,對他宣布,這兩個小孩由她帶走,隨後就領他們出來,讓他們還穿著原有的服裝,外面用羊毛花毯裹住,坐上馬車,回自己的城市去了。格裡戈裡挨了這一下打,像一個馴服的奴隸似的,沒敢說一句粗話,還送老婦人到車旁,朝她彎腰鞠躬,恭敬地說,她“照顧孤兒將得到上帝的酬報”。“你真是一個飯桶!”將軍夫人臨走對他吆喝了這麽一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事情全盤考慮一遍以後,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所以對正式同意孩子們歸將軍夫人教養的問題,以後也從未加以反對。至於說到所受的幾記耳光,他自己還走遍全城,到處去說呢。

  恰巧將軍夫人不久就死了,在遺囑裡指定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千盧布,“做他們的教育費。這筆款子必須用在他們身上,用錢多少以用到他們成年時為度,因為對於這類孩子贈送這一點錢已是綽綽有余,假使有人願意慷慨解囊,那就隨他們便好了”,等等。我自己沒有讀到遺囑,但是聽說其中的確有諸如此類的古怪內容,而且詞句十分別致。老夫人的主要繼承人是一個誠實的人,那個省裡的首席貴族,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通了幾次信,當時就猜到從他那裡是擠不出他的孩子們的教育費來的,雖然他從不乾脆拒絕,遇到這類事情時永遠只是想法拖延,有時甚至說得很動人。於是波列諾夫親自關心起這兩個孤兒來,特別是愛上了最小的一個——阿歷克賽,所以把他收養在家裡很長時間,幾乎直至成人。這一點我要請讀者最先加以注意,如果問這兩個青年人所得的教育和學問應該終身感激誰,我要說,應該感激這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最高貴而且講究人道的人,這類人是很少見的。他把將軍夫人遺下的兩千盧布款子保存起來不動,到他們成年的時候加上利息,每人竟有兩千了。教育他們則完全花自己的錢,而且數目遠遠超過每人一千。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還是不去多講,隻想指出些最重要的事情。關於大的伊凡我所要報告的只是他長大時,成了一個陰沉而有心計的孩子,並不很懦怯,卻似乎從十歲起,就透徹了解他們到底是住在別人家裡,他們的父親是那類連提起來都嫌丟人的人,等等。這個男孩從很早,幾乎在嬰孩時代(至少是這樣傳說),就顯露了一種不尋常的、研究學問的才能。我不大知道底細,不知怎麽,他幾乎在十三歲就離開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家,進入莫斯科的一個中學,到一個有經驗的、當時極有名氣的教育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幼時的好友家中去住宿。伊凡以後自己提到這一切時說,這都是由於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勇於行善”,他有一個想法,就是有天才的兒童應該跟天才的教育家學習。但是當青年人中學畢業,進入大學的時候,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和這位有天才的教育家全都去世了。因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臨死沒有吩咐清楚,那位專製的將軍夫人所遺給孩子們的錢,雖然已經利上加利每人增到了兩千,但由於我們這裡完全不可避免的各種手續拖延,遲遲領不到手,所以青年人在大學的最初兩年內吃了點苦,他被迫半工半讀。值得注意的是他當時根本沒有同他父親通過一封信——也許由於矜持,由於看不起他,但也許是因為經過冷靜明智地考慮以後,明白從父親那裡是得不到一點點正當接濟的。無論怎樣,這位青年人總算一點也沒慌張,到底找到了工作,起初是每小時兩角錢的教課,以後向各報館投十行左右的小文章,講些街頭髮生的事件,署名“目擊者”。這些小文章聽說總是寫得十分有趣而雋永,很快地受到大家歡迎。單從這一點說,這位青年人在經驗和知識方面就都遠勝過了大多數永遠受窮的、不幸的男女學生,那些人在都市裡照例從早到晚踏破報館和雜志社的門檻,永遠重複著關於翻譯法文或抄寫稿件之類的老一套請求,此外就想不出任何較好的辦法。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報館編輯認識以後,就沒有同他們斷過關系,到了大學的最後幾年,開始發表評論各種專門書籍的十分有才氣的文章,因此在文學界居然也逐漸知名了。不過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廣大讀者中突如其來地引起了注意,有許多人當時就馬上留心到他,還記住了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件。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大學畢業後,正在準備用自己的兩千盧布出國遊學,這時他忽然在某大報上刊出了一篇奇怪的文章,甚至不是專家也都大為注意,更主要的是,文章談的是他顯然並不熟悉的問題,因為他研究的是自然科學,這篇文章討論的是當時各處都在紛紛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他一面批評幾種以前人家發表的關於這個問題的意見,一面表示了自己的見解,特別是語氣和結論不同凡響。當時有許多教會中人簡直把他當作了自己人。但突然間不但平民派,甚至無神論者也同樣表示讚許,鼓掌稱快。終於有些聰明的人斷定,全篇文章只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出粗魯的鬧劇罷了。我特別提起這件事,因為這篇文章當時也曾傳到了我們市鎮附近的著名修道院,那裡的人對於大家議論的關於宗教法庭的問題是十分注意的。這篇文章到了那裡,便引起了很大的惶惑。他們一看作者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我們城裡的人,“就是那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兒子”。突然,就在這當兒,作者親自到我們城裡來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為什麽到我們這裡來?我記得我在當時就曾帶著一種近乎不安的心情這樣思忖過。這次不幸的駕臨,引起了許多嚴重的後果,後來長時間甚至幾乎永遠成了我弄不明白的一個問題。就一般推斷,這位十分有學問、態度非常驕傲而又謹慎的青年,竟會忽然走進這樣不堪的家庭,去找這樣的父親,真是件怪事。他的父親一輩子也不理會他、不認識他、不想到他,而且即使兒子向他提出請求,也無論如何,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給他錢,卻仍然一輩子提心吊膽,唯恐兒子們——伊凡和阿歷克賽——會突然跑來,向他要錢用。但是這個青年人竟搬進這樣的父親家裡,和他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同住在一起,而且生活得不用提多麽安謐。最後這一點不但使我特別驚奇,而且許多別的人也為之詫異。我上面提起過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前妻那邊的遠親,當時恰巧從他長期定居的巴黎回來,光臨故土,耽擱在小城附近的一所莊園裡。我記得他就是詫異得最厲害的一個人。他和這青年人認識以後,十分注意他,有時還不免以稍受刺痛的心情和他唇槍舌劍,爭論關於知識見聞方面的問題。“他很驕傲,”那時候他對我們這樣談論他,“永遠能掙到錢,現在他就已經有錢到國外去了。那麽他在這裡幹什麽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親家來,並不是為了金錢,因為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會給他錢的。他並不喜好酒色,然而老人卻離不開他,兩個人處得挺投機!”這是實在情形。青年人甚至對老人具有明顯的影響;雖然老人十分任性,常常近乎存心取鬧,但有時卻幾乎好像是還肯聽他的話;甚至他的行為有時也開始顯得規矩了……

