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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十五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2》(7)
  尾聲
  一 營救米卡的計劃

  米卡受審後的第五天,天還很早,也就是上午九點鍾光景,阿遼沙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去,以便最後決定某種於他們兩人都極為重要的事情。此外,還有一樁受委托的事情要和她相商。她就坐在曾經接待格魯申卡的那間屋子裡和他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躺在隔壁房間裡,發著寒熱,神志昏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鬧出了法庭上那一幕以後,立刻吩咐把發病而且喪失知覺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抬到自己家中,完全不顧以後社會上一切難免的議論和責備。和她同住的兩個女親戚,有一個在出了法庭上的醜事以後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個留了下來。但即使她們兩個都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不會改變她的決心,仍舊會侍候病人,日夜守護他的。瓦爾文斯基和赫爾岑斯圖勃在為他治病。莫斯科來的那位醫生當時就已回了莫斯科,拒絕就病情發展的可能後果發表他的看法。那兩位醫生盡管竭力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阿遼沙的心,但是顯然他們還不敢堅決讓他們抱著病一定會痊愈的希望。阿遼沙每天兩次前來看望得病的哥哥。但是這一次他是有一件極為麻煩的特殊事情,而且預感到這件事十分難於啟齒,但他偏偏又很忙:他今天上午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另一件不能耽擱的事情要辦,必須趕緊。此刻他們已經談了一刻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臉色蒼白,十分疲倦,但同時又處在一種病態的特別興奮的狀態之中:她已經預感到阿遼沙現在到她這裡來是為了什麽。

  “關於他的決心您不必顧慮,”她用堅決而斷然的口氣對阿遼沙說,“無論如何,他終歸要走這條路的:他應該逃走!這個不幸的、有名譽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而是說正躺在那間屋裡為了哥哥犧牲自己的那個,”卡捷琳娜用發亮的眼神補充了這一句,“他早就把全部潛逃的計劃告訴了我。您知道,他已經找到了門路……這我已經告訴過您一點了。您瞧,這事大概要在遣送第三批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犯人時進行,離現在還遠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到第三批犯人的押送官那裡去過。只是還不知道到時誰當流放隊的隊長,這是沒法太早打聽到的。也許明天我可以把詳細計劃拿給您看,那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開庭的前一天為防萬一留在我這裡的,就是那一次,您記得嗎?您在晚上遇到我們在這裡拌嘴:他剛要走下樓梯,我一看見您,又把他叫了回來,您記得嗎?您知道,我們當時為什麽發生口角的?”

  “不,我不知道。”阿遼沙說。

  “自然,當時他還瞞著您,那就是這個逃跑計劃。他在三天以前就對我透露了計劃的全部要點,當時我們就頂起嘴來,從那以後吵了三天嘴。我們吵嘴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對我說,如果一旦定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可以同那個賤貨一塊兒逃到外國去,我一聽就生起氣來。我沒法對你說為什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哦,當時我自然是為那個女人,為那個賤貨而生氣,為了她也竟要和德米特裡一塊兒逃到國外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音,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看見我為這賤貨而生氣,立刻想到我是在為了德米特裡和她吃醋,因此我一定還在繼續愛著德米特裡。這就引起了第一次口角。我不想做什麽解釋,也不願意請求原諒;使我感到難受的是這樣的人竟會懷疑我仍舊愛著那個……何況在那以前,我自己早就老實告訴過他,我不愛德米特裡,隻愛他一個人!我單是為了恨這女人,才生德米特裡的氣的!過了三天,就在您到我家來的那個晚上,他拿來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收下,讓我在他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立刻拆開來看。唉,他已經預感到他要生病!他對我說,信封裡有關於逃跑的詳細計劃,假使他死了,或者得了危險的病,就讓我一個人營救米卡。他當時還把錢留給我,差不多有一萬盧布,這就是檢察官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他派人去兌換現鈔,在演說詞中提到過的那筆錢。使我當時突然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盡管始終還深信我愛著米卡而十分嫉妒,卻仍舊不放棄救他哥哥的念頭,而且還把這樁營救他的事情偏偏都托給了我!唉,這真是犧牲!不,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樣一種自我犧牲的全部含義您是怎麽也不會了解的!我真想跪到他的腳下,向他膜拜,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會以為我完全是為了有人救米卡而感到高興(而且他是一定會這樣想的!),因此我對於他竟能生出這種不公平的念頭,不由得心裡十分氣惱,結果不但不去吻他的腳,反而又對他吵鬧起來!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的,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唉,您可以看到:我早晚會弄得使他拋棄我,去愛上另外一個比較容易相處的女人,像德米特裡一樣,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不,那時候我一定會無法忍受下去,我會自殺的!當時您一來,我一面招呼您,一面吩咐他回來;他跟著您走進來時,忽然朝我射來一瞥憎恨而輕蔑的眼光,頓時使我湧上一股怒氣。您記得嗎?我忽然對您嚷道:這是他,是他一個人使我相信他哥哥德米特裡是凶手的!我這是故意造謠,為了再氣他一下,其實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的哥哥是凶手,反而是我對他這樣說的!唉,一切,一切禍根全是由於我的瘋狂!法庭上那個該詛咒的場面,那是我,都是我給他造成的!他想向我證明他是正直的,盡管我愛他的哥哥,他仍舊不會為了報復和嫉妒而陷害他。因此他才到法庭上去了。我是禍根,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卡捷琳娜還從來沒有對阿遼沙說過這類坦白的話。他感到她現在一定正處於那樣悲痛難忍的境地,在這種時候,即使是最驕傲的心也會忍痛地粉碎它的驕傲,而完全被哀愁所壓倒。唉,阿遼沙還知道使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另一個可怕的原因,在米卡被判決以後的這些天裡她無論怎樣竭力對他隱瞞也隱瞞不住。不過不知為什麽,如果她真決心自暴自棄到在此時此刻就自動向他說出這個原因來,他會更替她感到難過。她是為她自己在法庭上的“變心”而痛苦。阿遼沙預感到良心會促使她到他面前,正是要到阿遼沙面前來認錯,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歇斯底裡發作。但他很怕這種時刻,巴不得饒恕了這痛苦的女人。因此,他帶來的使命就更加顯得難於啟齒。他又把話頭引到了米卡身上。

  “不要緊,不要緊,您不必替他擔心!”卡捷琳娜重又固執而且嚴厲地說了起來,“這些事在他都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知道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您可以放心,他會答應逃走的。尤其這又不是現在。他還有時間去下這個決心。到了那個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病好了,自己會去安排一切,所以不需要我做什麽事情。您不要著急,他會答應逃走的。其實他也已經答應了,因為難道他肯拋開他那個畜生嗎?人家不會放她到流放地去的,他不逃走又怎麽辦呢?主要的,他是怕您,怕您從道德方面著眼不讚成逃走的計劃。但是既然您的批準是這樣重要,您就應該寬宏大量地準許他去做。”卡捷琳娜尖刻地又加了這麽一句。

  她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

  “他在那裡說什麽讚美詩,”她又說了起來,“又說什麽他應該背負十字架,又講什麽責任,我記得,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告訴過我許多許多。你知道他是怎樣講的!”卡捷琳娜忽然帶著抑止不住的感情大聲說,“您真想象不到,他在談到這不幸的人的時候,是多麽愛他,同時說不定又多麽恨他!可我呢?唉,我當時帶著一臉瞧不起的譏笑神情聽著他的述說,看著他的眼淚!畜生!我才真是畜生!是我害得他得了這腦炎!至於那個被判刑的人,難道他會願意受苦嗎?”卡捷琳娜最後氣衝衝地說,“這樣的人能受苦嗎?像他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受苦的!”