  以後才弄明白,伊凡·費多羅維奇來到這裡,部分是由於長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請求,是為他的事情來的。伊凡從出生以來,幾乎也就是在這次到這個城裡來的時候,才跟德米特裡第一次認識和相見,但為了一件多半是跟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有重大關系的事情,還在他離開莫斯科到此地來以前,他們就已經開始書信往來了。至於那究竟是什麽事情,讀者以後自然會詳細知道。話雖如此,就是在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特殊情節的時候,我也還是覺得伊凡·費多羅維奇像一個謎,對於他的降臨此地實在無法解釋。

  我還要補充一點:伊凡·費多羅維奇在父親和長兄之間當時是以一個中間人和調解者的身份出現的,長兄當時已和父親發生了很大的爭執,甚至提出了正式的訴訟。

  再重複一下:這個小家庭的成員當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團聚,有幾個人甚至還是生平初次見面,只有幼子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住在我們那裡已有一年光景,比兩個哥哥來得早些。對於這個阿歷克賽,我很難在把他引上小說正文以前先來一次像現在這樣序幕性的敘述。但是也必須先介紹幾句,至少是為了預先說明很奇怪的一點,那就是我在這部關於他的小說的第一幕裡,就不得不把我未來的主人公穿上修士的長袍,介紹給讀者。是的,他住在我們的修道院裡已經一年了,而且好像準備在這裡住一輩子。

  四 幼子阿遼沙

  他還只有二十歲——他的哥哥伊凡當時二十四歲,長兄德米特裡二十八歲了。最先要說明的是這個青年阿遼沙並不是宗教的狂信者,至少據我看來,甚至也絕不是個神秘主義的信徒。我先把我的意見說完全吧:他只是一個早熟的博愛者,所以撞到修道院的路上來,只是因為那時候唯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向他提供了一個使他的心靈能從世俗仇恨的黑暗裡超升到愛的光明中去的最高理想。這條路之所以打動了他,只是因為他在這裡遇見了一位據他看來非同等閑的人物——我們的著名的修道院長老佐西馬。他在自己那如饑似渴的心靈裡對長老產生了一種初戀般的熱愛。其實,要說他在當時就已經十分奇特,甚至從搖籃時代起就不同於常人,我也並不反對。再說,我已經提過,他在母親死時還隻四歲,但以後卻一輩子記住了她,她的臉龐,她的和藹的樣子,“就像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般”。大家知道,這樣的記憶即使再小些,即使在兩歲的時候也有可能記住的,只不過在以後一生中重現時,往往隻好像黑暗中的光斑,又好像一張大畫上撕下來的一角那樣,除去這一角以外的畫面都隱沒了,消失了。他的情形也正是這樣:他還記得夏天的一個寂靜的晚上,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了落日的斜暉——斜暉記得最真切。屋裡一角有個神像,前面點燃著神燈,母親跪在神像面前,歇斯底裡地痛哭著,有時還叫喚和呼喊,兩手抓住他,緊緊地抱住,勒得他感到疼痛;她為他禱告聖母,兩手捧著他,伸到神像跟前,好像求聖母的庇護。……突然,奶娘跑了進來,驚慌地把他從她手裡搶走。真像一幅畫!阿遼沙馬上就能想起母親的臉來:他說據他的記憶,那張臉是瘋狂卻又美麗的。但是他不大愛把這個回憶講給什麽人聽。他在童年和少年時不好動,甚至不大說話,這倒不是由於不信任人,不是由於怕生,或者性情陰鬱,不善於跟人交往;恰恰相反,是由於一種別的情形,好像是由於一種個人的、內心的思慮,和別人不相乾而對他很重要,以致為此似乎忘掉了別人。然而他對人是友愛相處的:他好像終身完全信賴別人,卻從來沒有人把他當作頭腦簡單或幼稚的人。他身上有點什麽表明著、暗示著——以後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願意做人們的裁判官,不願意責備,也決不去責備人家。他甚至好像對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雖然時常感到很痛心。不但如此,在這方面他甚至到了什麽人也不能使他驚奇、恐懼的地步,這情形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童貞、純潔的他二十歲時到了父親家裡,一直走進齷齪的淫窟,到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唯有默默地退出去,沒有一點點輕蔑或責備任何人的神色。父親做過人家的食客,因此,對於受氣十分敏感、十分小心眼。他起初不信任這個孩子,並且陰沉地接待他(說他“總是沉默著,在自己心裡打主意”),但最多過了兩個星期光景,就竟然開始時常擁抱他、吻他了。盡管是帶著醉漢的眼淚,出於酒後的多愁善感,但不用說,像這樣的一位父親,顯然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真摯、深沉的愛去愛過任何人……

  大家全都喜愛這個青年人,無論他出現在什麽地方,甚至從他的兒童時代起就是這樣。他到了恩人和繼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裡以後,這家裡所有的人都十分愛他,把他看作是自己家的孩子。他到這家去的時候還是個嬰孩,人們絕不能在嬰孩身上發現什麽狡黠的算計,機詐,或諂媚、討好的藝術,招人喜愛的手腕。所以這種引起人家對他特別喜愛的因素,是蘊藏在他自己身上的,所謂出自天性,並無虛假,或者做作。他在學校裡也是這樣,盡管看起來他仿佛正是那一類引起同學不信任、有時被嘲笑、或許招嫉恨的孩子。例如,他常常悶悶不樂,好像離群索居似的。他兒童時代就愛躲在角落裡讀書,然而同學們卻十分愛他,他在整個在校期間簡直可以被稱為大眾的寵兒。他不大淘氣,甚至不大快樂,但是大家看他一眼,立刻發現這並不是因為他心裡陰沉,相反地,他的心情是平靜、明朗的。在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中間,他從來不愛顯出優越的樣子。也許就因為這個,他從來不怕什麽人,而男孩子們也立即明白,他並不因他的無畏自豪,他的神氣好像不知道自己勇敢無畏似的。他受了氣,從不記仇。有時在受氣剛一個鍾頭以後就搭理冒犯自己的人,或是帶著信任和諒解的神情,主動同對方先說話,好像他們之間並未發生任何事情,同時還不顯得這是偶然忘記了,或故意饒恕別人的冒犯,而乾脆只是不把它當作冒犯,這就使孩子們既歡喜又心折。他只有一個特點,使他在中學裡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一直引得同學們時常想要取笑他,但並不是惡意地嘲笑,而只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開心。他這特點是一種特別的、極端的害羞和貞潔:他不能聽談論女人的某種言語、某種說法。可惜,這“某種”言語和說法在學校內是無法斷絕的。那些心地純潔的男孩子,還幾乎是小孩,就已經時常愛在教室裡互相嘀咕,甚至高聲談論某些連大兵們都不常說起的事情、場面和景象。不僅如此,我們知識階級和上等社會裡的幼齡兒童們所早已熟知的這一類事情中,有許多還是大兵們所全然不知的。這也許還不是道德的敗壞,也並非真正的、腐敗的、發自內心的玩世不恭,而只是表面的東西,但正是這種表面的東西,卻往往被他們當作甚至是優雅、機靈、勇敢的,值得模仿的行為。他們看見“小阿遼沙·卡拉馬佐夫”在大家談起“這件事”的時候,趕快用手指塞住耳朵,有時就故意圍在他身旁,強行把他的手扳開,衝著他的兩隻耳朵喊髒話。他掙脫著,蹲在地板上,躺下來,蜷著身子,老是不說一句話,也不罵一聲,默默地忍受欺凌。但是後來人家就不再去纏他了,也不再用“小姑娘”的稱呼逗他,而且還對他露出同情的目光。此外,他的功課在全班中也永遠是優秀的,但卻從不名列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後,阿遼沙又在省立中學讀了兩年書。寂寞無聊的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後,立刻帶著都是女性的全家到意大利去長期居住,阿遼沙就到了另兩位太太的家裡。這兩位太太他以前從未見過,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他憑什麽到她們家裡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從不過問自己是靠誰的錢生活的。在這點上,他和他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相反,伊凡在大學裡的最初兩年吃夠了苦,自食其力地生活著,並且從兒童時代就痛心地感到是在受人家的恩惠,吃別人的飯。但是阿歷克賽性格上的這種奇怪特點,好像也不能過分嚴加責備,因為每一個人,只要稍稍熟悉了他,在一旦產生這類疑問時,就會立即相信,阿歷克賽一定是那種近似瘋僧一類的青年人,即使一旦有了萬貫家財,只要人家一開口對他有所請求,或者為了拿去做善事,或者只是碰到甚至一個老滑頭向他伸手索取,他也會毫不為難地交出去的。總而言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錢的價值,自然這話不是從字面的含義來說的。在人家給他一點零用錢的時候(他自己是從來沒有請求過的),他不是一連幾星期不知怎樣把它花掉,就是毫不珍惜,一下子就弄得一文不剩了。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個對於錢財和資產階級的信用十分看重的人,在注意觀察了阿歷克賽以後,有一次對人說過這樣一段妙語:“也許這種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可以不給他一個錢把他放在一個百萬人口的都市的廣場上,他也絕不會喪命,不會凍餓而死,因為馬上就會有人給他食物,把他安排好,即使安排不好,他自己也會很快給自己安排好的,並且這樣做他並不需要做多大努力、受任何屈辱,照顧他的人也不感到什麽困難,相反地,也許還會覺得這是件樂事。”