  在這幾句話裡,流露出一種憎恨和輕蔑厭惡的情緒。但實際上卻是她背叛了他。“也許這只是因為她痛感到自己對他做了錯事,因此偶爾不免恨起他來。”阿遼沙心裡想。他希望這只是“偶爾”的。在卡捷琳娜的最後那句話裡,他聽出了挑戰的意思,但是沒有去搭理它。

  “我今天叫您來,就是希望您答應我勸他一下。或許照您看來,逃走也是不名譽的,不光明的,或者是所謂……不合基督教義的,是不是?”卡捷琳娜更加帶著挑戰的意味說。

  “不,沒有什麽。我會對他說明一切的。”阿遼沙喃喃地說,“他今天叫您到他那裡去。”他忽然順口進出這句話來。同時堅決地望著她的眼睛。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在沙發上微微地退避,離開他遠些。

  “我?難道這是可能的嗎?”她嘟囔說,臉色發白。

  “這是可能的,而且應該的!”阿遼沙堅決地說,一下子變得勁頭十足了,“他很需要您,尤其是現在。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說起這件事情,使您無故受痛苦。他有病,他像瘋子一樣,他一直要求見您。他並不想請您前去和他和解,他只要您能去一下,在門口露一露面。打從那天以後他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他明白了自己在您面前做了無數的錯事。他並不希望您饒恕:他自己就這樣說:‘我是無法饒恕的。’他只希望您在門口露一面。”

  “您這真是太突然了,”卡捷琳娜喃喃地說,“這幾天我一直預感到您會為這事到這裡來的。我早知道他會來叫我!這是辦不到的!”

  “即使是辦不到,也請您做一下。請您想想,這是他第一次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完全地理解過這一點!他說:假使她拒絕到我這裡來,我‘今後會終身成為不幸的人’。您聽聽:一個判了二十年徒刑的犯人還想做個有幸福的人,難道這不可憐嗎?您想一想:您是要去探望一個無辜遭到毀滅的人。”阿遼沙帶著挑戰的口氣衝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的手上沒有血!為了他未來的無限苦難,您現在去見他一面吧!您應該去,在他動身踏進黑暗之前去送一送他,只要在門檻上站一站就行,您應該,您應該這樣做!”阿遼沙說到最後一句時,用無比有力的口氣著重說出了“應該”這兩個字。

  “應該,但是……我做不到,”卡捷琳娜仿佛呻吟似的說,“他會瞧著我,我做不到。”

  “你們的眼睛是應該相遇的。假使您現在下不了決心,您以後一輩子還怎樣生活下去呢?”

  “不如一輩子忍受痛苦。”

  “您應該去,您應該去。”阿遼沙又一次毫不憐憫地強調說。

  “但是為什麽要今天,為什麽要在現在?我不能離開病人……”

  “離開一會兒是可以的,這只是一會兒工夫。如果您不去,今天夜裡他會得腦炎的。我不會撒謊,您可憐可憐吧!”

  “您也應該可憐可憐我。”卡捷琳娜淒惻地責備著,哭了。

  “這麽說來,您會去的,”阿遼沙看見了她的眼淚以後,堅決地說,“我去對他說,您立刻就去。”

  “不,您無論如何不要說。”卡捷琳娜驚惶地叫道,“我去,但是您不要預先對他說,因為我盡管去,但說不定到了那兒又不走進去。我還不知道……”

  她的嗓音哽住了。她困難地呼吸著。阿遼沙站起來準備走了。

  “要是我碰見了什麽人可怎麽辦?”她忽然輕輕地說,臉上一下子又變得煞白了。

  “所以必須現在就去,這樣您就不會遇見什麽人。一個人也沒有,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等著您。”他堅決地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出去。

  二 謊話一時成為真實

  他忙著到米卡現在正住著的醫院裡去。法庭判決後第二天,他發作了神經性的寒熱,被送到市立醫院囚犯科去。不過瓦爾文斯基醫生聽了阿遼沙和其他許多人(如霍赫拉柯娃、麗薩等)的請求,沒有把米卡與獄囚們放在一起,而另外找了一個單間,就在斯麥爾佳科夫以前住過的那間小房間裡。盡管走廊盡頭有一名警衛,窗上安有鐵柵欄,所以瓦爾文斯基對於他的不很合法的縱容舉動可以很放心,但他畢竟還是個善良仁慈的青年人,他明白像米卡這樣的人忽然走進一夥殺人犯和騙子中間是多麽痛苦,這必須慢慢習慣才行。至於親友的探問,醫生,看守所長,甚至警察局長,都曾非正式地允許了。不過這些天來也只有阿遼沙和格魯申卡來探問米卡。拉基金曾有兩次企圖和他會見,但是米卡堅決請求瓦爾文斯基不要放他進來。

  阿遼沙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穿著病院的睡衣,有點發燒,頭上包著用水和醋浸濕的毛巾。他用一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但這種目光裡仍然似乎顯出一點驚懼的神色。

  本來,他打從開庭審判之後就變得十分沉鬱。有時一愣就是半個鍾頭,好像在那裡緊張而痛苦地沉思著什麽事情,忘了身邊的一切。即使從沉鬱中清醒過來,開始說話,也總是說得沒頭沒腦,而且一定不是他實際上想說的話。有時他滿臉痛苦地望著他的兄弟。他和格魯申卡在一起,似乎比和阿遼沙在一起感到輕松些。盡管他幾乎並不跟她說什麽話,但只要她一進來,他的臉上就閃出了快樂的神色。阿遼沙默默地在他的床邊上坐了下來。這一次他不安地等待著阿遼沙開口,但又不敢問一句話。他認為卡嘉答應到這裡來是不可想象的,但同時又感到如果她真的不來,那以後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阿遼沙懂得他這種心情。

  “聽人說,”米卡慌忙說了起來,“特裡豐·鮑裡賽奇把他的整個客店都拆平了:挖起地板,掀開木頭,把圍廊全拆成了碎片,一直在那兒挖寶,尋找那一千五百盧布,就是檢察官說我藏起來的那筆錢。聽說他一回家,立刻就瘋狂地乾起來了。這壞蛋真是活該!這是這裡的那個警衛昨天對我說的,他是那兒的人。”

  “你聽著,”阿遼沙說,“她會來的,但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也許今天,也許過幾天,我不知道,但是她會來的,她會來的,這是一定的。”

  米卡全身一震,想說什麽話,但是沒有說。這消息對他產生了可怕的影響。顯然他極想知道談話的詳情,但是仍舊不敢立刻發問,因為如果卡嘉說了什麽殘忍和蔑視的話,在這時對於他真和刀戳一樣。

  “她還叫我一定要想法讓你對潛逃的事感到安心。即使伊凡到那時候還沒痊愈,她也會親自來辦這件事的。”

  “這件事情你已經對我說過了。”米卡沉思地說。

  “你已經轉告給格魯申卡聽了吧。”阿遼沙說。

  “是的。”米卡承認,“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他怯生生地瞧著兄弟說,“她要晚上才來。我昨天一對她說卡嘉在那裡想辦法,她就不作聲了,只是撇了撇嘴。她隻輕聲說:‘讓她去做吧!’她明白這是重要的事。我不敢再往下試探。她大概已經明白卡嘉愛的不是我,而是伊凡了嗎?”

  “是這樣嗎?”阿遼沙脫口說了出來。

  “也許不是這樣。不過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米卡又忙著說,“我請她替我辦一件事情。你聽著,伊凡弟弟會比我們大家都有出息。應該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會痊愈的。”

  “你知道嗎,卡嘉雖然為他擔心,但卻幾乎毫不懷疑他會痊愈。”阿遼沙說。

  “要是這樣,她一定深信他要死的。她是由於恐懼才確信他會好起來。”

  “伊凡哥哥體格強壯。我也抱著很大的指望,相信他會好起來。”阿遼沙不安地說。

  “是的,他會好起來的。但是她相信他會死去。她愁腸太多了。”

  兩人沉默著。米卡心裡有什麽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折磨著他。

  “阿遼沙,我真是愛格魯申卡呀!”他忽然用一種含淚的顫抖聲音說。

  “她不會獲準跟你上那兒去的。”阿遼沙立刻接口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米卡用一種突然變得十分剛強的聲音接著說,“假使在路上,或者到了那裡,有人打我,我決不順從,我會殺人,然後人家就會槍斃我。這是整整二十年時間呀!在這裡人家已經開始對我用‘你’來稱呼了。那些看守就稱我‘你’。我昨天整夜躺在那裡,檢討著自己:我還沒有這個準備!我還接受不了這些!我想唱‘讚美詩’,但是對於看守們的‘你’卻還是不能忍受!可是為了格魯申卡,我可以忍受一切,只有挨打除外。但是人家卻不許她到那裡去。”

  阿遼沙溫和地笑了笑。

  “我直截了當地對你說吧,哥哥,”他說,“我對於這件事是這樣看的。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撒謊。你聽我說:你還沒有準備,這樣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夠背的。何況,像你這樣一個沒有準備的人也並不需要去背那種沉重的殉難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殺死了父親,那麽如果你拒絕背十字架,我會感到遺憾。但是你沒有罪,這樣的十字架對你是太重了。你想通過承受苦難使你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照我看來,不管你逃到哪兒去,只要今後終身都能記住這另一個人,對你來說,那也就夠了。至於你沒有去承受背負十字架的大苦難,那麽這也恰恰只會使你感到你自身負有更大的責任,而你今後一輩子不斷地感到這一點,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許比你到那裡去還要更加有效。因為到了那裡,你可能會忍受不下去,產生怨艾,結果也許果真會說:‘我還清了債務了。’律師在這一點上說得很對。這樣沉重的負擔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對於有些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潛逃會要連累軍官和士兵等別的人,我是會‘不許’你逃走的,”阿遼沙微笑說,“但是他們擔保說,那位押解長官自己對伊凡說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於有重大的處罰,很容易含混過去。自然,行賄是不名譽的事,即使在這件事情上也一樣,不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想來擔任裁判官,因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托我代你去進行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樣會去行賄的。這我應該完全對你說老實話。所以你自己怎麽辦,我不能評斷。但是你要知道,我決不會責備你。而且說來也奇怪,在這件事情上我怎麽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現在我好像已經各方面都做了分析了。”

  “但是我卻要責備我自己!”米卡嚷著說,“我要逃走,這一點沒有你也已經決定了:米卡·卡拉馬佐夫還會不逃走嗎?但是我還是要自我譴責,我將終身為我的罪行祈禱!耶穌會士們總是這樣說的,對嗎?我們現在就正是在這樣做,不是嗎?”

  “是的。”阿遼沙平靜地笑著說。

  “我愛你就因為你永遠完全說實話,一點也不隱藏!”米卡嚷著,高興地笑了,“那麽說,我發現我的阿遼沙是個耶穌會士了!為了這,應該痛快地吻你一下。現在你聽著其余的話,我要把另外的半個心也袒露給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決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邊還帶著錢和護照,甚至逃到了美國,但總還有一個念頭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並不是去尋快樂找幸福,而確確實實是去服另一種苦役,也許和這苦役一樣壞!一樣壞,阿歷克賽,我這是真話,一樣壞!這倒霉的美國,見它的鬼,我現在就已經十分痛恨了。盡管格魯申卡也和我在一塊兒,但是你看一看她:她像個美國女人嗎?她是一個俄羅斯人,全身直到骨髓裡都是個地道的俄羅斯人,她會苦苦想念她的祖國,而我隨時都會想到,她是為了我而忍受苦悶,為我而背起這樣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麽罪呢?至於我,難道能看得慣那兒的那些家夥嗎?盡管也許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比我還好些。我現在已經恨起美國來了!雖然他們一個個全是了不起的技師或者別的什麽,但見他們的鬼,他們總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和我們有一樣的心!我愛俄羅斯,阿歷克賽,我愛俄羅斯的上帝,雖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會在那兒送命的!”他兩眼閃光,突然大聲嚷起來。他的聲音哆嗦著,淚水流了下來。

  “所以我拿定了這樣的主意,阿歷克賽,你聽著!”他抑製住激動,又開始說,“我同格魯申卡一塊兒到那裡去,一到就找一處離人遠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開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裡也能夠找到一個離人遠些的偏僻地方的呀!聽說那邊還有紅種人,在天邊上,那麽我們就上那兒去,到最後的莫希乾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魯申卡兩人立刻開始學習文法。做工和學文法,這樣乾上三年。在這三年裡我們會把英文學得就跟美國人一樣。一學會,就——再見吧,美國!我們要以美國公民身份跑回這裡,跑回俄國來。別擔心,我們決不會回到這小城裡來。我們要躲得遠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時我的相貌變了,她在美國也會變的,醫生會給我在臉上弄一個假疣子的,他們本來全是能乾的技師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隻眼睛,留起一俄尺長的胡須,雪白的胡須(因為想念俄羅斯想得胡須全白了),人家也許不再認得,即使認了出來,就讓他們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樣,命該如此!我們回到這裡以後,也要住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種地度日,我將一輩子裝作一個美國人。我們究竟可以死在家鄉的土地上。這就是我的計劃,一定不移的計劃。你讚成嗎?”