  他在中學裡沒有畢業;還剩一年,他忽然對太太們說,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親那裡去。太太們很憐惜他,舍不得放他走。車票不很貴,他要把表(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以前送給他的)拿去當掉做路費,太太們不許他這樣做,便給了他充裕的盤費,還有新的衣裳和內衣。但是他把錢還了她們一半,說他決定要坐三等車。到了我們的小城以後,父親第一句話就是:“沒有畢業,回來幹什麽?”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當時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不久發現他在尋找母親的墳墓。他當時甚至打算承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是他回來的原因不見得隻限於此。大概,他當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釋:究竟是什麽東西使他心血來潮,把他引到一條陌生的卻已經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無論如何也攔擋不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能給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處,因為在棺材入土以後,他從未到她的墳上去過,加上年代久遠,已完全記不清她當時葬在何處了……

  這裡順便談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吧。他有過好長時間沒有住在我們城裡。第二位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後到了敖德薩,在那裡一連住了幾年。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裡起初認識了“許多猶太佬,女猶太佬,小猶太佬和猶太崽子”,可是後來卻不但受到了猶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猶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見,他正是在一生中的這個時期發展了賺錢撈錢的特別本領。他重返我們城裡來久居,不過是在阿遼沙回來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發現他蒼老得多了,雖然他年紀並不怎麽老。他一舉一動不但未顯得比從前高尚,卻反而更厚顏無恥。譬如說,除了像從前那樣自演小醜以外,現在又無恥地一心想把別人也弄得像個小醜。不但仍跟從前一樣愛和女人胡纏,甚至好像比以前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縣裡開辦了許多新酒店。顯然他已經有十萬家私,也許稍微少些。很快就有許多本市的、縣裡的居民來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個時期,他似乎有點老態畢露了,似乎有點喪失了平衡和自覺,甚至流於輕狂浮躁,做事有始無終,行動隨心所欲,越來越頻繁地狂飲爛醉,如果沒有那個仆人格裡戈裡——那時候也已十分老邁,有時像家庭教師那樣服侍著他,也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各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歸來,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發生了影響,在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靈裡,似乎有什麽東西又重新蘇醒了過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時常注視著阿遼沙說,“你很像她,那個害瘋癲病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遼沙的母親。“害瘋癲病的女人”的墳墓終於由仆人格裡戈裡指給阿遼沙看了。他領他到我們城市的公墓上去,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裡,指給他看一塊雖不貴重卻還體面的鐵製墓石,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身份、年齡和死亡年份,底下還刻著四行詩,是古體的中等人家墓石上常用的詩句。令人驚歎的是這塊墓石是格裡戈裡做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憐的“害瘋癲病女人”的墳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他屢次不厭其煩地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墳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搖頭不管,還揮手趕跑一切回憶,徑自動身到敖德薩以後的事。阿遼沙在母親墳上並沒有顯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傾聽了格裡戈裡關於立這塊墓石的既鄭重又有條理的敘述,垂頭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那以後,阿遼沙幾乎整年沒有再到墳上去過。但是他上墳的這件小事也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產生了很奇妙的影響。他忽然掏出一千盧布捐給我們的修道院,以追薦亡妻的靈魂,但是他追薦的不是續弦,不是阿遼沙的母親,不是“害瘋癲病的女人”,而是他的發妻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常打他的那個。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當著阿遼沙痛罵修士。他自己絕不是虔信的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的蠟燭。這類人物身上常會奇怪地爆發出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和突如其來的思想。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老態畢露了。當時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標志出他所過的全部生活的特征和實質來。除了他那永遠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長條肥腫的眼袋和小胖臉上的許多深深的皺紋以外,在尖尖的下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結,厚肉皮,橢圓形,像一隻錢袋似的給他添上一種難看的、色情的樣子。再加上一張食肉獸形的長嘴,厚嘴唇,嘴裡露出烏黑的、幾乎蛀盡了的殘牙,一說話唾沫四濺。他自己也喜歡嘲笑自己的臉,雖然他對它基本上是滿意的。他特別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細又不很大,鼻梁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和喉結連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羅馬衰落時期貴族的面貌。”他似乎還很引以為傲。