  “我讚成。”阿遼沙說,不想去反對他。

  米卡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審判時他們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樣會判你的罪的。”阿遼沙歎了一口氣說。

  “是的,這裡的人極討厭我了!隨他們去吧,不過這很叫人難受!”米卡痛苦地歎息說。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遼沙,你乾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訴我,她現在究竟來不來呀?她到底說了些什麽?怎麽說的?”

  “她說她會來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為難的!”阿遼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還用說,還會不為難嗎?阿遼沙,我會為這件事發瘋的。格魯申卡老是看我。她心裡明白。主啊,上帝,願你讓我的心安靜下來吧!我究竟要的是什麽?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麽嗎?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馬佐夫式的罪惡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這句話!”

  “她來了!”阿遼沙喊道。

  卡嘉突然出現在門口。有很短的一刹那她站定在那兒,用慌亂的目光注視著米卡。米卡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煞白,露出驚惶的神色,但很快唇邊就出現了一抹畏怯的、懇求似的微笑,接著就突然克制不住地向卡嘉伸出了雙手。她一看見以後,急急地向他撲過來。她抓住他的兩手,幾乎用強力按住他叫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來,一直緊緊地、痙攣般地捏住他的手不放。有好幾次兩人都竭力想要開口說點什麽,但是每次都止住了,又默默地用凝聚的,似乎彼此盯緊著不放的眼神,帶著奇怪的微笑對看著。這樣足足過了兩三分鍾。

  “你饒恕我了嗎?”米卡終於喃喃地說,接著立即轉向阿遼沙,臉上因喜極而變了形,大聲對他喊道:
  “聽見了嗎,我問的是什麽話,聽見了嗎?”

  “我過去之所以愛你,就因為你有寬宏的心腸!”卡嘉突然衝口說出了這句話,“你根本不需要我的饒恕,我也不需要你的饒恕。你饒恕不饒恕反正都是一樣,你將一輩子成為我心上的一個傷痕,我也同樣將是你心上的一個傷痕,而這也是理所應該的。”她停了一停,舒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到這裡是幹什麽來了嗎?”她又瘋狂地急急忙忙說起來,“是要擁抱你的腳,捏緊你的手,捏得生痛,你記不記得,就像在莫斯科時那樣捏你,又一次對你說,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心上人,對你說,我瘋狂地愛你!”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突然貪婪地把嘴唇緊貼在他的手上。淚水從她的眼裡泉湧般地滾了下來。阿遼沙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感到尷尬;他怎麽也沒料到他會看見這種情景。

  “愛情是過去了,米卡!”卡嘉又開始說,“但是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簡直寶貴得使我心疼。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但現在,這一會兒,就讓本來可以出現的事仿佛暫時地出現一下吧。”她苦笑著嘟囔說,又快樂地看著他的眼睛,“你現在愛另一個人,我也愛另一個人。但是盡管這樣我還是會永遠愛你,你也會永遠愛我,你知道不知道?你聽著,你應該愛我,一輩子愛我!”她大聲說,聲音裡帶著近乎威嚇的戰栗。

  “我會愛你的……你知道,卡嘉,”米卡開口說,幾乎每一個字都喘著氣,“你知道,我在五天以前,那個晚上……當你倒下地來,人家把你抬出去的時候,也是愛你的。一輩子愛你!一定會這樣,永遠會這樣。”

  他們兩人就這樣互相說著一些無意義的、瘋狂的,也許甚至是不真實的話,但是在眼前這時刻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兩人心裡也都相信自己的話。

  “卡嘉,”米卡忽然嚷道,“你相信是我殺的嗎?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但在那個時候……做證的時候……難道,難道你真相信嗎?”

  “在那時候也不相信!從來就沒相信過!我是因為恨你,所以突然強迫自己相信,就在那一刹那間……做證的時候……強迫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等到說完了證詞,立刻又不相信了。現在我都告訴你吧。哦,我忘記我是來懲罰自己的了!”她忽然完全換了另外一種表情說,一點也不像剛才說著喁喁情話時的那種口氣了。

  “你的心裡真是痛苦呀,女人!”米卡仿佛忍不住地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放我走,”她低聲說,“我還要來。現在我感到痛苦!”

  她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但是忽然大喊一聲,往後直退。格魯申卡突然悄悄地走進了屋來。誰也料不到她會來的。卡嘉急急忙忙朝門口走去,但在走到格魯申卡身邊時,忽然站住了,臉白得像紙一樣,痛苦地用低得近乎耳語似的聲音對她說:
  “請您饒恕我吧!”

  格魯申卡凝神緊盯著她,等了一會兒,用惡毒而浸透了怨恨的口氣回答說:

  “你我兩人都恨得要命,互相恨得要命!你跟我,還談得上什麽饒恕?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一輩子為你祈禱。”

  “你竟不願意饒恕嗎?”米卡帶著氣極了的責備口氣朝格魯申卡嚷著。

  “你放心吧,我會給你救他出來的!”卡嘉迅速地嘟囔了一句,就從屋裡跑了出去。

  “在她自己先對你說了‘請你饒恕’以後你還竟會不肯饒恕她!”米卡又痛心地嚷了起來。

  “米卡,你不應該責備她,你沒有權利!”阿遼沙用激烈的口氣對他的哥哥大聲說。

  “是她的驕傲的嘴在那裡說話,而不是那顆心。”格魯申卡帶著鄙夷的神氣說,“她救了你,我就會饒恕一切。”

  她住嘴不說了,似乎把心裡的什麽東西硬壓了下去。她還沒有定下心來。以後才知道,她走進來是完全偶然的,絲毫沒有疑心到什麽,也完全沒想到會遇見她所看到的事。

  “阿遼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對兄弟說,“你對她說……我並沒料到,不要讓她就這樣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這裡來!”阿遼沙嚷著,就連忙跑去追卡嘉。他在醫院的圍牆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遼沙剛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對他說起來:

  “不行,我在這女人面前不能懲罰自己!我對她說‘你饒恕我吧’,是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饒恕,為了這,我倒愛她!”卡嘉用變了樣的聲音說,她的眼睛裡顯出氣得發瘋的神情。

  “哥哥完全沒有料到,”阿遼沙喃喃地說,“他深信她不會來的……”

  “這毫無疑問。我們把這事拋開吧。”她打斷他說,“聽我說,我現在不能同您一塊兒去參加葬禮了。我已經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們好像還有錢。如果必要的話,您可以對他們說,將來我永遠不會把他們撇下不管的。好了,現在請您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吧。您已經誤了時間。晚禱的鍾聲已經響了。請您離開我吧!”

  三 伊留莎的殯葬。石頭旁邊的演詞
  他真是去晚了。大家久等著他,甚至已決定不再等他到,就要把那口飾滿鮮花的漂亮的小棺材抬到教堂裡去了。那是可憐的男孩伊留莎的棺材。他是在米卡的判決下來後第三天死的。阿遼沙剛走到大門外就有伊留莎的一群同學向他歡呼。他們正急不可待地等著他,看見他終於來了,都十分高興。他們一共來了十二個人,大家都是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直接來的。“爸爸要哭的,你們常來看看他呀。”伊留莎臨死時這樣囑咐他們,他們都記住了。為首的是柯裡亞·克拉索特金。

  “您來了,卡拉馬佐夫!我真喜歡!”他大聲說,向阿遼沙伸出手來,“這裡真可怕。說實在話,看著真是難受。斯涅吉遼夫沒有喝醉,我們清楚地知道他今天一滴酒也沒有喝,但是卻好像喝醉了。我一向很剛強,可是這種情景實在是太可怕了。卡拉馬佐夫,如果不耽擱您的話,在您走進去以前,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對您提出來。”

  “什麽事,柯裡亞?”阿遼沙站住說。

  “您的哥哥到底有罪沒有罪?是他殺死父親,還是那個仆人殺的?您怎麽說,真情就一定是這樣。我琢磨這事有四夜沒睡好覺了。”

  “殺人的是仆人,我的哥哥沒有罪。”阿遼沙回答。

  “我也是這麽說!”男孩斯穆羅夫突然嚷了起來。

  “那麽他將為真理無辜犧牲啦?”柯裡亞大聲說,“他雖然犧牲,但是他是幸福的!我要羨慕他!”

  “你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能這樣說?為什麽呢?”阿遼沙驚訝地叫了起來。

  “哎,但願我在什麽時候也能為真理犧牲,那才好呢!”柯裡亞熱烈地說。

  “但是不能為了這種事情,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這樣可怕的情境!”阿遼沙說。

  “自然……我希望為全人類而死。至於恥辱,那有什麽,我們的姓名總是要消滅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

  “我也尊重!”一個小孩突然從人群裡完全出人意外地喊了出來。這就是那個曾經說他知道特洛伊是什麽人建造的孩子。他一喊出來,就像上次一樣,滿臉通紅,像一朵牡丹,一直紅到耳根。

  阿遼沙走進屋裡。伊留莎交叉著兩手,闔上眼睛,躺在藍底白邊的棺材裡。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屍身幾乎沒有發出一點氣味。臉部的表情是嚴肅的,而且有點沉思的樣子。交叉著的雙手特別好看,好像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裡放著花,而且整個棺材裡裡外外也全都鋪滿鮮花,是麗薩·霍赫拉柯娃天剛亮就叫人送來的。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送了花來,阿遼沙開門的時候,上尉正在用不住哆嗦的手握著一把花,再次將它撒在他鍾愛的孩子身上。他幾乎沒有朝走進來的阿遼沙看,而且也不想看任何人,甚至沒有看他正在哭泣的發瘋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媽”。她這時正不斷地努力想支著她的病腿站起來,好更靠近一些瞧瞧她死去的孩子。孩子們把尼娜連椅子一塊兒抬起來,放在棺材旁邊。她頭緊緊貼著棺材,大概也在那裡輕聲地哭泣。斯涅吉遼夫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氣,但是好像既慌亂而又冷酷。在他的舉動裡,他衝口說出來的一言半語裡有點發癡的樣子。“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他瞧著伊留莎,不時地呼喊著。還在伊留莎活著的時候,他就慣於親昵地稱他為“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

  “老頭子,也給我一點花,從他的手裡拿出來,就是那朵白花。你給我呀!”瘋癲的“孩子他媽”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懇求他。她不知是特別喜歡伊留莎手裡的那朵小白玫瑰,還是想從他手裡取一朵花來做紀念,但她一直全身不停地折騰著,伸著手想取那朵花。

  “我誰都不給,一朵也不能給!”斯涅吉遼夫忍心地叫著,“這是他的花,不是你的。全是他的,沒有你的!”

  “爸爸,給媽媽一朵花吧!”尼娜忽然抬起淚水縱橫的臉說。

  “我一朵也不能給,尤其不能給她!她不愛他。她那時爭奪他的小炮,他就送給了她。”上尉一想起伊留莎把小炮讓給母親的情形,忽然失聲痛哭了起來。可憐的瘋女人則用手捂住臉,不停地輕聲嗚咽著。孩子們看見這位父親一直把住棺材不肯放手,可是抬出去的時間已到,就一下子把棺材緊緊地圍住,開始往起抬。

  “我不願意把他葬在教堂的院子裡!”斯涅吉遼夫忽然叫道,“我要把他葬在石頭旁邊,我們的石頭旁邊!伊留莎吩咐過的。我不讓抬!”

  他在過去整整的三天中就一直在說要葬在石頭旁邊了。但這會兒阿遼沙、克拉索特金、女房東、女房東的姊妹,還有男孩們,全說了話。

  “瞧他想出了什麽主意,在不聖潔的石頭旁邊下葬,好像葬吊死鬼似的。”房東老太婆嚴厲地說,“教堂的院子裡全是十字架。有人為他祈禱。聽得見教堂裡唱讚美詩的聲音,教堂執事讀經又那麽清楚明白,每次都會傳到那裡,就跟在他的墳上讀經一樣。”

  上尉最後隻好揮了揮手,仿佛說:“隨你們抬到哪兒去吧!”孩子們抬起棺材,從母親身旁走過,在她面前停了一會兒,把棺材放低,好讓她能和伊留莎告別一下。但她因為在這三天裡一直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到,現在忽然如此逼近地看見了這個親愛的臉龐,就突然全身顫抖,她那白發的頭開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裡地前仰後合抽搐起來。

  “媽媽,你畫十字,祝福他,吻他吧!”尼娜對她喊著。但是母親像自動機器似的,一直抽搐著腦袋,一聲不出,帶著由於刺心的悲痛都變得扭歪了的臉容,突然舉拳捶起自己的胸脯來。棺材抬過去了。在棺材抬到尼娜身旁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把嘴唇貼在死去的兄弟的嘴上。阿遼沙走出屋外,央求女房東照顧留在家裡的人們,但是她不等他說完就說道:
  “這是當然的事,我會留在他們身邊的,我們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婆說著哭了。