  阿遼沙在找到了母親的墳墓不久以後,忽然對他說,想進修道院去,修士們也肯收他做見習修士。他又解釋這是他的迫切願望,所以鄭重地請求做父親的許可。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裡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已經在他這位“安靜的孩子”的心目中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這位長老自然是他們那裡最誠實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傾聽了阿遼沙的話以後,他說,對於兒子的請求幾乎完全不感到驚奇。“嗯,那麽說,原來你是想到那裡去,我的安靜的孩子!”他已經喝得半醉,這時忽然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笑容中雖帶著幾分酒意,卻仍不失機智和醉後的狡獪。“我早就感覺到你會落到這個結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著上那個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還有兩千盧布,這就是你的嫁妝費。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把你拋開不管的,只要那裡開口要多少,我立時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們不開口要,我們何必自己送上門呢,對不對?你花錢就像金絲雀似的,一星期吃兩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種修道院在市外單有一個村鎮,大家都知道那裡住著的全是所謂‘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個,我去過,你知道,那裡很有意思,就是說,別有風味。所差的只是帶著濃厚的俄羅斯味,完全沒有法國女人,本來可以有的,資本並不少,只要開了頭,就會來的。但是此地卻什麽也沒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卻並沒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純潔,吃素,這我承認……嗯。那麽你真的要到修士那裡去嗎?阿遼沙,我真舍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愛你。不過這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有罪的人禱告,我們坐在這裡,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時常想:將來誰會替我禱告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這可愛的孩子,我在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許不相信吧?這真可怕。你看沒看見: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我心想,我死的時候,鬼一定會用鉤子來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鉤子嗎?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什麽做成的?鐵的嗎?在哪裡打的?他們那裡還有工廠嗎?修道院裡的修士一定以為地獄裡,譬如說,也有天花板。我準備相信有地獄,可是最好沒有天花板。這樣顯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說:照馬丁·路德的派頭。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樣的嗎?可你要知道,這一點正是討厭的問題的關鍵!假使沒有天花板,就沒有鉤子;假使沒有鉤子,那就一切都滾他的蛋吧!這麽說來,就又拿不準了:究竟誰用鉤子拉我?因為假使沒有人拉我,那麽怎麽辦呢?世界上有沒有真理呢?這些鉤子應該造(虛構)出來[2],特意為了我,為我一個人,因為你要知道,阿遼沙,我是多麽無賴!”

  “在那裡是沒有鉤子的。”阿遼沙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而且嚴肅地說。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鉤子的影兒。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個法國人描寫地獄說:‘我看見車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淨馬車的影[3]。’你,親愛的,怎麽會知道沒有鉤子?你到修士那裡住上幾天,就不會這樣說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來告訴我,因為如果能確實知道陰間是怎麽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點到那個世界裡去了。再說你在修士那裡也比在我這裡適合些,我這裡只有一個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雖然對你這樣的安琪兒來說,什麽都觸動不了你。也許在那裡也什麽都觸動不了你,我所以答應你,就是因為抱著這樣一個希望。你的智慧並沒被鬼吃掉。你一陣熱火勁過去以後,毛病治好了,就會回來的。我要等著你: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責備我的人,你是我的親愛的孩子,我感覺到這一點,我不能不感覺到這一點!”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傷。既惱恨,又感傷。

  五 長老們
  也許讀者裡有人會猜想,我的這位青年人具有病態的、狂熱的、畸形發展的天性,是一個面容慘白的幻想家、癆病鬼或是酒鬼一樣的人。然而實際完全相反,阿遼沙這個十九歲的青年,當時卻是身材勻稱,臉色紅潤,目光清澈,全身健康。在那時候,他甚至很漂亮,體態端莊,中等個子,深褐色頭髮,端正而略長的橢圓臉,兩隻離得很開的、發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顯然也很寧靜。也許有人說,盡管臉頰紅潤,也同樣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義的;但是我卻覺得阿遼沙甚至比什麽人都現實。自然,他在修道院裡篤信奇跡,但是據我看來,奇跡是永遠不會使現實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說奇跡會使現實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現實派,如果他沒有信仰,一定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跡的力量,即使奇跡擺在他面前,成為不可推翻的事實,他也寧願不信自己的感覺,而不去承認事實。即使承認,也只是把它當作一件自然的事實,只是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罷了。在現實派身上,信仰不是從奇跡裡產生,而是奇跡從信仰裡產生的。如果現實派一有了信仰,則正由於自己的現實主義,他勢必也同時會承認奇跡。使徒多馬說,只要不是親眼得見的他就不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後便說“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跡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為自己願意相信,也許還在他說“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相信了哩。

  有人也許要說,阿遼沙性情遲鈍,知識不廣,中學沒有畢業,等等。他中學沒畢業,那是不假,但是說他遲鈍,或者愚蠢,就未免太不公了。我再說一遍上面已經說過的話:他走到這條路上來,只是因為當時只有這條路打動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靈從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此外,他已經多少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人的氣質,這就是說:本性誠實、渴望真理,尋求它、又信仰它,一旦信仰了以後就全心全意獻身於它,要求迅速建立功績,抱著為此甘願犧牲一切甚至性命的堅定不移的決心。然而,不幸的是這些青年人往往不明白在許多這類事情上犧牲性命也許是一切犧牲中最容易的一種;譬如說,從青春洋溢的生命之中,犧牲五六年光陰去從事艱難困苦的學習、鑽研科學,哪怕只是為了增強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務於自己所愛的真理和甘願完成的苦行,這樣的犧牲就有許多人完全辦不到。阿遼沙雖選擇了和大家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仍帶著同樣的渴求迅速立功的心情。他經過嚴肅地思索後,突然對靈魂不死和上帝的存在產生了確信,就立刻毫無做作地對自己說:“我願為探尋靈魂不死而生活,決不半心半意。”同樣地,如果他一經決定相信靈魂和上帝是沒有的,那他也會立刻成為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因為社會主義不單單是工人問題,或所謂第四種階級的問題,主要還是個無神論問題,無神論在現代的具體化的問題,建築巴別塔[4]的問題,建築這個高塔正是不靠上帝,不為了從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阿遼沙甚至覺得再照以前那樣生活是奇怪而不可能的。《聖經》上說:“你若願意做完全人,可去舍掉你所有的……跟從我。”阿遼沙對自己說:“我不能隻舍棄兩個盧布,以代替‘所有的’,也不能止於做做晚禱,以代替‘跟從我’。”在他的幼年時代的回憶裡,也許還保存著關於我們的市郊修道院的一點影子——當時他母親也許曾領他到那裡去做晚禱。也許神像前落日斜暉的情景對他產生了影響——當時他的害瘋癲病的母親曾把他高舉到神像的跟前。他這次帶著沉思的神情到我們這裡來,也許就為了看一看:這裡是否真舍棄“所有的”,或者也僅僅舍棄“兩個盧布”,於是在修道院裡遇見了這位長老。