  到教堂去的路並不遠,不過三百步光景。那是一個明朗而寧靜的日子。有點冰凍,但不厲害。教堂的鍾聲還在響。斯涅吉遼夫忙亂而慌張地在棺材後面跑著,穿著破舊短小,幾乎是夏季穿的夾大衣,光著頭,一頂破舊的寬邊軟帽握在手裡。他不停地忙亂操心,一會兒忽然伸手扶棺材的頭部,但卻只是妨礙了那些抬棺材的人;一會兒在旁邊跑著,尋找可以插一插手的地方。一朵花落在雪地上,他慌忙跑去撿起來,似乎丟一朵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但是那塊麵包皮呢?竟把那塊麵包皮給忘記了。”他忽然十分驚惶地喊了起來。可是孩子們立刻提醒他說,那塊麵包皮他剛才已經拿來放在口袋裡了。他馬上把它從口袋裡掏了出來,驗明以後才安了心。

  “伊留莎囑咐過的,伊留莎,”他立刻對阿遼沙解釋,“他夜裡躺在那兒,我坐在旁邊,他忽然說:‘爸爸,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以後,你在墳上掰碎一些麵包皮,好讓喜鵲飛來,我一聽見它們飛來,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快樂的。”

  “這很好,”阿遼沙說,“應該時常送點去。”

  “每天送,每天送!”上尉喃喃地說,似乎渾身添了精神。

  終於來到了教堂,把棺材放在教堂中央。小孩們全體把它團團圍住,規規矩矩地一直站到禮拜完了。這教堂已經破舊,一副窮相,有許多神像完全沒有緣飾,但是在這樣的教堂裡做祈禱似乎反而更好些。在彌撒進行的時候斯涅吉遼夫似乎平靜了一點,雖然有時還總要流露出那種莫名其妙的無意識的忙亂:他一會兒走到棺材前面,把棺罩和花圈整理一下,一會兒當蠟台上的一根蠟燭落下來的時候,突然急忙跑過去把它插好,而且擺弄了許多時候。然後才平靜下來,呆呆地顯出一副擔心而又似乎有點疑惑不解的臉色,馴服地站在棺材頭前。讀完使徒書以後,他忽然悄悄地對站在他身邊的阿遼沙說,使徒書誦讀得不大對,卻並沒有把他的意見說明白。在唱小天使頌詩的時候,他跟著唱了幾句,但是沒有唱完,就跪下來,把額頭貼在教堂的石板地上,趴了許久許久。終於舉行葬儀。分發蠟燭了。發狂似的父親又忙亂起來,但是動人肺腑的墓前讚美詩的歌聲把他的心靈驚醒而且震撼了。他似乎忽然全身緊縮,開始頻繁而且急促地失聲嗚咽,起初壓著嗓音,後來竟放聲啜泣起來。在告別和蓋棺的時候,他兩手把住棺材,不讓人家把伊留莎蓋起來,貪婪地不斷吻著他那已經死去的孩子的嘴。最後大家總算勸住他,拉他離開台階,他忽然急忙伸出手來,從棺材裡抓起了幾朵花。他望著這幾朵花,心裡似乎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使他好像暫時忘卻了主要的事情。他仿佛漸漸地陷入了一種沉思的心情,當人家抬起棺材到墳上去的時候,他再也不加阻攔。墳在教堂旁邊院裡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很闊綽的墳,是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的錢。在例行儀式舉行過後,掘墓的人把棺材放了下去。斯涅吉遼夫手握著幾朵花,朝敞開的墓穴裡俯下身去,把身子彎得那麽深,小孩們嚇得連忙抓住他的大衣,拚命拉開他。但他好像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在開始填土的時候,他忽然不安地指點著撒下去的泥土,還開口說起什麽話來,可是誰也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麽。他自己也忽然住口不說了。這時有人提醒他,該把麵包皮掰碎了,他馬上十分慌亂起來,抓起麵包皮,把它弄碎,一塊塊朝墳上亂扔:“飛來吧,鳥兒,飛來吧,喜鵲!”他急切地喃喃說著。孩子中間有人對他說,他手裡握著花,掰起麵包皮來未免不大方便,暫時可以把花交給別人拿一拿。但是他不肯給,甚至忽然擔心起自己的花來,生怕有人從他手中奪去。隨後他看了看墳墓,在確信一切都已辦妥,麵包皮已經撒完以後,忽然出人不意地,甚至完全神色泰然地轉身走回家去了。但是他的步伐越來越急,越走越快,非常匆忙,幾乎跑了起來。小孩們和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旁。

  “花兒送給孩子他媽,花兒送給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受了委屈啦!”他忽然開始大聲喊嚷。有人叫他,讓他戴上帽子,現在很冷,但是他一聽反倒似乎生了氣,把帽子朝雪地上一扔說:“我不要帽子,我不要帽子!”小孩斯穆羅夫撿了起來,拿著帽子跟在他後面走。小孩們全都哭了,柯裡亞和那個發現特洛伊秘密的小孩哭得最厲害。斯穆羅夫把上尉的帽子拿在手裡,雖然也哭得很傷心,但還有工夫一面跑,一面抓起一小塊在雪路上顯出紅色的磚頭,朝飛得很快的一群喜鵲扔去。自然沒有擊中,他就仍舊繼續邊哭邊跑著。走到半路,斯涅吉遼夫突然停了下來,站了半分鍾,似乎被什麽驚醒了,突然轉身向著教堂,拔腳向被大家遺棄的小墳跑去。但是孩子們一下子追到他前面,從四面八方抓住了他。這時他就像被人打倒了似的,無力地倒在雪地裡,一面哭喊一面抽搐著身子,嘴裡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阿遼沙和柯裡亞扶起他來,竭力安慰他:

  “上尉,算了吧!男子漢大丈夫是應該能忍耐的。”柯裡亞喃喃地說。

  “您會把花兒弄壞的,”阿遼沙說,“‘孩子他媽’正等候著,剛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裡的花拿來給她,她正坐在那裡哭哩。伊留莎的小床還放在那裡……”

  “是的,是的,到孩子媽那裡去!”斯涅吉遼夫忽然又想起來了,“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他驚惶地補充說,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連忙爬起來又跑著回家去了。但離家也不太遠,大家都同時跑到了。斯涅吉遼夫急急地推開門,對剛才和他忍心地相罵的妻子喊道:
  “孩子他媽,親愛的,伊留莎讓我把花給你送來了,你這雙可憐的病腿呀!”他嚷著,一面將手裡的花遞給她,那把花在他剛才倒在雪地裡亂掙的時候已經揉皺,而且凍壞了。但是正在這一刹那間,他在角落裡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見了伊留莎的小靴子,兩隻並排放著,是女房東剛收拾好的。那是一雙破舊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經發硬,打滿了補丁。他一看見,就舉起了兩手跑到那雙小皮靴跟前,跪下來,抓起一隻皮靴,把嘴唇貼在上面,貪婪地吻起它來,一邊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你的腳到哪兒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裡去了?你把他抬到哪裡去了?”瘋子用淒厲的聲音喊著。尼娜也立刻哭了起來。柯裡亞從屋裡跑了出去,孩子們也跟著走了出去。阿遼沙最後也跟在他們後面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哭個暢吧,”他對柯裡亞說,“這時候安慰他們自然是沒有用的。我們等一會兒再回來。”

  “是的,是沒有用的,這真可怕。”柯裡亞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忽然放低聲音,不讓任何人聽見,“我非常難受,要是能使他復活,我情願放棄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這樣。”阿遼沙說。

  “卡拉馬佐夫,您說怎麽樣,今天晚上我們到這裡來不來?他會喝起酒來的。”

  “也許會喝酒的。隻我們兩個人來就夠了,同他們坐上一個鍾頭,同母親和尼娜。假使我們大家都來,又會使他們全都想起來的。”阿遼沙提議說。

  “現在女房東在那裡鋪桌子,大概是擺追悼宴,神父會來的。我們要回到那裡去嗎,卡拉馬佐夫?”

  “當然。”阿遼沙說。

  “這真是奇怪,卡拉馬佐夫,在這樣悲傷的時候,忽然煎些餅來吃,我們的宗教禮儀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們那裡還有鮭魚。”發現特洛伊秘密的那個男孩忽然大聲說。

  “卡爾塔紹夫,我嚴肅地請求你不要再亂插嘴,說你的那些傻話,尤其在人家沒有和你說話,甚至不願意知道有你這個人在世上的時候!”柯裡亞氣衝衝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臉漲得通紅,但是一句也不敢頂撞。當時大家靜靜地在小路上走著,斯穆羅夫忽然喊道:
  “這就是伊留莎的那塊石頭,就是想把他埋葬在這裡的。”

  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頭旁邊。阿遼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遼夫說到伊留莎怎樣擁抱著父親,一面哭,一面喊“爸爸,爸爸,他多麽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現在他的腦海裡。有什麽東西仿佛在他的心靈裡劇烈地震動著。他帶著嚴肅莊重的神色,環視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學們那些明朗可愛的臉,忽然對他們說道:

  “諸位,我想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對你們說幾句話。”

  孩子們圍住他,立刻用專注和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諸位,我們快要分手了。我現在暫時還要照顧兩個哥哥,其中一個就要去流放,另一個病得快死。但是不久我就將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長久地離開。諸位,我們快要分離了。現在讓我們在伊留莎的石頭旁邊互相約定,第一,永不忘記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遺忘。以後我們一生中無論發生什麽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見面,我們也仍舊要記住,我們是怎樣殯葬一個可憐的男孩,他曾在橋頭被我們用石頭扔過,你們記得嗎?但以後我們大家又怎樣愛起他來。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親名譽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來反抗。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種巨大的不幸,你們也無論如何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裡感到多麽美好,我們大家同心協力,由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感聯系在一起,這種情感在我們愛那個可憐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使我們也能變成一個比目前實際的我們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鴿子們,請你們允許我叫你們小鴿子吧,因為你們全很像鴿子,很像那些美麗的藍灰色的小鳥兒,現在,在我看著你們善良、可愛的臉龐的時候,我的可愛的小朋友們,也許你們還不了解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你們一定會記住,而且將來總有一天會讚同我的話的。你們要知道,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兒童時代,從父母家裡留下來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的生活最為有益的東西。人們對你們講了許多教育你們的話,但是從兒童時代保存下來的美好、神聖的回憶也許是最好的回憶。如果一個人能把許多這類的回憶帶到生活裡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的心裡,也許在什麽時候它也能成為拯救我們的一個手段。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克制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所流的眼淚,取笑那些像柯裡亞剛才那樣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話的人們,也許我們要惡毒地嘲弄這些人。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壞,只要一想到我們怎樣殯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後的幾天裡我們怎樣愛他,我們怎樣一塊兒親密地在這塊石頭旁邊談話,那麽就是我們中間最殘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們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的話,也總不敢在內心裡對於他在此刻曾經是那麽善良這一點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壞事,使他沉思一下,說道:‘是的,當時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誠實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是時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的;這只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剛一嘲笑,心裡就立刻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會這樣,卡拉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柯裡亞兩眼放光地大聲喊起來。孩子們都很激動,也想說點什麽,但是忍住了,友愛地瞧著這位演說家。

  “我說這話,是害怕我們將來會成為壞人。”阿遼沙繼續說,“但是為什麽我們一定會成為壞人呢,諸位?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這話我還要重複一下。諸位,我要對你們發誓,我不會忘記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現在瞧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要記住,哪怕過三十年以後也這樣。柯裡亞剛才對卡爾塔紹夫說,我們似乎不願意知道:‘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難道我會忘記,世上曾有卡爾塔紹夫這個人嗎?他現在已不會像那次發現特洛伊的秘密時那樣臉紅,他睜大著可愛的、善良而快樂的眼睛望著我。諸位,可愛的諸位,我們大家應該寬厚而且勇敢,像伊留莎一樣;聰明,勇敢,而且寬厚,像柯裡亞一樣,他長大以後,還會更聰明的,我們還要像卡爾塔紹夫一樣怕羞但卻聰明而且可愛。我又何必隻說他們兩人。諸位,從此以後你們大家對於我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保留在我的心裡,我請求你們也把我保留在你們的心裡!誰把我們聯結在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們現在一輩子記住它,而且樂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個伊留莎!正是那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於他的永恆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後將永遠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裡!”

  “是的,是的,永遠的,永遠的!”所有的孩子全顯出感動的臉色,用響亮的嗓音喊了起來。

  “我們要記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憐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親,我們要記住他為了父親怎樣獨自勇敢地反抗全班的人!”

  “我們要記住!我們要記住!”男孩們又喊起來,“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人!”

  “我多麽愛他!”柯裡亞叫道。

  “孩子們,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不要懼怕生活!在你做了一點好事、正直的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麽美好啊!”

  “是的,是的。”孩子們歡欣地附和著。

  “卡拉馬佐夫,我們愛你!”一個聲音,好像是卡爾塔紹夫的聲音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們愛你,我們愛你。”大家也都齊聲應和說。有許多人的眼睛裡閃著晶瑩的淚光。

  “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裡亞興奮地歡呼說。

  “永恆地紀念死去的孩子!”阿遼沙滿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恆地紀念!”孩子們又齊聲說。

  “卡拉馬佐夫!”柯裡亞說,“宗教告訴人們,我們大家死後會重新復活,互相見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見到,這是真的嗎?”