  這位長老,我前面已經交代過,就是佐西馬長老。但是在這裡必須說一下我們的修道院裡的“長老”究竟是怎麽回事,可惜我感覺自己在這方面不夠內行,也不夠自信。盡管如此,我還是試試用極少的幾句話來做一個皮毛的敘述。第一,專門的、內行的人說長老和長老制度出現在俄國修道院裡還不很久,還不到一百年,而在所有正教的東方,尤其是在西奈和阿索斯,卻已存在了一千多年。有人說,在古時候,我們俄羅斯也有長老制度,或者說按理應該存在的,但是由於俄羅斯的災難,由於韃靼的侵略,叛亂,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後與東方關系的斷絕,這個制度被我們遺忘了,長老也絕跡了。從上世紀末起,一個人們稱為偉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裡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門徒們,才重新恢復了這個制度,但是直到現在,甚至過了差不多一百年,它還只不過在很少幾個修道院裡得到恢復,而且有時幾乎還被當作俄羅斯國內前所未聞的新鮮事而遭到壓製。在我們俄羅斯國內,在一個著名的修道院——柯澤爾斯克·奧普廷修道院裡,這個制度特別發達。在我們市郊的修道院裡,什麽時候、是誰建立這個制度的,我說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個長老佐西馬已經是第三代了,不過他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而代替他的還不知道是誰。這在我們的修道院來說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的修道院,直到那個時候為止,還沒有什麽特別著名的地方:裡面既沒有聖徒的骸骨,也沒有顯靈的神像,甚至沒有同我們的歷史有關的著名的傳說,也數不出什麽歷史上的功績和對於祖國的貢獻。它的興盛而且聞名全俄,完全是長老的緣故;香客們成群地從全俄羅斯各地,不遠千裡趕來看他們,聽他們講道。可是,長老是什麽呢?長老就是把你的靈魂吞沒在自己靈魂裡,把你的意志吞沒在自己意志裡的人。你選定了一位長老,就要放棄自己的意志,自行棄絕一切,完全聽從他。對於這種修煉,對於這個可怕的生活的學校,人們是甘願接受、立志獻身的,他們希望在長久的修煉之後戰勝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過一輩子的修持,終於達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輩子還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運。這種長老製的創立,並不是基於理論,而是基於東方一千多年的實踐。受業於長老,可跟我們俄國修道院裡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這裡規定一切受業於長老的人要經常不斷地向他懺悔,授業者和受業者之間保持著一種牢不可破的約束。舉個例子吧,傳說有一次,在基督教的遠古時代,有一個見習修土沒有遵照他的長老的指示完成某種修持而離開修道院出國,從敘利亞到埃及去了。在那裡,經過長期重大的苦行以後,終於熬盡磨難,殉道而死。在教會把他尊作聖者,埋葬他的軀殼的時候,教堂執事正喊著:“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連同躺在裡面的殉道者的軀體離開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來又推出去一連三次。後來才知道這位殉道的聖者曾破壞了修持,離開了長老,因此不經長老給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等到原來的長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後,這才完成了他的葬禮。自然,這是古代的傳說,但還有一個最近的故事:我們現在的一個修士在阿索斯修行,這地方他衷心喜愛,把它當作聖地,當作安靜的隱身處,忽然他的長老命令他離開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聖地,再回到俄羅斯北方西伯利亞:“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不是這裡。”那個修士滿心憂鬱、垂頭喪氣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見總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總主教回答他說,不但他總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沒有誰,並且不會有誰擁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權力。這修持既由一個長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這個長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權力。所以長老製在某些情況下具有無止境而又不可思議的權力。在我國的許多修道院裡,長老製之所以在最初幾乎遭到壓製,就是這個原因。但是在民間,長老們立刻受到了極大的尊敬。比方說,普通人和最高貴的人全都到我們修道院的長老那裡,膜拜他們,向他們懺悔自身的疑慮,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們給予忠告和訓示。看到這種情況,反對長老製的人們除了別種攻擊外,叫嚷說,這樣一來,等於獨斷而輕率地把懺悔的聖禮貶低了。其實修士或俗人對長老不斷地懺悔自己的靈魂,本來就完全不是把它當作聖禮來看待的。然而盡管如此,長老製仍舊維持了下來,而且漸漸地在俄國的修道院裡奠定了基礎。固然也許不錯,這種使人類精神上從受奴役轉變到自由和心靈完美的、已經試用過一千年的利器,可能會變成一把也能傷害自身的雙刃利劍,也許不會把有的人引向馴順和完全地克己,而是相反,引向魔鬼般驕傲,那就是說,不是得到自由,卻是得到了鎖鏈。