  “我們一定會復活的,我們會快樂地相見,互相歡歡喜喜地訴說過去的一切。”阿遼沙半玩笑半興奮地回答說。

  “這可真好!”柯裡亞脫口說了出來。

  “現在我們結束我們的談話吧,該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們不要為吃煎餅而生氣。這是古代留下的老習慣,這裡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東西。”阿遼沙笑著說,“我們去吧,現在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前去。”

  “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裡亞又歡呼起來,所有的孩子也都再次地齊聲喊了起來。

  附錄:信件往來——陀思妥耶夫斯基致家人與好友1
  1849年4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牽涉反對沙皇的革命活動而被捕,被判執行死刑。在行刑之前的一刻才改判成了流放西伯利亞。

  這封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拘禁期間寫給他兄弟的,描述了他被執行死刑那一情形。

  致哥哥米哈伊爾

  (彼得保羅要塞)1849年12月22日

  今天,12月22日,我們被押送到謝苗諾夫校場。當場對我們宣讀了死刑判決,讓我們吻過十字架後,在我們頭上折斷了佩劍,並讓我們套上殮衣(白襯衣)。我們三個犯人並排站在刑柱前等待行刑。我是第六個,因為每次叫三個人的名字,所以我在第二批,只有不到一分鍾可活了。我想到了你,我的哥哥,還有你的家人;最後那一刻,我唯一想的就是你,我第一次發覺我是多麽愛你,我摯愛的哥哥!我擁抱了站在我身邊的普列謝耶夫和杜羅夫,和他們訣別。最後,停刑的信號響了,綁在刑柱上的犯人又被帶回原處,接著對我們宣讀了皇帝陛下的寬恕令。之後又宣布了最終判決。只有帕利姆得到赦免,按原軍銜回到部隊2。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
  185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結束四年拘禁,開始西伯利亞服刑生活。1849—1859年這十年時間的拘禁與流放生活是他人生重要的轉折點,他開始反省自己,篤信宗教。

  在這一年給哥哥的信中,剛開始流放的陀氏已有思想轉變的苗頭。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哥哥米哈伊爾

  (鄂木斯克)1854年2月22日

  至於這四年裡我的靈魂、信仰、思想和內心發生了多少變化,我還是不和你訴說了。說來話長。總之,我借助自省來逃避痛苦現實的這一辦法結出了果實。如今我抱有許多新的渴求和希望,都是昔日從未想過的。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好友邁科夫的信中,抨擊了屠格涅夫的無神論調,表達自己相信基督是人類永恆追求的觀點,充分證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宗教的虔誠。

  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阿波隆·尼古拉耶維奇·邁科夫3
  日內瓦,1867年8月16日

  坦白說,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有人像屠格涅夫那樣,如此天真又笨拙地展示受傷的虛榮心;這些人還到處吹噓自己是無神論者。他對我說過他是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上帝啊!正是自然神論為我們帶來了救世主,創造了這樣一個高尚的人格,不懷有敬畏之心就無法理解它,它代表人類

  不朽的理想,這一點也不容置疑。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向好友評論他人文章時,表達了自己認為東正教是俄羅斯的正統信仰、俄羅斯的未來在於對它的堅定信仰上的觀點。

  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斯特拉霍夫4
  佛羅倫薩,1869年3月18日

  我不大肯定丹尼列夫斯基5會充分地強調俄羅斯民族的根本實質和最終使命,俄羅斯必須向世界展示俄羅斯的基督,世人尚不知道他,但他根植於我們土生土長的正教信仰。我相信,我們即將對文明做出的巨大貢獻的實質就在於此,我們將由此喚醒歐洲人民;我國熱烈而偉大的未來最根本的核心也在於此。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與其追隨者的書信中,探討了人類生命永恆性的問題,體現了他在晚年時期對上帝存在、人類的靈魂與救贖關系的思考。

  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尼·盧·奧茲米多夫6
  彼得堡,1978年2月

  親愛的、善良的尼古拉·盧基奇:

  首先要請您原諒,因為生病和種種瑣事,我拖到現在才回信。其次,要我怎麽回答這個人類永恆的大問題呢?能用區區一封信來解答嗎?要是能和您暢談幾個小時,那就不同了,可即便那樣,我也未必能說出所以然。用言語和說理讓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皈依尤其困難。也許更好的辦法是您盡量認真地閱讀保羅的書信。其中有許多對信仰的闡述,而且說得再好不過了。我建議您通讀《聖經》俄文譯本,您一定會讚歎不已。譬如,您會從此堅信人類沒有也不會有其他書籍能與之媲美,不論您是否信教。我無意暗示什麽。我隻說這一點:地球上的每一種有機體都是為了生存,而不是消滅自己。對此科學說得一清二楚,並且為這一真理確立了準確的法則。人類整體而言當然也不過是一種有機體。這種有機體自然也有其存在的條件和規律。人的理性可以理解這些規律。好了,假設沒有上帝,沒有靈魂不朽(靈魂不朽和上帝是一回事、同一個概念),那麽請回答我:如果我死後一了百了,那我為何要本分地活著、要做善事?如果無所謂不朽,我只需要過完這一生,其余全不理會。

  假如確實是這樣(又假如我有本事逍遙法外),那我何不去殺人、搶劫、偷竊,去做損人利己的事?畢竟只要我一死,別的也一起死掉,不複存在!以此類推,最終的結論就是普遍規律不適用於人這種有機體,人活著是為了自我毀滅,而不是生存下去。

  您的仆人和真誠的朋友,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寫給大學生的信中提到,如今的青年思想正在“歐化”,雖有理想抱負,卻與俄國人民大眾漸行漸遠。呼籲青年應該深入人民生活,向人民學習。表現了陀式對人民大眾、社會的關切與責任感,也說明了當時的社會新興思想和傳統主義的碰撞。

  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幾名莫斯科大學生7
  彼得堡,1878年4月18日

  青年渴求真理,可天知道他們跑到哪裡去找了!找遍了各種各樣的地方(這一點也類似產生他們的腐朽的歐化俄羅斯社會),唯獨不到人民中間,不到他們出生的土地。結果就是,在這個生死關頭,無論社會還是青年都不了解人民。這些年輕人根本不了解人民,極其蔑視人民的根本宗旨,例如信仰等,可他們非但不和人民同甘共苦,反而高高在上,指手畫腳、紆尊降貴,十足的貴族習氣!人民稱他們是“少爺”,恰如其分。說來奇怪,普天之下,民主人士一向站在人民一邊,唯獨在我們這兒,民主派知識分子和貴族沆瀣一氣,反對人民;他們到人民中間“為他們好”,卻蔑視人民所有的風俗和理想。蔑視他們,就不可能熱愛他們!
  你們忠實的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編輯伊·謝·阿克薩科夫的回信中表示,《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他珍視的重要作品,作品中蘊含著他自己。

  以下內容為信件節選。

  致伊·謝·阿克薩科夫8
  舊魯薩,1880年8月18日

  我在給“卡拉馬佐夫”收尾,也就是對整部作品進行總結,這部作品我個人非常珍視,因為其中包含了我許多的感情。我工作的時候總是非常焦躁,還要忍受身體的痛苦和靈魂的煎熬。我寫作時總要生病。現在我要把這三年來的所思、所見、所寫總結起來。我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把這部作品寫好,至少要盡力而為。

  您忠誠的
  費·陀思妥耶夫斯基
  王林園9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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