  佐西馬長老六十五歲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輕的時候曾是個軍人,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有某種心靈的特色使阿遼沙深為驚佩。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裡,長老很愛他,讓他和自己同住。應該注意的是阿遼沙當時住在修道院裡,還沒有受什麽約束,整天都可以隨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於自願,為的是在院內所有的人當中不顯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經常顯示在長老身上的那種力量和聲譽強烈地影響到阿遼沙年輕的頭腦。大家都說佐西馬長老多年接待許多人到他那裡去懺悔自己的心事,向他渴求忠告和治病的祝詞,大量的剖白、痛悔、自承,進入他的心靈,使他終於獲得了十分微妙的慧性,只要朝來見他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會猜出:這人是為什麽來的,需要什麽,甚至猜得出是什麽痛苦刺傷著他的良心。他在來見的人開口以前,先知道了人家的秘密,這使那人驚訝,慚愧,有時幾乎使那人害怕。但是阿遼沙看到許多人,幾乎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到長老那裡去密談,進去的時候懷著恐怖和不安,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永遠是明朗而快樂的,最陰鬱的臉會變成幸福的臉。使阿遼沙特別驚訝的是長老並不嚴厲,待人接物差不多永遠是笑吟吟的。修士們說他的心靈專門親近罪孽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愛得最深。到了長老臨去世的時候,修士們裡面還有恨他和嫉妒他的人,但是顯得少了,只能保持緘默,雖然在他們中也有幾個修道院裡很著名的重要人物,例如一個老修士,偉大的寡言者和不尋常的吃素人。然而到底有大多數人毫無疑問地擁護佐西馬長老,其中很多人是全心全意、熱烈而誠懇地愛他;有幾個人甚至近於狂信地依戀著他。這類人乾脆地,但並不十分大聲地說他是聖徒,說這是毫無疑義的事,並且由於看出他已接近死亡,因此期待著將會顯示的奇跡,以便在最近的將來使修道院獲得偉大的名聲。對於長老奇跡的力量,阿遼沙是完全相信的,正和他完全相信關於棺材從教堂裡飛出去的故事一樣。他看見有許多人帶來了有病的兒童和成年的親屬,懇求長老撫他們的頭頂,為他們讀禱詞,後來很快地就回家了,有的人第二天就回來,含著眼淚在長老面前跪下,感謝他治愈了他們的病人。到底是真的治愈還是只是病情自然好轉,在阿遼沙心目中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因為他已經完全相信師父的精神力量,師父的榮譽似乎成了他自身的勝利。特別使他激動心跳、喜氣洋洋的,是每當長老出來接見等在修道院大門口的一群普通香客時的情景,這是些從全俄羅斯各處趕來,特意要見一見長老,求他祝福的人。他們匍匐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腳,吻他站著的土地,大聲哭喊,女人們把自己的孩子捧到他的面前,把害抽風病的女人領來。長老同他們說話,讀簡短的禱告詞,為他們祝福,把他們打發走了。近來他由於時時發病,有時顯得十分衰弱,無力從修道室裡走出來,於是香客們在修道院裡等他出來一等就是幾天。他們為什麽這樣愛他?他們為什麽在他面前匍匐,只要見到他的臉,便感動得落淚?這對阿遼沙是不成問題的。噢!他也很明白,對於俄羅斯普通人的溫順的靈魂,對於被勞累和憂愁所折磨,特別是被永遠的不公平和永遠的罪孽(自身的和世上的)所折磨的人們,見到聖物或聖者,跪在他的面前膜拜,是一種無比強烈的需要和最巨大的安慰。他們覺得:“盡管我們有罪孽,不誠實,易受誘惑,但無論如何,世上某處總還有一位聖者和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麽真理在地上就還沒有滅絕,將來遲早會轉到我們這裡來,像預期的那樣在整個大地上獲勝。”阿遼沙知道,人民就是這樣感覺、這樣推想的,他明白這一點。至於說在人民眼中,長老是否就是那個保持上帝真理的聖者,他對這一點絲毫沒有疑惑,正和那些哭泣的鄉下人,把孩子捧向長老的病女人一樣。長老圓寂將使修道院得到不平凡的盛譽的信念在阿遼沙心靈裡起統治作用,也許甚至比修道院裡的任何人都要強烈。總之,最近以來,一種深刻的、火焰般的內心的喜悅在他的心裡燃燒得越來越強烈。至於這位出現在他面前的長老畢竟不過是一個個別的人這一點,絲毫也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不管怎麽說,他是聖徒,他的心裡有使一切人更新的秘訣,有一種力量,足以最後奠定地上的真理,於是一切人都成為聖者,互相友愛,不分貧富,沒有高低,大家全是上帝的兒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國降臨了。”這就是阿遼沙心中的夢想。

  兩位兄長的歸來似乎給阿遼沙留下了極強烈的印象,他以前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哥哥比和另一位同母兄長伊凡·費多羅維奇熟悉得更快,相處得更投機,雖然德米特裡還回來得較遲些。他極想親近兄長伊凡,可是伊凡已經住了兩個月,他們雖然朝夕相見,但卻仍舊怎麽也處不來。阿遼沙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似乎總在期待著什麽,老有點靦腆;而兄長伊凡呢,盡管阿遼沙起初也曾發覺他用深長、好奇的眼光注視過自己,但不久就好像完全不加注意了。阿遼沙覺察到這種情況,心裡感到很困惑。他認為兄長的冷淡是由於他們年齡不同,特別是文化差得太多。但是,阿遼沙還有另外一個念頭:伊凡對他的好奇和同情這樣少,也許是出於一種阿遼沙完全不知道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伊凡在操心著什麽,牽掛著某種內心的、重要的事情,努力追求某種目標,也許是很難達到的目標,所以才顧不到他,這就是他冷淡地對待阿遼沙的唯一的原因。阿遼沙也想到:有沒有看不起他的成分呢?一個有學問的無神派很可能看不起一個愚蠢的小修士。他深知他的哥哥是無神派。如果真的有這種蔑視的話,他本來也不至於生氣的,但是他到底懷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驚惶的不安,期待著兄長願意和他更為接近的時候到來。兄長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帶著相當的敬意評論伊凡哥哥,談到他時總帶著一種特別的情感。阿遼沙從他那裡得知最近使兩位兄長關系密切起來的那件重要事情的細節。德米特裡對於伊凡哥哥的盛讚在阿遼沙的眼中之所以顯得特別,是因為德米特裡這個人和伊凡比起來,差不多可以說是個白丁,兩人放在一起,在個性和稟賦方面,顯然成為一個鮮明的對比,也許再也不能想象比這兩人更為互相不同的了。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個不和諧的家庭的全體成員在長老的修道室內相晤,或者說,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的事情,這個會議給予阿遼沙特別大的影響。這次聚會的借口,老實說是捏造出來的。就在那個時候,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由於和他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鬧遺產和財務上的糾紛,雙方的不和諧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點。關系尖銳了,已經無法再忍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首先好像開玩笑似的出了主意,就是大家全到佐西馬長老的修道室裡去談。這樣一來盡管沒求長老出面直接調停,卻到底可以比較得體地談出點結果來,在這中間長老的職位和面子,也許會起點勸誘和促成和解的作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從來沒到長老那裡去過,甚至沒有見過他,自然以為他們想用長老來嚇唬他;但是因為他自己對於近來同父親爭論時所做的許多決裂的舉動,暗地裡正在深自譴責,所以也接受了這個建議。另外應該注意的是,他並沒有像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住在父親家中,卻另外住在城市的另一端。剛巧當時住在我們城裡的彼得·阿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也特別中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這種想法。一個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者和無神派,也許由於煩悶,或者出於輕浮的逢場作戲,竟積極地要參與這件事。他忽然想看一看修道院和“聖徒”。因為他同修道院的長期爭論還在繼續,關於兩方田地疆界、林中伐木、河裡捕魚的權利的訴訟還在拖延著,所以他趕緊利用這點,借口說他願意親自和院長談判,看能不能設法和平了結這個爭論。一個懷著這種好意的賓客,自然會比普通好奇的遊人受到更殷勤有禮的接待。出於這樣的考慮,修道院可能對近來由於害病差不多不出修道室一步,甚至拒絕接見普通訪客的長老,施加了一些內部的影響。最後長老同意了,並且定好日子。“是誰讓我替他們分家產的?”他只是含著微笑這樣對阿遼沙說了一句。

  阿遼沙聽說了會晤的事情,顯得十分不安。據他了解,涉訟和爭論的兩造中鄭重對待這次聚會的,無疑地只有兄長德米特裡一個人;其余的人照阿遼沙看來,都是出於輕浮的,也許是為了羞辱長老而來的。兄長伊凡和米烏索夫的到來是為了最粗魯的好奇心,至於他父親,也許是為了來演一出醜角戲。是的,阿遼沙雖然嘴裡不說,卻已充分而深刻地了解了自己的父親。我重複一句:這個孩子並不像大家所認為的那樣頭腦簡單。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等候約定的日子。無疑地,他自己在心裡很想使這一切家庭糾紛從速了結。然而他最關心的還是長老:他為長老的名譽發急,生怕有人侮辱他,尤其是米烏索夫巧妙的、有禮貌的嘲笑,和有學問的伊凡話語裡高傲的弦外之音,這一切都是阿遼沙腦子裡在轉的東西。他甚至想冒昧地警告長老一聲,對他說幾句關於這些就要光臨的人的話,但是想了一下,就忍住了。他只在預定日子的前一天托一個朋友轉達德米特裡哥哥,說自己十分敬重他,希望他履行預先答應的話。德米特裡思索了一陣,因為他一點也想不起自己答應過什麽,不過還是回了一封信,說他將用全力自製,不對“卑劣的舉動”發火,雖然他深深敬佩長老和伊凡弟弟,卻認為內中必定設下了一種陷阱,或是不值一笑的滑稽戲。“但無論如何,我寧願咬破自己的舌頭,也決不對你萬分尊敬的聖者有所冒犯。”德米特裡這樣結束了那封短信。阿遼沙看過這封信,並沒有得到很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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